第四十三章 噩夢魘

第四十三章 噩夢魘

這一夜,對於莫無憂來說,就像一場惡夢。

除了喊殺聲,她的耳朵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響;除了血紅的火光,她的瞳孔再映不出別的顏色。一切就像沉重的夢魘,無比真實,又無比虛幻。

敵人的進攻是如此的突然和迅猛,高陽城的將士們拼勁最後一滴血,卻依舊節節敗退,終於,一處城牆在笨重的工程械面前轟然倒塌,宣告了高陽城的失守。而就在城牆崩塌的一刻,呂融突然大笑了起來。

「大人,您笑什麼?」岑明高大的身軀滿是斑駁的血跡,宛若厲鬼。此刻卻伸長了脖子,偏過頭來看他。城是守不住了,性命早就放到一邊。眼下,弄明白呂融的笑聲,似乎比什麼都來的重要。

「我笑那薛萬徹!」呂融目中閃著寒光,大笑道:「他定是前方吃了敗仗,才急急要取這高陽,把後顧之憂變成防守的要塞!」

「我們豈能如他之意?」呂融一咬牙,揮手道:「點火!」

桐油早就潑好,幾支火把扔上去,烈焰騰空而起,迅速連成一片火海。而這火光是個信號,頃刻間,又有幾處大火騰起。

呂融等人在烈火的掩護下退回了府衙,莫無言和耶律明珠等人見形勢不對,早就收拾停當,雙方在門口撞到了一起。

「你們怎麼回來了?」耶律明珠詫異的看著呂融,皺眉道:「我正要去幫忙的。」

「用不著了!」呂融擺擺手,一邊吩咐道:「岑明,你帶著人護送公主出城!」

「誰、誰放的火?」莫無憂終於說了話,她瞪大了眼睛看著呂融,「城裡的百姓怎麼辦?」

「顧不得了。」呂融搖搖頭,道:「公主,你們快從東門出城,百姓大都從那裡逃了,正好掩護……」

「我不要!」莫無憂後退了一步,不可置信的看著他,「你……你怎麼能這樣?百姓出去,會被殺死的!」

「若不出去,就會被燒死——」呂融慘然一笑,道:「看看,我平日滿口天下黎民,到頭來也不過偽君子罷了。還好,還好,幸而不是為了自己……」說到這,他嘎然而止,猛一揮手道:「帶公主走!」

岑明愣了一下,終於一咬牙,道:「公主,得罪了。」莫無憂身旁的一名侍衛嘆了口氣,強把莫無憂按在馬上,緊隨在岑明身後朝東門奔去了。

莫無憂在眾人護衛下掙脫不得,雙目蘊淚,朝耶律明珠叫道:「耶律姐姐,耶律姐姐!」耶律明珠就跟在一旁,此刻卻偏過頭去,裝做沒有聽到。

東門就在眼前,卻極為混亂,逃兵和百姓擠在一起,哭聲混著吶喊,伴著風聲火光,更顯凄慘。莫無憂何時見過此等情景,淚珠頓時滾滾而下,心中把呂融更恨了幾分,下意識的回頭一望,卻僵住了。

就在她回頭望去的一瞬,高陽府衙突然騰起衝天大火,一直燒向天際。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呂融看著周圍的大火,面上竟露出了一絲微笑,他安靜的坐在大廳中,手中摩挲著那口長劍。「對百姓,對燕王,我也只能這樣交代了……」

轟的一聲,偏廳終於倒塌下來,火星四處飛散,就像午夜的煙火。

※※※※

大雨下了一夜,戰場的血跡隨著雨水滲入地下,消失無蹤,沒有留下半點痕迹。而殘城的余灰也被沖刷凈了,裸露出青黑的肌體,似在昭示著某種新生。

或許過不了多久,人們的記憶也會和這片土地一樣,將這場殺戮遺忘的乾乾淨淨。

那幾乎是一定的。在半年之後,高陽城重建了起來,人們歡欣鼓舞之餘,誰都沒注意到城外那塊土地上,大片火紅的野花正靜悄悄的開放。

在當時,這場大雨還掩蓋了很多東西。比如,這隻突如其來的騎兵不知所蹤。本來,零亂的馬蹄印足以暴露他們的位置,可這雨下得足夠大,大到將鬆軟的泥土抹平了。

在人們的記憶里,北方的春天從來沒下過這樣大的雨,以前是,以後也是。

不過,同樣的原因,李沐風和顧況率隊尋蹤追去,也終於沒有找到莫無憂的下落。在漫天的大雨中,一夜馳出百里,卻一無所獲,他們只好暫時停頓下來,思考一番,再決定去向。

「想必她們走不了這麼遠的。」顧況皺了皺眉,對李沐風道:「燕王,或許咱們該掉頭回去,定是路上錯過了。」

「想來是這樣……」李沐風朝身後看了看,這一千鐵騎當真是訓練有素,經過一天一夜的馳騁廝殺,卻還高高昂著頭,個個面容堅毅。可是,鐵打的人也會累,李沐風分明能從他們的眼中看出一絲疲憊來。

「不行!」李沐風擺擺手,道:「這樣回去,若碰上了敵軍,咱們打是不打?」

顧況當然聽得明白,若依他往日性情,自然不顧一切,可是此時,他的肩頭還壓了一千部下的性命。第一次,他有些理解燕王的某些無奈了。他點點頭,嘆了口氣道:「我理會得。」

離他們不遠,正有個小村落。顧況率隊進了村子,隊伍徐徐而行,遇到的卻是一片紛紛關門閉戶的景象。顧況跳下馬來,拉住一名奔走不及的老者,笑道:「老人家,別慌,我們是燕王的隊伍。」

那老者一愣,慢吞吞把眾人掃視一遍,眼神中猶帶了幾分疑惑,「這麼說?燕王打回來了?」

「快了。」顧況把鐵盔摘在手中,露出一張年少的面龐,指著盔甲道:「您看,這不是幽州才有的嗎?」

這老者並不認得,倒是幾名青年探出了口,遲疑的聚攏過來,把他們上下端詳了半天,才紛紛道:「錯不了,這就是咱們燕王的隊伍!」「這盔甲我可聽說過,是燕王的親兵呢!」「別顯眼了,那明明是薛禮薛大將軍的隊伍,我告訴你說……」

漸漸的,村中人都圍了過來,面上皆露出歡喜的笑容。村民純樸,想的也簡單,既然是自己的隊伍,就說明敵人被打退了,太平日子就要來了。

「作孽呀!」那老者看著顧況,一邊搖頭,一邊嘆氣,「這仗打的,還沒長大的孩子都要當兵了!」

顧況一愣,卻不知如何對答。自從到了軍里,他早忘了自身年紀,現在經人提醒,才醒悟自己也尚是少年。而那些騎兵無不莞爾,心道這少年不但是當了兵,還是這支隊伍的統領,若是村民知道這個事實,又不知該作何感想了。

只有李沐風沒有笑,被這話觸動心思,也悠然嘆起氣來。

身份一明,便萬事順心了。當下軍隊就在村中歇息下來,那些戰士在馬上時看似精神抖擻,實則已經極累,才一躺下,鼾聲便此即彼伏。李沐風和顧況都是身懷內功的人,儘管高下有別,卻都比這些戰士強得多,他們各自打坐調息一段時間,精神就恢復了過來。

「老人家,看村裡的樣子,好像沒進過兵吧?」李沐風看這村子相對還算祥和,絲毫不像經了戰亂。

一老者點頭笑笑,道:「那個關中來的將軍發了安民告示的,大兵也來過,挺客氣的……」

這話還沒說完,一旁有個青年便搖頭道:「林老,你別盡說好話,他們那是收買人心呢!咱們過的好好的,他們打過來幹什麼?」

那老者瞅著青年,慢吞吞地道:「別管怎麼樣,沒傷人,沒搶東西,就是好的。」

李沐風微微點點頭,心中對老者的話十分贊同。這樣的戰爭里,百姓是最難為的,兩軍來來去去,不論誰勝誰負,受苦的還是老百姓。能夠不傷人,不搶東西的隊伍,當真是難得了。

「可有村子遭了難的!」那青年執拗的說道:「劉家灣不是被燒了?死了多少人?」

老者聽了這話,一臉的悲哀,只是搖頭嘆息起來。「這就是命……」

李沐風心頭突的一跳,驚道:「他們喪盡天良了嗎?竟有屠村的?」

「那倒不是——」一個青年介面道:「還是搶東西,不給就打人,放火,個個跟土匪一樣的。」

李沐風沒說話。他暗自思量,薛萬徹雖號稱有大軍六萬,卻連軍規都難以貫徹,做不到令行禁止。說他能通盤指揮全局,發揮全部軍力,那隻能個笑話了。遇到這樣一支軍隊,於李沐風而言是個好事,於百姓而言就是個災難。

「您給說說,這仗什麼時候能打完?」和李沐風說了會子話,受到他那隨和的話語感染,村民也漸漸放開了膽子,「看得出,您是個將軍。」

「我可不是將軍。」李沐風一笑,指著正走過來的顧況道:「那才是個將軍呢,這隊伍就是他帶的。」

村民都不可置信的看了看顧況,又瞅瞅李沐風,見他不像是開玩笑,便倒吸一口冷氣,紛紛贊起顧況少年英雄來。

這倒把顧況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轉移話題,朝眾人詢問莫無憂的下落,他將面貌描繪一遍,村民卻紛紛搖頭。

「肯定是沒有的,」一個村民道:「不瞞您說,根本就沒見有高陽的人來過。」

顧況悵然若失,不過他也是隨口一問,這裡距高陽較遠,就時間和腳程來看,莫無憂或許尚未走到此處。

在村子歇息半天,眼看日頭爬上天中,正當午時。顧況吩咐大家用些乾糧,準備出發。村民見這些士兵連火都不起,只是啃咬粗硬的乾糧,便紛紛將家中飯食送上,卻被婉言謝絕。至多有些戰士乾渴難耐,討了些清水,還要頻頻道謝。這樣的情況,讓村民又是感動又是心酸。

顧況和李沐風率隊朝高陽原路返回,一個村子一個村子搜索過去,比來時要慢了許多。待到接近了高陽的地方,確實發現有大量流離失所的百姓,可逐一打聽過來,誰也沒見到無憂公主一行。

顧況的眉頭擰成了疙瘩,面色愈發沉重起來。李沐風看似鎮靜,其實心頭也在惴惴不安,只是他向來不露聲色慣了,還能強自壓抑心情。幸而如此,顧況還不至於爆發出來,燕王的鎮定,對他來說也是一種安慰。

距離高陽十里,李沐風勒住了馬,朝顧況搖頭道:「我看難了,無憂若得脫身,定不會連這點路程都走不出的。」

顧況眉棱骨突突的跳了兩下,半響才幹澀的說道:「事情都有萬一的,前面還一個村子,咱們既然到了,怎也不能無功而返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李沐風瞅了他片刻,才擺擺手道:「這裡離敵人太近,咱們大軍一動,很容易暴露形跡,不如我一個人探下村子,再行定奪。」

「燕王恕罪。」顧況覺得面上一陣發燒,低聲道:「也不知怎麼了,現在滿腹小人之心……燕王千金之體,不可輕涉險地,要去,也該我去才對。」

李沐風笑了笑,道:「你的功夫怕還及不上我。再者,這些士兵我也不知如何統御,這裡離不開你的。」

話說到這,顧況也無話可說了。道旁正有一片樹林,顧況率騎兵埋伏下來,以便隨時接應。李沐風換了身平民衣衫,和顧況互道珍重,便打馬而去。

那村子不遠,只在高陽八里之外。李沐風放馬飛奔,一會工夫,便能遙遙看到一片房舍。他將馬拴在道旁樹上,施展輕功,朝村口奔去。及待稍稍靠近,卻讓李沐風大吃一驚,原來這村子外面竟布防了重兵,團團將孤村圍住。

莫非無憂當真在這裡不成?李沐風心頭一沉,他可沒有把握在這樣的情形下救人!他強忍住回頭搬兵的衝動,悄悄的接近了村子。

村東口有幾個高大的鑽天楊,筆直挺拔,好似刺向天空的長槍。李沐風趁人不備,幾個起落便到了樹上,此時也顧不得身份,手腳並用,飛快升上樹梢,竟比那猿猴還要靈巧。

這種樹本不適合隱藏形跡,它沒有繁茂寬大的樹冠,所有枝條都朝天空伸展,很像一根倒豎的毛筆。枝條也生的極高,十來丈下只有光禿禿的樹桿,且又十分光滑,尋常人難以攀登。一般來說,在這樣的樹上瞭望,是一件不智的事情。

然而李沐風別無選擇,村邊遍種的都是這種樹,再也沒有別的品種。李沐風倚仗自己的功夫,迅速登上了樹頂,下面的士兵誰也沒注意到,頭頂上竟有一雙眼睛在偷偷窺視。

大樹極高,在上面一望,眼前豁然開朗,小村的境況盡收眼底,頗有登臨之趣。然而李沐風卻笑不出來,他分明看到,村中一處十字交叉的街口,前前後後圍了許多士兵,而被圍的那個人,竟是莫無憂身旁的一名侍衛!

李沐風運足目力,看清這名侍衛似已傷到了小腿,手中握著明晃晃的長劍,卻是步履蹣跚。那些士兵將他團團圍住,卻不急上前,一名年輕將軍分開人群,慢慢走到他近前。

這名將軍便是恆元,他本來正協助薛萬徹固守前方陣地,誰知部下來報,說是一支騎兵突襲高陽,已然朝東邊去了。聽了這個消息,他心頭一動,似乎隱隱抓到了什麼。

恆元把所有的情報在腦中小心的梳理著。根據部下的描繪,得知這騎兵正是薛禮的親衛。他知道,即便在幽州,這也是第一流的戰力,除非萬不得已,絕對不會離開本陣。

有兩種可能,第一,便是高陽城有重要人物,令他不得不救。而第二種,便是這騎兵迂迴到自己後方,肯定要做些特殊行動。不管是哪一種情況,恆元都沒有理由不作理會。

於是,他請了一支人馬,迅速朝高陽撲去。見到了那座殘破的城池,恆元也不禁為戰鬥的慘烈而動容。更多的,他想到這火焰中的百姓,將何去何從呢?他搖了搖頭,或許,燕王愛民如子也不過是個虛妄之說罷了。

恆元的嗅覺還是非常靈敏的,在高陽外的一個村子,他終於抓住一點蛛絲馬跡,被圍住當中的那個人是什麼身份並不清楚,可他知道,此人定不簡單。

「你畢竟受了傷的。」恆元淡淡一笑,有些冷漠的看著那個劍士,「你是個軍人,對吧?」

那劍士只是把手中劍再次握緊,沒有回答的意思。

「你逃不掉的。」恆元朝前走了一步,笑道:「我知道你是個高手,可就算你身體完好,也未必勝得了我。更何況,我還有這多的兵。」

那劍手狠狠的盯著他,從牙縫中蹦出一句話:「有本事,你和我打。」

「不。」恆元又是笑了笑,卻有些嘲諷的味道,「我是一名將軍,不是武夫。」突的一揮手,喝道:「抓起來!」

周圍的士兵一擁而上,那劍手腿部受傷,周轉不靈,眼看就要不支被擒。誰知就在此時,一陣青芒如天外飛來,一擊便轟散了人群,場中的劍士已然被人救起。再一眨眼的功夫,一人提了那劍士,已經奔出老遠,只見他提了一人,縱躍間仍輕盈飄忽,快逾奔馬,士兵們面面相覷,都以為遇到了神怪。

恆元望著那人的背影愣了半天,嘴角終於露出一絲微笑,他喃喃自語道:「沒想到,竟釣到了這樣一條大魚!不過,我這條船怕是還小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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