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鐵律
不經意間,長安今冬的第一場雪悄悄來臨。從早朝時分開始飄落雪花,等李沐風散朝回府的時候,已經是大雪滿長安了。幾百步寬的朱雀大街上有人忙著清掃,路的兩邊堆起一個個雪堆。但也就是這條主要的官道,別的路面雪落的厚厚一層,被偶爾經過的行人踐踏的一片狼藉,也不見有人清掃。街上車馬稀少,人影零落,雖然接近年關,東西兩市卻格外冷清。這也難怪,這樣的天氣誰都想窩在家打盹,沒幾個人願意冒著風雪跑出來。
想躲風避雪,也要有家才行。路旁的乞丐縮在背風的角落裡瑟瑟發抖,間或看到個一動也不動的,多半已經被凍死。
這就是長安。李沐風暗中嘆息,長安尚且如此,何況其他地方?一場風雪突至,廣闊的中華大地上會有多少枯骨倒卧路邊!誰能改變這一切?恐怕不是靠哪一個名君就能夠辦到的。李建成當然不行,即便是李世民也一樣不行。那麼,自己行嗎?他沒法給自已一個準確的回答,只好無奈的搖搖頭。
他抬頭看了看天,一片渾黃,恐怕這雪一時半刻還停不了的。這天氣……不是吉兆。
正尋思間,燕王府的大門已經出現在眼前。李沐風晃晃腦袋,自言自語道:「先不管了,這天氣不大睡一覺,怎麼對得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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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這場突然而至的大雪一樣,長安的宮斗局勢也在轉瞬之間激化,讓所有人感到呼吸都是一片冰冷。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場雪或許真的是不詳的徵兆。
首當其衝的是那些中立派。在這種局勢下,是很難有真正的中立存在的。太子派和二皇子派想方設法拖這些人下水,以增加日後的籌碼。他們或誘之以利,或曉之以理,實在不為所動的人則同時被兩方所懷疑,在雪片般彈劾攻訐的摺子下無計可施,只好投靠一方以求自保。這樣的政治氣候下,真正能置身事外的能有幾人呢?恐怕是一個也沒有,可是,刑部侍郎司馬法卻天真的以為自己是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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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設為問答,互相辨難,精思妙意,層出不窮,剖析疑義,毫無遺剩。」司馬法用工整的小楷在扉頁上如此寫道。心中快慰之情溢於言表。
手中的筆輕輕顫抖。不,那是手在激動的發抖。自己耗時八年的《唐律疏義》終於完成了。
「死而無憾了,哈哈,死而無憾了。」他欣喜若狂,全身的力氣似乎隨著這部律法的完成消失殆盡,他只能輕輕的用手撫摸著面前厚厚的書稿。他實在有些累了,朦朧中,他似乎看到自己的修訂律法被頒佈於天下,人人受其約束,從此天下清平了。一抹笑容,浮現在他略顯滄桑的唇邊。
「司馬先生,陳大人來了。」
司馬法被自己的一個下人搖醒,還有些睡眼朦朧。看了看天色,已經是掌燈時分。定了定神,這才問道:「陳大人,那個陳大人?」
「刑部尚書陳京陳大人!」
「什麼!」司馬法心裡格登一下,不好的預感在腦子裡盤旋,登時困意全消。忙道:「快請。」
「不必了。」一個身著官服的中年人已經挑開厚重的棉布簾進來了,一股寒氣撲了進來,司馬法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陳大人請上座。」司馬法忙著要去擺正一把椅子。
「不必這樣麻煩,耽擱不起,我是帶著旨意來的!」陳京的臉色在燭光下忽明忽暗。「刑部侍郎司馬法接旨。」
司馬法撲通跪倒,口中誦道:「臣司馬法接旨。」心中突突直跳,知道絕對沒有什麼好事。
陳京目光閃爍不定,聲音如同外面的風雪一般冰冷,道:「刑部侍郎司馬法貪贓枉法,收受賄賂,損公肥私,草菅人命,經查證屬實,現革去官位功名,打入天牢,待秋後處斬!」
司馬法如同五雷轟頂,一時目瞪口呆。一旁的下人也嚇的面無人色,兩股戰慄,跪也跪不住了,一下癱倒在地。
「帶走。」陳京木無表情,一揮手,又進來幾個禁軍,伸手就拉。看來是早有準備。
「慢著!」司馬法不知哪裡來的氣力,甩開伸過來的手。當下也不跪了,竟是站的筆直,向陳京怒目而視。
陳京卻毫不驚慌,慢條斯理道:「怎麼,你要造反不成?」
「不敢!」司馬法眼中閃著幽幽的光,死盯著陳京道:「請問這是誰的旨意?」
「太子。當今萬歲給太子有監國之權,怎麼,要抗旨嗎?」
「太子!」司馬法哼了一聲,道:「皇帝出巡,則太子有監國之權,現在皇上好好的在長安,太子這是僭越!」
陳京一愣,隨即道:「如今皇帝身體欠安,無關緊要的政務都由太子代理。」言下之意,司馬法的案子,都沒有通過皇上必要。
「那大理寺呢?審都不審,就查證屬實?」司馬法咬著牙道。
「我說屬實就屬實,大理寺正卿可是識時務的人。」陳京意味深長的說。
「你……」司馬法一時語塞。面對如此不講道理的言語,他便是熟讀律條,也完全沒法給自己辨護。司馬法突然明白,在這時,法律完全失去了它的意義。
「也罷……」司馬法咽了一口唾沫,干聲道:「不過我要死個明白,我因何得罪了你?」
「你真的不記得了?」陳京悠然道:「上次叫你投靠太子,你不但不聽,還出口不遜,說什麼『朋黨禍國』,是你吧?」他頓了頓又說:「我雖然寬宏大量,不與你計較,無奈你卻觸怒了太子,這可是你自找的。」
司馬法臉色灰白,狠狠的罵道:「小人……」
陳京道:「你不要怪我,我這可是依法辦案。」
「哈哈!」司馬法怒極反笑,道:「依法?你依的哪門子法?」
陳京肅然道:「皇上,太子的話就是法!不然……」他目光一轉,落到了那疊書稿上,似乎有些同情的搖搖頭,嘆道:「你居然還認為有別的法嗎?」
司馬法哈哈大笑,如顛似狂。「不錯,我真是糊塗了,居然認為還有別的法!」他狂笑著衝到桌前,把剛剛完成的《唐律疏義》一下掀到了桌旁的火盆里。火苗忽的竄起老高,映的司馬法的臉格外詭異。
「哈哈,廢物,全都是廢物!這天下本來只有一種法,只可嘆我到今天才明白!」司馬法聲音似笑非笑,卻是比哭還要難聽。
「帶下去,這人瘋了!」陳京皺了皺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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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沐風一覺醒來,覺得渾身舒泰。他起身洗了把臉,就聽下人說尚書右僕射秦仲來訪,已經等候多時了,忙整衣去了前廳。他一腳踏進前廳,一邊就笑到:「不知秦公來訪,恕罪恕罪。」
秦仲身材結實,臉膛黝黑,不似文官,倒象個行伍出身。他站起來向李沐風深施一理道:「燕王多理了,倒是老臣擾了殿下的清夢,還請殿下恕罪。」
李沐風一笑,和秦仲分別落座,然後說道:「咱們都不必客氣,想來秦公無事不登三寶殿,此來必有用意吧?」
秦仲也是一笑:「殿下果真是爽快人,那我也就不拐彎抹角了。我今天是特來為二殿下來做說客的。」
李沐風沉吟了一下,試探的問:「可是奪嫡之事?」
秦仲心中一跳,他沒想到李沐風說的如此直接。四下看了一眼,確認無人他才說道:「殿下果真聰明人,不知殿下對當今太子怎麼看?」
李沐風看了看他,斟酌著說道:「太子天資聰慧,果敢幹練,弓馬嫻熟……」
李沐風好要往下說,卻被秦仲揮手打斷。只聽秦重道:「燕王說的是,只不過卻故意漏了最關鍵的一點。」
「哦?」
秦仲站起身來,走了兩步,突然好像下定決心般的猛然回過身來,對李沐風道:「不仁!」
「什麼?」
「我說太子不仁!」
他似乎豁出去了,道:「太子沒有人君的度量,睚眥必報,這也還罷了。他沒有愛民的仁心,那就不可為君!」
李沐風靜靜的看著他,不置可否,一言不發。
秦仲眼珠都不錯一下的盯著李沐風,道:「如若太子是個懦弱無能之輩也就罷了,偏偏正如殿下所言,太子卻是才猛過人!如果有朝一日登基大寶,那置天下百姓於何顧阿!」
秦仲已然說完了,一言不發的看著李沐風。李沐風若有所思的將目光投向窗外,也是不言不語。兩人一站一坐,就這麼一動不動地呆了半響,似乎連呼吸也停止了,客廳里死一般的寧靜。
片刻后,李沐風緩緩說道:「秦公的話,我要想一想,今天有些累了,還請秦公先回去吧。」
秦仲也沒打算現在就得到承諾,於是恭身道:「老臣告退。」
秦仲走後,李沐風一個坐在前廳喝了杯茶,自言自語道:「太子千萬別來找我就好了。」
正在此刻,一人悄悄進來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麼。聽完后李沐風不由得發了半天呆,心中苦笑道:「太子不來找我,可現在我卻不得不去找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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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史實所載,李世民曾擔任唐尚書令一值,故後來此值不復設立,而由尚書左右僕射總其事。
原來的尚書令參議國政,又獨有執行權,權柄明顯高於中書門下兩省,這也是左右僕射分權的原因之一。尚書令后不復設,權柄逐漸旁落中書令。
在下小說(如果有資格稱為小說的話),在條件容許情況下,一直儘力想形成細節切合歷史,大方向背離歷史的情形。不過要帶著枷鎖跳舞談何容易(至少對我來說)。要是出了可笑的疏漏,請幫忙指出,鄙人不勝感激。
第四章鐵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