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冬雨迷城
「舵主,繼續往北去?」即便是身強體健有如陸蕎,到底也有些疲憊了,這裡不比中原繁華,更不如江南溫婉,不管是漠北的茫茫風沙,還是草原的荒無人煙,都算不得什麼美好的體驗。
謝文博喝了一口水,「需得找個地方補充點乾糧。」他身上的羊皮襖子是他們用獵到的幾隻野兔同牧民換的,已經很破舊,但是在漸漸寒風起的這裡,卻很值得,不僅僅是他,他們幾人身上的羊皮襖,全部都很破舊,甚至還帶著點兒不那麼美好的氣味,可即便是陸蕎,都對此沒有任何怨言挑剔。
他們本就是經歷過苦難的年輕人,又不是真的那般嬌貴。
「根據之前得到的情報,往北七八里,就應當是劼莫勒的地盤。」衛裕西開口道。
十三人之中,方向感最好的意外是陸蕎,她本是大家閨秀,若是不出意外,大概一輩子困守閨房,甚至不知道自己還有這方面的才能,哪怕是在茫茫無邊無法辨別方向的荒漠或者草原,她直覺的方向從未出過錯,只需去過一次的地方,她就絕不會遺忘,既然衛裕西說了往北七八里地,她就能夠準備地將他們往北方帶七八里,絕不會有半分偏差。
在這裡追逃殺戮已經超過兩個月,謝文博開始的時候不知道哪裡出了差錯,到後來才知道,是李瑞明惹下的麻煩,他在不曾去大晉之前,他祖父、他爹、他自己,就在漠北和草原惹了不少仇家,事實上他還真不是那麼心甘情願跑去大晉的,說是卧底,更像是避禍,他年少之時,還真不是後來那等老狐狸的性格,反倒直來直往悍勇爽朗,這才得了先帝的青眼,說句實話,先帝雖然不是個好皇帝,但是能放在身邊的人,都不是張致這等彎彎腸子多的,他更喜歡的是李瑞明這樣簡單「忠誠」魯直的人,然而,李瑞明的魯直雖是本性,卻到底隱瞞了他的真實目的,且在大晉那麼多年耳濡目染,終於也變了性格。
這一點即便是謝玉也是始料未及,冒充李瑞明的幼子會給謝文博帶來那麼大的麻煩。
於是,當沒有其他選擇時,他們唯有殺出一條血路。
當明顯的綠洲出現在視線里,陸蕎鬆了口氣,方向並沒有錯。
一絲冰涼鑽入了她的脖頸,儘管有內功護體,她依然冷得打了個顫,抬起頭來,驚奇道:「下雪了!」
紛紛揚揚的大雪猶如鵝毛,從深藍的天幕飄落,美得猶如夢中之景。
陸蕎從小在江南長大,前半生也曾錦衣玉食,卻也有坎坷苦難,可她到底也只是個十六歲的少女,只是雪罷了,卻讓她褪去之前的沉穩堅毅,露出幾分天真純然來。
謝文博側頭瞧著她,眼神漸漸溫軟。
塞外大雪漫天,京城冬雨迷城。
「老爺,怎麼了?」
姜相猛然間驚醒過來,疲憊地捏了捏眉頭,「沒事,夫人先去休息吧。」
他只是……心神不寧罷了。
說好要送來京城的陳巡撫的兒子被人半路劫走,更別說江南已經有段日子不曾有絲毫消息送來,再加上……靖王已經「失蹤」那麼久了,京城看似同以前一般平靜,聰明人甚至徹底避開了有關靖王的話題——彷彿之前在京城備受讚譽的靖王並不存在一般。
這不過是掩耳盜鈴自欺欺人罷了。
旁人倒還好些,能夠假作不知粉飾-太平,姜相卻一日比一日惶恐。
謝玉在京城的勢力並未消退,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勢。她並不在明面上控制那些大臣,只在某些事上……操縱他們的意願罷了,即便是被威逼利誘的那些大臣們,也並沒有想象中抗拒這種狀態,只是數月可能有那麼一次要求,平日里在內閣同樣享有極大的權柄,他們絕不會願意為了些許小利放棄眼前這等權力的。
姜相知道,再怎麼下去,一年兩年三年五年,再想要奪回皇權,再想要回原本屬於左相或右相左右朝堂的權力,恐怕再也不可能。
未來太可怕,所以他才鋌而走險,然而,結局卻徹底出乎他的意料。
原本,姜相是想著,讓靖王以皇后之位許諾謝玉,不管再怎麼強大的女人,那也是女人,能成為天下最尊貴的女人,母儀天下,又有誰能不動心?但謝玉不能以常理論之,靖王直接就拒絕了,他直言謝玉根本就不會看得上皇后的身份。
姜相這才驚覺,謝玉擁有怎樣的野心。
既然意識到了,他就絕不想讓她再光明正大地回到京城——是他給陳巡撫的密令,要求他務必要挑動柳將軍和謝玉的矛盾,再者,讓陳巡撫心甘情願「死」在謝玉手中——
這麼做了,他自然有辦法拿出「證據」,證明謝玉謀害朝廷命官,讓她再不能做回她那尊貴風光的靖王妃,回到京城掀起波瀾。
當然,作為狡猾的老狐狸,他自然也留了後手,這件事里,他都是間接參與,若是實在形勢不好,定然要將自己洗得很乾凈,即便是斷尾求生,首先也是要保全自己。
「姜三兒,替我將閔先生請來。」
「是,老爺。」
姜相嘆了口氣,他知道,到了這個時候,已經容不得他在存在幻想了,現在需要的,就是要將自己徹底從這件事里摘出去。
她信不信是一回事,絕不能讓她拿住絲毫把柄才是。
皇宮之中,一身精緻宮裝的計紅燭正親自拿著碗,喂一個玉雪可愛的小男娃吃飯,只是這麼大的孩子,到底不可能乖得定心,左顧右盼就是不肯將勺子里的湯飯吃下去。
計紅燭耐心地餵了一會兒,才將手中碗交給奶娘尉氏。
「太妃娘娘。」一個身著綠色宮女服裝的少女輕手輕腳地走到了她的身邊。
計紅燭點點頭,對那奶娘道:「好好照顧聖上。」
「是,娘娘。」
這宮裡,聖上只是個小奶娃娃,本該是太后最大,但是自從聖上繼位,太后就病了,這病斷斷續續的並不見好,是以宮中其實是這位年輕美貌的太妃娘娘說了算——再怎麼說,她也是聖上的親生母親不是?
計紅燭與綠衣宮女到了旁邊的暖房,那宮女才壓低了聲音道:「大龍頭有消息傳來。」
「拿來我看看。」
只掃過一眼,計紅燭就精神一振。
大龍頭終於要回京了。
既然回京——這京城,怕是又要變天了。
「傳令下去,太后病情不大好,我要帶聖上去東山寺,給太後娘娘求平安。」
「是,太妃娘娘。」
東山寺位於京郊的東山,原就是歷史傳承百年的老寺廟,但香火卻不算太旺盛。東山寺的主持愚恩大師素來樸素,卻是真正心底里懷著慈悲的出家人,東山風景優美,東山寺卻清幽寧靜,有那麼三兩香客,又或探幽遊人,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煩擾。
謝玉在此,事實上已經住了半月有餘。
計紅燭來的時候,謝玉在後山喝茶,她換下厚重的宮裝,換上暖融融的鴨絨襖裙,十分自然地在謝玉對面坐下。
謝玉看向她,微微一笑,「紅燭,你辛苦了。」
計紅燭心中一酸,卻嘆了口氣,「哪裡談得上辛苦。」
那會兒江南出事,謝玉著急離開,這年代又不像現代那樣,一個電話可以跨越千萬里,甚至還有各種視頻通訊工具,網路更是覆蓋全球,這時節,距離是相當可怕的東西,「遙控」更是幾乎不可能存在。
當初謝玉來京城,江南就托給了知容和桑琪,現在要走,倒是有謝文淵能管,但他新官上任,還有監察院要握在手中,分心二用雖是可以,但是畢竟不美。因此能托的人便只有計紅燭和蘇空碧,而蘇空碧畢竟要管著明玉樓,且她的身份與朝堂關係有些遠,即便能夠得到某些消息,但畢竟不同,這種距離是根本沒辦法抹消的。
那便只有計紅燭了,她貴為太妃,又掌控後宮,朝堂上有什麼事,實則是沒法瞞過宮裡的。
交代了一下現在的情況,謝玉聽著,又吩咐了幾句,這兩年,不僅僅是謝氏兄弟成長了,計紅燭也成長了不少。
山風凜冽,謝玉內功深厚,自是不懼嚴寒,計紅燭穿著的衣袍才是玉陽十二塢特製,十分溫暖,自也不怕這山風。
猶豫了片刻,計紅燭才問:「……靖王殿下呢?」
「他?」謝玉輕笑,「可不是幾頓鞭子就夠的。」
「所以?」
謝玉卻遠眺京城,輕輕道:「要入冬了,怕是草原……這個冬天很是難熬呢。」
計紅燭不明白謝玉為何忽然轉換話題。
「既然過不下去,他們自然就又想起劫掠——或者換個詞,侵略!」
「大龍頭!」計紅燭這才明白謝玉在說什麼,震驚地看向她。
謝玉淺笑,「前陣子剛剛才收到文博的消息,草原盟約已經簽訂了,即便是沒有昭王引狼入室,這個冬天也不會平靜。大晉……亂了太久,頹勢已顯,這些個異族自然認為有了機會,絕不會放棄這等時機。」
「那舵主怎麼還沒回來,若是打起來,草原就太危險了。」
「仗,自然是要打的,且不過是這一兩月間的事。」
「這與靖王有什麼關係?」計紅燭隱隱猜到了什麼,卻仍是有些難以相信。
謝玉啜了一口熱茶,「我讓他去了邊城。」
「什麼?」
「沒有見過戰爭的人,是難以想象一個政權的更迭是多麼殘酷的事。」謝玉的聲音淡下來,「他的手上有精兵,也有良將,自己以為拿下整個大晉的阻礙便只有我謝玉——」她輕笑一聲,「真是天真的可笑。」
「大龍頭。」計紅燭嘆了口氣。
「於是,我便讓他去看看,這天下哪裡是這麼簡單的事。讓他先去面對一下異族人的屠刀,再看看邊城百姓因戰爭妻離子散流離失所的慘狀,等經歷過幾場戰爭,再來與我說話吧。」
她放他去,自不是放虎歸山,應當說,只要她願意,仍然可以輕而易舉地將他抓回。
在這個世界,玉陽十二塢的斬首戰術是無解的,除非他們如同謝玉曾經在的江湖一般,也有了高深的武學,才有可能打破這等不平衡的現狀。
謝文博已經斬敵首三十七人,然而草原不同於中原,他們死了一個首領,又會迅速選出一個新的首領——
到底,還是避不過這一場戰爭。
子瞻,我只希望,最後一次,你不要讓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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