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羊遷
「霍——霍——」
雄偉的號令聲在空曠天際上盪開迴音,幾百條紅纓長矛揮舞出凜冽光芒。漢兵出征塞外,最須苦練的是騎射,他們注重布兵擺陣,馬上的功夫卻不及漠上馳騁的男兒。與之相反,郝鄔族的青年們自小坐在馬上,拉開一張長弓就能把天空翱翔的蒼鷹射下,但是舞槍列陣卻是他們的短項。
拓烈其實也是生疏,但這是他頭一回領兵帶隊,因此濃密的眉毛凝重地擰成一線,操練得十分認真。
「拓烈哥哥!」妲安遠遠看著他魁壯的背影,那新制的鎧甲在傍晚橙光中閃閃發亮,將他襯得威風八面,她滿心裡便都是戀慕。叫他一句,縱身跨下漂亮的阿克哈馬。今天穿一襲明艷的玫紫色鑲金絲長裙,髮辮上的彩帶被風吹得拂過臉頰,看上去驕傲又貴氣。
「認真點,下一個動作!」但是拓烈並沒有應她,像未曾聽見似的,依舊目不斜視地叫大家繼續。
「拓烈,我阿媽叫你今晚去我那兒用飯!」妲安不由抖了抖腳兒,嘟著紅唇加大了嗓音。
「哧哧哧——」青年們偷笑起來,大鎚提醒道:「拓烈,你家尊貴的郡主來看你了!」
見眾人幫忙起鬨,妲安又高興起來,笑嘻嘻地走過去給大家發水喝。
拓烈只好叫停下,說暫時休息一會。
妲安揩著緞巾給拓烈擦汗,她的緞巾撲著濃郁脂粉兒,不像蕪姜,蕪姜洗完手帕上面還留有一股青草的淡香。這讓拓烈很不適。
「我不用擦。」拓烈微皺了皺眉頭躲開。
妲安站在拓烈的跟前,她個子高,額頭可以觸到拓烈唇中熾熱的呼吸,享受著族中少女們夢寐以求的味道,這讓她感到很悸動。
「拓烈哥哥,我阿媽叫你不要太辛苦,讓你今晚上去我那兒用飯。」妲安攀著拓烈的衣襟,話說著說著,怎生得忽然覺察身邊異常安靜。
稍往身側一看,看見大家的目光都堆砌在拓烈的身後。她便揚起下頜往拓烈身後一掃,這才看到幾步外站著的花蕪姜。穿一抹水綠的半舊素花裙子,眼睛亮濯濯的,看起來像是有話要說。
妲安已經許多天沒有再和蕪姜碰面了,撫在拓烈身上的手微頓了頓,有些訕訕地叫了聲:「蕪姜。」
音調兒虛,像怕被拓烈聽見似的——她背著蕪姜把莫須有的事兒傳給了拓烈,就不想他兩個人私下裡再見面。
「妲安。」蕪姜倒是挺坦然,好像兩個人之間未曾發生過什麼。蕪姜說:「妲安,你有時間嗎?我有話兒想和你說。」
不是來找拓烈,妲安暗鬆了口氣。但是不知道蕪姜要和自己說什麼。
她側過視線,看到蕪姜身後站著的那個男人的側影,她已經聽說蕪姜從荒漠里撿了個男人,應該就是這個了。拄一支木拐杖,看起來好像很年輕,墨發輕束著,一襲蒼青色斜襟長袍在風中拂動,有一種大風起兮雲飛揚的蕭瑟。
她想,蕪姜該不會是後悔了吧,穿著鎧甲的拓烈看起來這樣威風,她後悔把拓烈讓給了自己。
妲安就有點慢慢地回答道:「好。」
但是手指卻被拓烈在胸前一摁,看見拓烈好像身軀綳得很緊,眼睛也狠滯滯的。妲安猜拓烈一定把蕪姜恨死了,便笑著改口道:「有什麼不方便嗎?不然就在這裡說吧。」
蕪姜也看了一眼拓烈,泰然道:「也沒什麼,就是子肅說,有一支匈奴人的散隊正在從西北方向往這邊過來。我想拜託你去通知頭領,勸族裡的人們暫時先撤離寨子。」
清靈靈的聲兒扣動心扉,還是那樣好聽,但是叫出口的卻是「子肅」。「子肅說」,多麼自然而然——拓烈的心很痛。
他頭也不想回,言語沉沉道:「不用他裝甚麼好心,派出去打探的弟兄早已經回來報告。不過是個百多號人的小散隊,去的也是西南面。那西南面還有更富有的部落,即便是今晚就掃蕩到郝鄔族,我們幾百騎弟兄就能對付,何須用撤離!」
「是千餘騎匈奴鬼戎從西北面悄悄包攏,他們用的這是兵家慣計-『聲東擊西』,你探到那一百散隊不過是個引開注意的假象。此刻距離寨子尚遠,天黑前撤離還不算太晚。」蕭孑拄著拐杖,低醇的嗓音借靠風聲不高不低地傳過來。
拓烈想起那天蕭孑一點力氣都沒用,輕輕鬆就把自己放倒在地上,心中的烈怒便滾滾升騰。
冷冰冰斜過去一眼:「那是你們漢人狡猾的戰術,但這裡是大漠,大漠男兒的決鬥光明磊落,不需要你這個外族人干預!」
妲安順著拓烈的目光看過去,這才看清蕭孑的雋顏。她早先每次都是遠遠地看,看見蕪姜和一個清偉男子一瘸一拐地走在羊群里,還以為是個多麼蕭條的漢人戰俘,還覺得蕪姜找個這樣的男人也挺好,挺適合她,可以守靠得住。
然而這會兒把他看清,但見他顏骨冷俊如刀削,鳳眸中溢顯雋貴,明明隔著距離,卻分明一股睥睨一切的凜凜氣場。
妲安再看蕪姜,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怎麼忽然覺得她的唇兒似乎比從前殷紅起來、皮膚也更加嬌妍起來了,笑容便莫名有些澀。
「族裡幾千人,要撤離可是個大工程,一時半刻哪會有人聽勸呢?好了,我把你的話帶回去給阿爸就是了。」妲安笑眸嬌嬌地看著蕭孑道。
蕭孑卻並不應她,只隔空凝了蕪姜一眼。
知道這傢伙不喜與陌生人搭腔,蕪姜只得抿了抿嘴替他解釋:「妲安,子肅十五歲上戰場,他對匈奴人的戰術很是稔熟,你們信他吧。」
拓烈終於還是忍不住不看蕪姜,看到她裙裾上沾著繩屑,細嫩的手心也被繩子搓得草黃草黃的。哎,他其實是故意選在這裡練兵,知道她只在這一塊放羊。看到她和那個男人每天在一起,但是那傢伙幾乎不太和她說話。因為自己的關係,所有人也都不再和蕪姜親近,他看到她孤單單、嬌小小的一個人坐在草坡上,心裡頭就揪著疼。
要是放在平時,他哪裡捨得她搓繩子呢?那麼粗糙,把皮膚膈得有多疼。他一定會幫她和她阿爸搓完了,然後扛去庫司那裡交差。但是那個打了敗戰的漢人每天就仰躺在草地上,不幫她幹活,也不和她解悶。
一個女人嫁男人有多麼重要,如果找了個不愛自己的男人,將來生孩子、做家務、喂牛羊……就全都得靠自己了。蕪姜一輩子要辛苦的。
拓烈後來有曾悄悄在蕪姜的院子附近觀察過,他看見他們兩個人並沒有住到一起,平時連手也都不牽。拓烈經過幾次很複雜的掙扎,覺得他可以不介意蕪姜被「欺負」的那一次,只要她今後只和自己好就可以。
這次既然是這個傢伙主動挑釁,也好,那就來吧,讓她看清楚誰才是她心目中真正的勇士。
拓烈面無表情地睇著蕪姜:「一個打了敗戰的俘虜,他的話也能讓你如此深信不疑嚒?」然後轉過身,叫弟兄們繼續訓練,吃完飯去西南面守著,今晚頭一次出戰,一定要一展我們郝鄔族男兒的雄風。
「好!」弟兄們聲勢浩瀚,紛紛撿起地上的長矛,目光在蕭孑身上定了定又漠然地移開。
「呵,打戰不光靠蠻力,還要講究策略……這與女人是一個道理。」蕭孑諷蔑地勾了勾唇角,拄著拐杖走了。原本就與他無關之事,既說了不信也罷。
那背影清朗繾風,冷蕭蕭索人心魄。妲安望了一會兒才收回眼神,笑盈盈道:「蕪姜,這就是你撿來的漢人奴隸嚒?他長得真英俊,不過怎麼會那麼冷呢?看起來好像根本就不關心你。這陣子我阿媽身體不好,一直也沒去找你,晚上你把他叫我來家裡來,我們也好久沒見面了,正好我阿爸也請了拓烈。」說著搖了搖拓烈的袖子,沖蕪姜眨眼睛。
「哼。」卻一股疾風從眼前掠過,拓烈把手上長矛一扔,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妲安訕訕地喊了兩聲,不見應,只得匆忙和蕪姜告別,急急地追在後面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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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漸漸昏黃,出活的人們三三兩兩歸家。
頭頂上方的天空烏壓壓一片陰沉,幾隻蒼鷹飛得很低,把柵欄里的狗兒唬得高仰起脖子,「嗚汪、嗚汪!」狂吠不停。也不曉得哪家的孩子受了驚訝,尖嫩的嗓子哭得停不下來,一下一下揪著人心發慌。
蕪姜家的小院子里,阿耶坐在正中的矮板凳上,鄉鄰們圍攏成一圈,老人抱著孩子,女人倚著丈夫。
阿耶凝重地說:「要勸動族人不容易,祖輩將寨子落在別雁坡這片甘美的土地,這裡就是我們郝鄔族人的根。從前無論多少跌宕,都沒有捨得離開,因為你一句話就撤,年輕人,你可有把握嗎?」
蕭孑清雋面龐上依舊冷淡無波,只眸底聚著幽光:「我一個外族,原本無心干預此事,更無須打甚麼誑語,但既然吃一方水土,就盡一方責任。伏地聽聲是將士必知的野外生存戰術,如果沒有算錯的話,大約一個時辰之後就會到達這裡。話已經帶到,撤不撤都隨便你們。」
他說著,目光又在蕪姜臉上頓了一頓:「你隨我走。」
這突然一瞥,瞳孔里只鎖住她一人,像是命令,又像是履行託付。蕪姜顯然意外,內心裡悄悄湧起那麼點點小欣慰——鐵杵早晚總能磨成針呢,這傢伙平時冷落漠視她,關鍵時刻還算他靠譜。
但蕪姜不想自己一個人隨他走,大漠上的人信仰天、信仰地,信仰天空中的一隻蒼鷹,也聆聽柵欄里狗的誑諫。郝鄔族的人們看著她長大,她不想一個人去了,回來卻看到滿目的蒼夷。
蕪姜看著阿耶道:「並不是撤了就從此離開,只是出去躲一天,明日傍晚就可以歸來。實在不行把牛羊留下,叫拓烈和騎兵們守護著,人先出去避避也好呢。」
阿耶低頭默了默,少頃沉重地直起膝蓋:「就用我鄔德這張老臉去勸說,勸不勸得動那就全靠造化。」
時光走得飛快,一忽而天際就黑蒙下來。阿耶用他多年為畜-獸行醫的德高望重,說動了族裡的不少人,但大家都捨不得辛苦牧養的牛羊。
秋天的漠野荒涼而凄冷,那綿延的黃沙道上,綿羊與牛群蜿蜒成擁擠的長條,女人們抱著孩子,男人們扛著被褥,蹣跚著往蕭孑指引的大漠深處躲藏。他在這一片土地上征戰了八年,每一片的山坳地勢都了如指掌。
一隻母羊在產仔,馬上就要出來了,阿娘捨不得走,扶著柵欄直抹眼角。
蕭孑半靠在門板上,不慌不亂地試著手上的弓箭:「再不走,就可以乾脆不要走了。」
蕪姜只得去勸阿娘,說自己和子肅在這裡,等羊羔產下來就一起抱著走。催著阿耶抱阿娘上馬。
阿耶憐愛地掃過蕪姜,目光定定地看住蕭孑:「就這樣吧,我的女兒交給你,務必把她完好無損地帶回我跟前!駕——」
一騎老馬迅速融進夜的黑暗,蕪姜看著遙遙遠去的人群,尚不及回過神來,忽然腳底下一陣懸空。
「發什麼愣,還不快隨老子上馬!」腰際處被用力一箍,整個兒落進了一堵清寬的懷抱。原來阿耶那一瞥,乃是叫蕭孑根本就不要等小羊出生,只是為了哄騙阿娘先走。
蕪姜失聲一叫,頃刻便明白過來。
寨子口看到首領、妲安與拓烈。妲安的眼睛亮澄澄的,看著夜幕下被蕭孑擁攬在懷的蕪姜,嬌嬌小小的姑娘兒,被那個英雋的漢人男子保護得真好。妲安沒有同蕪姜打招呼,只是勾唇笑了笑。
首領是個四十多歲的健壯漢子,穿一襲華麗的錦袍,他的眼睛細而長,鼻子又窄又高,容貌與妲安七八分相似。扯住韁繩,厚沉著嗓音對蕭孑道:「拓烈是我們郝鄔族最勇猛最優秀的青年,我相信他的判斷。你要帶鄔德的女兒走可以,但每一個部落都有自己的規矩,你一個漢人的戰俘驅走我這麼多的族人,這是對我這個首領的大不敬,你要準備怎麼交代?」
蕭孑諷弄地勾了勾唇角,到底還是抱了一拳。他的鳳眸中有冷毅之光:「首領鄙薄在下一個無妨,在下本也無心摻和此事。但你怕是忘了,從前匈奴散部侵略你們這些部落,可都是我們漢人的將士為你們流血奮戰驅逐。人是自願走的,去了明日傍晚便回,子肅並無半分逼迫。倘若今日所言非實,到時回來再聽憑定奪。」
言畢把硬朗下頜抵近蕪姜柔軟的頭髮,夾緊馬腹便蹬蹬蹬向寨子口馳去。
拓烈騎著高頭大馬杵在首領的身後,獵鷹般的眼睛滯滯地看著二人遠去的身影,終於低低地叫了聲「蕪姜……」
那麼痛苦,隱而不發。
「拓烈。」蕪姜從蕭孑的懷裡掙扎出來,想要回頭看。只這一眼回頭,卻看到那身後的寨子外忽然密茬茬一片黑影迅速襲掠而來——
傳說中的匈奴鬼戎,他們有著粗-黑而濃密的長發,他們的臉上帶著猙獰的獠牙面具,粗壯的大腿能將一切堅韌摧毀。每個人的手上都拿著長刀,刀柄上欠著可怕的金環,看見人畜的腦袋就勾住了瘋狂亂砍。
只覺得心跳一瞬間都停止了,蕪姜驚叫出聲道:「拓烈,他們在你的後面——」
但是已經來不及,大漠上最猖獗最可怖的破壞者與野蠻人,像惡鬼一樣劈開了寨子的柵欄。數不清的鐵騎跨過柵欄飛馬而入,那些來不及或者不肯離開的族人被踐踏了院子,帳包內傳來婦人和孩子的慘叫與哭嚎。血與火之光染紅了萋黑的夜色,這是一個被殺戮洗滌了的夜晚——
那八年前可怕的一幕又浮現在腦海,亂兵們破開宮牆,斑斕的寢殿里傳來無數嬪妃凄厲的慘叫,那些疼愛她的、寵護她的哥哥與宮人們被亂箭射穿身子,母妃孤萋萋地吊在空曠的橫樑下——鳳儀、鳳儀,你要離開這裡……
「啊——」蕪姜的耳畔忽然一片靜悄,驀地把身子猛撲進蕭孑的懷裡。
蕭孑只覺懷裡瞬間多出來一具溫熱的瑈軟,他的思緒尚在她方才無意識喊出的那個稱呼。脆生生短短四個字,她也許喊完就忘了,但他卻聽得清明。
「哥哥,我母妃她不要死……」
呵,竟然真的是她。他微勾了勾嘴角,修長臂膀在她腰谷處一攬,「駕——」驀地往大漠深處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