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傾心♥
大漠蒼茫夜色之下,一騎棗色駿馬在曠野里奔騰,身後慘厲的廝殺聲漸漸遠去。蕪姜的耳朵嗡嗡作亂,聽不清旁的聲音,只看到蕭孑骨節蒼勁的大手緊握住韁繩,炙熱的氣息抵在她的額際,攬著她往背離族人的方向馳騁。
蕪姜一直覺得那天晚上蕭孑想要把她帶去一個未知的地方,只不過後來遇到了不放心又折回來的阿耶,然後才回到族人的隊伍里。
是在兩天之後回到別雁坡的,撤散出去的人們在大漠深處呆了一日兩夜,到了第三天清晨才趕回來。
早已聽說寨子里慘遭的折難,大家都有些后怕與驚惶,為那些沒有走掉的人們憂慮。
狹長蜿蜒的黃沙道上,牛羊蹣跚擁擠,婦孺疲憊,隊伍里除了走動的聲音與嬰兒的淺啼,所有人都靜悄悄沒有說話,不約而同地保持著緘默。
蕪姜坐在馬上,低聲問蕭孑:「你那天晚上想把我帶去哪兒?」
「有么?我帶你走的是近路。」蕭孑依舊目光鬱郁地看著前方,清俊容顏顯得很冷淡。
蕪姜靠著他的肩,盯他看了好半天,還是看不出半點兒異樣,想了想只得收回眼神:「你最好給我老實點,敢耍花招我可不輕饒你。」
半個寨子都被毀了,清晨霧氣茫茫之中,騎兵們正在處理災后的狼藉。人們踩著被傾倒的柵欄走進去,看見屋蓬被燒成黑焦,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牲畜的屍體,間或還有死去的老人和孩子。
拓烈正在扳一根粗-大的木樑,他的肩頭和脊背上斑駁著血跡,壯碩的背影看上去無邊蕭條。聽見身後的動靜回過頭來,猛看到蕪姜坐在子肅的懷裡,除了蒼白的臉色其他毫髮無損,眼神不由一亮。卻又迅速一黯,繼續面無表情地轉過身去。
還好好地站在這裡就好。蕪姜心中大石頭落下,因見他眼白裡布滿血絲、滿滿的自疚自譴,不由輕聲問:「拓烈,你還好嗎?」
「……嗯。」拓烈的背影顫了一顫,聲音也跟著顫。並不回頭看她,只把手上的橫樑往空地上重重一拋。
底下是一具乾枯癟瘦的老人,寨子里一百零九歲的老女巫,愛坐在路邊逮小孩,逼著他們聽自己講述沒邊的古老傳說。逮了這一輩的小孩,接著再逮他們哺育的下一輩小孩。
「拖走!」拓烈仰天閉起眼睛,他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烈日晒焦的沙漠,讓騎兵們把屍體抬走。
晨間曉風輕拂,那老去的軀殼在潮濕的空氣里彌散開一股死寂的血腥。
「嚶嚶……」
「阿谷死了……」女人和孩子紛紛捂鼻哭泣,男人們擋著視線帶著妻兒離開。
老阿谷最喜歡逮的就是蕪姜。她喜歡拄著她的牛骨拐杖,鞠著快要彎成直角的弓背,盯著小蕪姜一跳一跳地從面前走過:「鳳來了,凰就去,你在這裡呆不久噠,你阿耶阿娘看不住姑娘長大,那條龍一出現就要把你捲走嘍。」
撤散的那天傍晚,蕪姜和阿耶去勸說老阿谷,到處都找不到她的影兒,原來一早就躲在了祭祀的大梁下。
蕪姜緊著蕭孑的袖子,把臉埋進他硬朗的胸膛,眼睛在他衣襟上蹭著。
蕭孑只覺懷裡多出來一朵柔軟,低頭看了看蕪姜,小小的,一聲不吭,頭髮上還有在曠野里粘來的枯草。
自從那天晚上攜她縱馬離開,這兩天對他的態度貌似有些微妙轉變,荒漠里露宿到後半夜,每每總是無意識地把他從後面抱住。
「哥哥……」那睡夢中的囈語嬌軟,小手在他的腰腹處扣得甚緊,他掰開,她卻越發靠貼過來。天曉得後背被她的小梨兒蹭得有多上火,說不出的難捱。第二日倒好,醒來就翻臉不認人,問她一句「你昨晚抱我了么」,一定忿忿地回他一句「梁狗,你敢不敢更無賴!」
蕭孑俯看著蕪姜,也不曉得為什麼,明明對她很氣惱,心裡卻莫名生出一隙柔軟。修長手指便把她發上的枯草拂開,不甚情願地扣進了臂彎里。
「嗚,都是你……」然而不緊她還好,這一緊她,在衣襟上蹭得更厲害了,無端又怪起他來。
欸,天底下的女人果然都是難纏的生物。將來他的妻子一定要是一個冷靜、獨立、不黏人的大女子,大家各過各,誰也不參與進誰的人生。
「逝者已逝,傷情無益。」蕭孑蹙著眉宇,根本不知道怎麼寬撫,只好在蕪姜的肩背上拍了拍。
阿耶阿娘牽著老馬走過來,正好看到了這一幕。看到姑娘把臉兒埋在小子的懷裡,像一隻兔子,阿耶的眼神不由黯了黯。自從那天晚上在曠野里趕上蕭孑,阿耶已經兩天沒有和他再說過話了。
蕭孑有點窘,「駕——」稍用力一扯韁繩,往蕪姜家的方向打馬行去。
蕪姜的家因為在寨子的僻靜處,受破壞的程度尚沒有太深,帳包的屋頂被撅壞一個大洞,裡頭的器物還算完好。院子里的柵欄倒塌成一片,野蠻的匈奴人應該從這裡路過,看到空蕩蕩的舊屋而毫無掠奪的興趣。
柵欄里的母羊和半生出的羊羔被烈馬踩爛,腸子和膿-血灘成一片。蕪姜看一眼,趕緊轉身繞去蕭孑身後。
阿耶遞了眼蕪姜緊在蕭孑衣擺上的手,便叫蕭孑和自己一起,把兩隻羊拿到無人之處去掩埋。
蕭孑倒是沒異意,鏟子一下一下地挖著土。
阿耶冷覷著小夥子冷毅的雋顏,那劍眉入鬢,鳳眸中掩不住的桀驁,又看了眼正和阿娘去打水的蕪姜,壓低嗓音道:「姑娘把她處-子的情感落在你身上,你若是不想要,就別讓她在你這裡繼續迷路。倘若是要得起,那麼請用真心待她。」
蕭孑動作略微一頓,想起那漠野之下鍥而不捨追趕在後的老馬……猜鄔德應該把他當時的意圖看穿,他當時確然想帶她往雁門關方向去。便懶得費舌分辯,淡漠地應了聲:「是,我會仔細考慮。」
阿耶聽完容色冷沉沉的,剷平土丘回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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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耶和子肅背著阿娘把生產的母羊與羊羔埋了,阿娘沒有看到,心裡其實應該也猜到,但是沒有問。一場突如其來的殘殺,他們只是死了兩隻羊,已經是萬幸,不能夠再貪求太多。
那天晚上蕪姜走後,蕭孑沒有再回去幫他們。聽說拓烈領著六百多個弟兄與匈奴亡命相抗,死了一百多個年輕的騎兵,族長也受了傷。後來只得命令大鎚衝出重圍,去雁門關漢軍營里請求支援,最後才把匈奴蠻族打退。
郝鄔族沒有土葬,人們在寨子西面的空曠處築起高高的柴垛,死去的族人被堆砌在柴垛上集體火葬。
濃白的煙霧在蒼茫天際下升騰,蕪姜看到拓烈當著所有人的面在柴垛前重重跪下。十七歲的他看上去像瘦了整整一圈,腮幫上長出他從前夢寐以求的胡茬,臉上的頰骨都可以清晰看見。人們默默看著他下跪,卻沒有人敢上前拉扯,聽說後來是妲安帶著侍衛把他綁了回去。
寨子里的人們漸漸對蕭孑的態度好了起來,從前一句話都不與他說,如今看見他會遠遠地對他點頭,時常還會有東西送到蕪姜的院子里,對他表示感謝。
堅韌的塞外子民,無論歷經多少磨難,也依然能繼續頑強地生長。人們很快便努力忘卻傷痛,重新開始修葺自己的家園。午後靜謐時光,蕪姜蹲在院子里和蕭孑釘柵欄,她把削好的木截扶穩,蕭孑用鎚子砸幾下,很快就把樁子定得穩穩噹噹。
他的癒合能力似乎很強,肋骨的傷結痂后好得很快。已是秋末時節,依然赤著精-裸的上身,有細密汗珠沿著蜜色的肌膚往下流淌。蕪姜仰頭看著他清俊的顏,看他硬實的腹肌隨著動作一緊一收,少女十四歲的小臉上不自禁就漾開了紅。
「鏗、鏗——」蕭孑自然曉得她心裡在想什麼,這妞自從漠野里與他呆了兩個晚上,回來就很少再用鞭子抽他了。但他想起她阿耶鄔德說過的話,便只是假裝看不見,手上的鎚子依舊一下一下地用著力。
蕪姜又覺得蕭孑這樣冷淡很沒意思,好像她有多巴著他似的,就也驕傲地扭過頭不理他。只這一瞥眼,卻看到達刺家八歲的小毛頭站在草檐下,抱著個大籃框,惴惴地蠕著腳不敢走進來。
不由笑問道:「小聑犁,你站在我家門口做什麼?」
聑犁滿目的憧憬又有點畏生:「我家的母羊生了一對雙胞胎,滿月了,阿媽說你們家的母羊為了救我們而死,叫我把這一隻送給你們養。」
說著蹲下來,把大籃框往前推了推。
但是卻站著不肯走。
「咩~~~」那籃子里傳出羊羔稚嫩的叫喚,白絨絨的小腦袋一探一探,可愛極了。
蕪姜看見聑犁眼裡的不捨得,便推卻道:「你快拿回去,我們家還有九十九隻,留著你自己玩兒吧。」
小聑犁死勁搖晃腦袋:「我不拿,阿媽說他若不肯收,我就不要回去了。」說著伸出手指往蕭孑的身上一指。
「鏗、鏗——」蕪姜不幫忙,蕭孑只得一手扶著木樁一手釘鎚子。墨發將他的側顏遮擋,只看到眸下一幕幽冷。
曉得這傢伙慣是對人不愛搭理,蕪姜便吐吐舌頭:「那就放著吧,你可以走了。你為什麼還不走吶?」
聑犁指著蕭孑:「他會用耳朵聽遙遠的戰馬嗎?」
「這我可不清楚,我跟他不熟,你得自己問他。」蕪姜剜了蕭孑一眼,有心噎他。
「他看起來好像很厲害的樣子……誒,你能教教我們嗎!」草檐外一下子圍攏來一群孩子,個個滿目崇敬地望著蕭孑。
蕭孑回頭看一眼,有些頭疼地蹙起眉頭。天曉得在中原,所有女人孩子看見了他都躲,哪個半夜淘氣不肯睡,唬一聲「蕭閻王來了」,頓時嚇得噤聲。怎生這裡的人倒是奇怪,孩子姑娘們竟不對他生懼?
冷冽地睇了眼蕪姜,像是在怪她給自己找麻煩,又像是央求她幫忙自己打發。
蕪姜才不理,臉紅紅地移開眼眸。
蕭孑只得不耐煩道:「不能。回去先練習閉眼聽聲,幾時能動一動耳朵就捕一隻蚊子,幾時再回來找我。」
「喲、喲~~~」草場上的蚊子一抓一大把,這個要求簡直太簡單了,一群孩子興奮地四下散開。
「子肅你這人真壞,你把他們當成青蛙嗎?會被蚊子咬死的。」蕪姜站起來正要去勸阻,只才走了兩步,卻看到妲安笑盈盈地站在草檐下。
幾日不見,妲安的臉色看起來也蒼白不少。聽說她阿爸阿媽都傷得很重,下一任首領的候選人還沒出,拓烈又出了這樣大的岔子,倘若他的阿爸這時候倒下,也許她就真的要如先前所擔憂的,「從尊貴的高處跌落至塵埃」。這些天妲安都在夜以繼日地照顧。
也不曉得來了有多久,眼裡的笑意略微生澀,又頃刻間明媚起來。看了眼蕭孑挺拔的英姿,笑笑地牽住蕪姜的袖子道:「蕪姜,你和他說,我阿爸要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