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慕容
妲安搶過販子手中的青鹽追上來:「蕪姜,你是不是生我氣啦?但是蕪姜你不知道,我自小便是族中至高無上的小郡主,我無法想象當某一天阿爹不是首領了,我將變成一個普通的姑娘,還要看著自己喜歡的男人娶另一個女人,讓她接替著我的尊貴……蕪姜,你沒有經歷過那種被仰望的感覺,你永遠也想象不到忽然間跌落到塵埃的可怕。」
「噔噔噔——」蕪姜不聽這話還好,一聽扯韁繩的手頓地收緊,下一秒走得更快了。
「嗨,你聽我說完嘛——」妲安急得大叫,她心裡想,蕪姜總不至於因為一個死掉的不相干的漢人妃子而生氣,一定是捨不得把拓烈讓出來。哎,她嘆了口氣,覺得自己也許有些自私了,但是蕪姜那麼柔軟,多求一求她一定會體諒自己的。妲安不知道應該怎麼繼續開口。
蕪姜卻忽然扭過頭來,眼眸明亮:「妲安,我們來騎馬吧。就像你剛才說的,誰贏了聽誰的,用男人的方式公平決鬥!」
妲安頓時覺得不好意思起來,但是立刻也豁達道:「好!這樣不管誰贏了誰輸了,我們依然還是好姐妹。那就從這裡開始比,看誰先到達那邊的枯樹下,誰就算贏了。」
「好!」蕪姜摸了摸棗紅駿馬的鬃毛,痛快地點頭說好。
比試開始了,妲安深吸一口氣,蕪姜看到她握韁的手指綳得緊緊的,身子也往前傾出不少幅度,就像每年春天郝鄔族男人們在跑馬大賽前的姿勢。
蕪姜的腦袋空空白白的,也深吸一口氣,脆生生喊道:「開始!」
「駕——」兩騎漂亮的馬兒頓時箭一般衝出去,蕪姜奮力前行。
妲安跑出好一段,怎麼發現身旁空了,她回頭一看,卻看到蕪姜在往另一個相反的方向馳騁。蕪姜怎麼總是這麼傻呢。妲安著急地招手:「蕪姜,蕪姜,你跑錯啦!我說的不是那邊那棵樹……你要是不願意和我比,那就不比好了,你讓拓烈親口對我說他要選你,我就死心了!」
妲安的聲音簡直要哭出來,唉,她是真的很喜歡拓烈啊。
蕪姜停下來,拉著馬韁在原地打著轉。她遙遙望了眼榷場的方向,耳畔全是方才聽到的那些雜音——
「梁皇心中有恨無處發泄,便讓人把燕姬用藥水泡製成不腐之身,鎮日掛在宮殿里看自己尋歡作樂……」
「嘶,說是看,但那美人屍身不腐,誰曉得他會不會拿來做些什麼。」
「這還不夠,他還要找她的女兒發泄當年的被負之仇。竟然肯用邊塞七城作為交換,你說那丫頭值錢不值錢?」
……
蕪姜再想起拓烈,心中便有了一瞬間的空落。她剛才根本就沒打算和妲安比,存心跑錯的方向。
蕪姜沖著妲安的方向很大度地喊道:「笨蛋,我這就算輸了。我想我一定沒有像你那樣的喜歡他,但我是個小氣鬼,所以你不用拜託我,自己去大膽的告訴他吧!」
說完頭也不回地往前方跑掉了。
妲安有點欣慰,眼眶濕濕的。
但是再往過去就是大漠的深處了,那邊時常有兩國的兵馬打戰,時而還有過路的野蠻匈奴搶掠牧民。連忙又不放心地在後面叮囑道:「那你快回來吧,我們回頭去買耳環和胭脂,你想要什麼我都送給你——」
「我美極啦,才不稀罕那些首飾。放心吧,我去兜一圈就回來!」蕪姜的聲音漸漸遠去。
步入午後的日頭熱-辣起來,戈壁的飛沙走石炙烤著人的肌膚,蕪姜馬不停蹄往深處馳騁,一直騎到了一塊界碑的不遠處。
此刻已經離開族人居住的草場很遠了,這裡屬於寸草無生的戈壁荒漠,再過去那邊就是雁門關,入了漢人的地界。黃沙里殘留著許多未被覆蓋的腳印,那是漢軍留下的落拓的坑坑窪窪。
蕪姜兜著馬兒在原地上打轉,滯滯地望著那塊斑駁的石碑,想起老太監當年佝僂著背,在石碑處沖自己揮手的蒼老身影。
「走吧,走吧,小公主去了就不要回頭。」身影羸衰,風燭殘年,像隨時都要被凜冽的寒風吹成一枝枯木。
蕪姜這些年每次路過這兒都未曾敢靠近,怕靠近了便想起來那荒漠里六歲小女童在狼嚎中倉惶奔走的黑夜,哭天不應,叫地不靈,像牛頭馬面隨時在後頭追趕著魂靈。
但她此刻有種想衝過去的衝動,衝過去她便會回到中原。也許母妃此刻正掛在那大梁皇帝的寢殿里,而那個狗皇帝正當著她的面做著什麼不堪——
她的母妃的靈魂在痛苦召喚,召喚著等待她回去救贖。
……
日頭走到了正午,又漸漸偏西,太陽都快要落山了,蕪姜搖了搖空蕩的水壺,這才想起來肚子有些餓。哦,她竟然在這裡睡過去一覺。擦了擦微濕的眼眶,拍著屁股站起來,在馬背上看了眼石碑,重重地咬了咬牙。
她想起了自己的弱,還有阿耶不好的腰。鹽也快吃完了,烤肉里若是沒有了鹽,寡淡淡得簡直難以下咽。阿娘看見妲安一個人回去,一定正在焦急地等著自己。
「駕——」蕪姜用力飛揚起馬鞭,傾身往別雁坡方向行去。
黃昏的大漠戈壁一片蒼茫寂盪,偶或有出塞的商人牽著駱駝晃一晃影子,一忽而拐個彎便看不見。那黃土道上的塵沙中只有一支二十幾人的小車隊,似乎是哪個富貴莊主兒正在捉回逃跑的奴隸,慢慢悠悠而行。
最前方的高頭大馬上坐著一名漢裝華服男子,頭上罩著幕籬,看不清臉面。但應是個俊美的年輕公子,背影清逸而修長,衣袂在風中撲簌舞動。
他的身後是一輛裝飾豪華的敞篷馬車,車上慵懶倚著兩名妖嬈美人,大概是他的愛妾,正嘻哈打鬧著,老遠就聽見她們沒骨頭的嗤嗤曖笑。
車座上綁兩根長繩,那長繩后系著兩名散發披肩的男子,應該就是他們抓回的奴隸。其中一個身量清頎,墨黑長發披散在肩后,看不清臉。但應該是受了很重的傷,邁開步子時前膝骨僵硬,看起來很是疲憊,卻兀自傲硬地挺拔著身軀。
他的肋骨被穿了根繩子,腰身那一塊的衣裳都被浸染成黑紅。兩個美人似乎故意要勾引他的注意,忽松忽緊地扯著繩端,想要害他跪倒仰面。
蕪姜放慢了動作,從車隊后打馬過去。傍晚涼風烈烈,風把那男子的墨發飛揚起來,蕪姜看到他齜著牙,面目如雕刻般很是俊逸,但一雙冷長的鳳眸里折射出殺念。惡狠狠地看了眼前方的美人,然後猛地把繩子往回一收。
「啊——」美人們措不及防,差點兒后翻於車下,嚇得尖聲驚叫。待看到他終於揚起隱怒的冷峻臉龐,又嬌嬌吃吃地打鬧。
他卻不屑於多理她們,復又冰冷著眸光鬆開力道。
是個不好馴服的奴隸。
蕪姜看到那男人射過來一道審視的目光,原來不過二十齣頭的年紀,這樣年輕。她的眼前莫名浮起一張模糊的臉。蹙了下眉頭收回眼神。她對他沒有好感。煙青色的衫子被風吹得向後鼓起,身子微微前匍,往回家的方向趕。
一股清風從身後拂面,慕容煜的幕籬被吹起一角。他很玩味地回過頭來,想看看那個傳說中百戰不殆的蕭大將軍此刻有多狼狽,卻看到一名十四、五歲的少女正在往自己方向疾馳而來。
她的臉容被吹散的髮絲撥開,十四歲就有了這樣嬌美的顏,濃密的睫毛下一雙眼睛像古井,鼻子也可愛得似要勾引人啃她,哦呀~她咬著朱紅的小-唇兒看起來還很倔強。
許是風沙迷濛了雙眼,她微閉了下眼帘,左眉尖下一顆小痣便被他發現,紅艷艷的,可人兒心口疼。慕容煜很認真地看了蕪姜一眼,略皺了下眉頭,但還想要再看清,她卻已經側過臉,一幕柔軟的秀髮又將她的容色遮蓋。
正覺得有什麼不對之時,卻忽然間聽見刀劍出鞘的利銳聲響,下一秒便見那戰敗的傢伙已從兵士身上抽刀割斷了繩子,一躍跳上姑娘的馬背。
「啊啊啊——師哥——師哥——你不能丟下我一個人跑啊!」身旁一空,繩子另一頭的胖子頓時沖著男子離去的方向大聲嚎啕,跺著腳想要跟在他的後面跑。
「你好生呆著,我會來救你!」但那個男子只是回頭看了一眼,然後就把蕪姜的胸-脯狠狠環緊。
「駕——」天際下他的聲音喑啞而無情,頭也不回地迅速馳馬而去。
該死。
慕容煜眸中精光一逝,磨咬著唇齒恨聲道:「快點,給本王追上去,兩個都別放過。」
「是,七皇子!」幾名精衛應聲而出,高大的馬騎箭一般掠過眼前。
「師哥——師哥你沒有情義——」胖子的聲音嚎得驚天動地,天空中南飛的大雁都被驚擾了隊形。
吵死了。
七皇子慕容煜厭煩地跳下馬來,那梁國皇帝給出三座城池讓自己結果蕭孑性命,所有帶出去的軍餉事先都被梁皇做了手腳。本來可以趁蕭孑暈厥之時輕而易舉將他一腦袋割下,但慕容煜跟他有仇,想把他一點一點折磨死。卻不料那傢伙簡直狡詐得不像個正常人,又被他跑了。
慕容煜一瘸一拐地走到胖子跟前,半傾著身子,眼神陰鬱地看著他哭。
「師……呃……」胖子打個了咯,扯了扯嘴角,立刻收聲不敢再往下繼續。
慕容煜眼裡就有了鄙夷,他額心畫著一個叉,當然,這是為了更突出他冠絕當世的美艷。他覺得自己和剛才那個眉尖有一顆小紅痣的丫頭還挺般配。
「撲——」他手上拿著一柄鐵做的假手,打了剛才被抽到的領兵侍衛一巴掌,然後幽幽然道:「這都能讓他跑了,哼~,來人,給他賞賜。」聲音也陰陰涼。
屬下應了聲:「是」,頃刻端過來一個盤子。盤子里是條扭擰的雙斑錦蛇,慕容煜叫他生吃。
領兵侍衛整張臉都開始變形,但是看到主上那隻假手又要煽過來,只得抽搐著膝蓋跪下地去:「……是。」
掐住蛇的七寸,眼睛一閉張口就往下咬。
「嘶——」蛇痛得吐出了血腥子,五花八扭地在侍衛手中掙扎。
「啊——」美人們目不轉睛地看著,忽然失聲尖叫。
慕容煜回頭瞪了一眼,一個個又趕緊收斂了神色。
「嗤嗤嗤~~你怕?裝什麼裝,總比上次吞爛蠍子好。」
「你不也是在裝嚒,你還想勾引剛才逃跑的那個漢人將軍~~」
「少來~~主上不碰你,我就不信你不想~」
頃刻又打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