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梁狗
一切的畫面都似乎慢到靜止,卻又頃刻之間爭分奪秒起來。
「快,追上他們!兩個都必須活捉,主上要那個小妞!」
「咯噔咯噔」,馬作的盧飛快,鐵蹄將塵沙飛揚,十幾騎侍衛如利箭一般緊追而來。說的是胡語,穿的卻是漢裝。
一股夏夜艾草的甘冽,夾雜著嗆人的塵土沁入鼻端,蕪姜只覺身後重重一沉,尚不及回頭看清男人的臉,手中的韁繩便被他奪過。
「駕——」他將下頜骨抵在她的肩頭,呼吸熱而沉重,幾乎與她臉貼著臉。
應該是受了很重的傷,整個身體的重力都附著在她的後背。五指不自覺地並捻著,把她用力地往身體深處狠-揉。
蕪姜被他箍得胸口鈍痛,只覺后腰處暈開一片兒濕,哦,她竟然想起來他被刺穿的肋骨,剛才把繩索割斷,此刻應是血從傷口涌了出來。
「咻——」一支利箭險險擦過耳畔,筆直地刺向前方。
在大漠上,奴隸的命堪比一頭牛還輕賤,倘若逃跑的抓不回來,射死便射死了,如同踩死一隻螻蟻。
「唔……」蕪姜掙紮起來,試圖掰開男人緊箍的手臂:「放開我……你這個壞傢伙,你要把我連累死了!」
但那指骨根根蒼勁,她絲毫扳他不動。他的肩膀也又寬又硬,把她整個兒環在懷裡,她就變成了他的附屬。她想他或許聽不動胡語,急得張嘴就咬下去。
伶牙俐齒,一股血腥味蔓延。
「啊嘶——」痛得蕭孑咬緊牙關,下顎骨用力抵上蕪姜的耳畔:「別亂動,再動別怪我掐斷你脖子!」
他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說的是漢話,也不管她聽不聽得懂。
她看起來年歲尚小,生著一張清凈的小臉兒,眉目被亂拂的碎發遮掩著,只看得清一汪憤怒的黑瞳。但他可沒有精力管顧她。
他的傷口流了太多的血,沒有時間與她浪費。和蕪姜對視了一眼,又頓地把精神集中去應對前方。
「站住——」身後追兵似乎因著二人的一眼對視,迅速拉近了距離,兩隻利箭如梭般飛射而來。
該死!蕭孑迅速偏過箭風,整個兒把蕪姜往前一軋。
蕪姜只覺腰間一空,下一秒便看見她的小彎刀被他彈開刀鞘,頃刻將最前面一名侍衛的脖子釘出血洞。
「噗!」一股鮮紅頓時從那破開的喉頸里洶湧而出。蕭孑趁機猛一打彎,箍緊蕪姜拐去了一旁不起眼的岔道。
「吖——」幾滴臊-腥之血噴濺到臉上,蕪姜險險擦過侍衛側撲而來的屍體。
這個男人好可怕,他連殺個人都能眼睛一眨不眨。
蕪姜便不敢說話,只是一目不錯地仰看著蕭孑的側臉。他把她的頭枕在他的頸側,全神貫注地注視著前方,清削顏面上有陽光曝晒的亮澤,鼻樑也英挺。倘若不是一雙鳳眸里折射著冷光,她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俊美的奴隸。
……像哥哥。
蕪姜想起幼年時的太子哥哥,那時總喜歡這樣帶著自己在林場跑馬,忽而越過一棵果樹,撲簌簌掉下來幾顆櫻桃,把她高興得咯咯咯笑。
但是太子哥哥已經死了。
當年的那場屠宮中,被圍困在迴廊上的晉國太子身中數劍,看到小蕪姜從燕姬身旁被亂兵拎走,忽然抽出一刀砍斷了抓在她肩上的手臂。
血花四濺,黑紅染濁了夜色的凄惶。
「快走——!」他嘶聲竭力,然後迎著劍將一眾亂兵往廊后抵去,一起栽入了靜掖池中。
從此蕪姜便再不知他後事。
空氣中傳來「淅淅瀝瀝」的細微聲響,蕪姜這才想起來,一定是她的鹽袋被射穿了。白換了兩張漂亮的小皮毛,她本來還想留著冬天做個圍脖。
這讓她又繼續討厭起這個男人。
咯噔咯噔,棗色駿馬繼續往前奔跑。他好像很是熟悉這裡的地形,在荒漠里左轉右轉,身後的追兵聲便逐漸遠去。
動作慢下來,蕪姜終於看見蕭孑涼涼地瞥了自己一眼。鬼剎一般,呼吸卻熱得灼人。
她的身子已經被他軋得直不起來,他整個兒附著在她的身後,兩個人就這樣側著臉斜視著。
蕪姜的眼睛就紅了,蠕著嘴角說不出羞憤。腦袋裡都是剛才那個侍衛脖子上的血洞。她又怕他又討厭他。
蕭孑凝著眉,這天下他最頭疼的就是女人哭。動了動發麻的肩膀,這才終於看清自己的手覆著在哪裡……一個十三四歲的小胡女,身子還沒有完全長開,像一對初熟的梨兒,被他捻的不是形狀。
修長的指尖略微一滯,便肅著臉把手移開:「你可以下去了。」
他啞著嗓子說,好像並不對剛才的事有什麼抱歉。看起來一點也不計較做個惡人。
「這是我的馬……喂!」蕪姜才剛想伸出拳頭,身體便被他拋去了地上。
「駕——」他手中長鞭一揚,墨黑的長發在風中絕然飄散,竟然搶了她的馬一個人跑了。
蕪姜摔得腰都快要斷掉,掙扎著爬起來,跟著跑了兩步沒追上,氣得兩指併入口中,吹出一聲長哨。
「迂——」不遠處的棗色駿馬忽然前蹄一揚。
「呵……」蕭孑發出一聲沉悶的痛吟,身體冷不防被重重地掀翻在地上。
肋骨和膝蓋的鈍痛頓時讓他整個人蜷成一團。
蕪姜迅速衝上來,搶過他手中的馬鞭,「咻、咻」就是幾鞭子:「可惡,你忘了我才是馬的主人嗎?」
她抽得氣喘吁吁,這會兒他落馬爬不起來,她可不那麼怕他。但還不敢太多靠近。
入夜涼風把及腰的髮絲吹來拂去,蕪姜用一條彩繩把頭髮輕綰,兩手插著腰:「好在本姑娘毫髮無損,我也不同你計較,你陪我的青鹽,我就放你一馬!」
蕭孑兀自仰躺在地上喘息,斜襟長袍上布滿斑駁的血痕,肋骨都像要斷掉了,但聽這話卻覺得好笑。
莫說她幾鞭子力氣一點點大,就算他現在受了傷,對付她也還是錯錯有餘的。
然而正想奪過蕪姜手上的鞭子,怎麼微仰起下頜,卻看到她輕咬著朱朱粉潤的唇兒,黛眉尖輕點一枚殷紅,俏生生讓少女的骨魂靈動。
「咻——」蕪姜抽著空鞭子壯膽,蕭孑眼中的畫面卻靜止了,任由她接連打了幾下也沒躲開。
——「哥哥,我娘親她不要死。」女童哀哀的祈求在耳畔遙遙回蕩。
一個值七座城池的女孩兒。
蕭孑微蹙了一下眉頭:「你是漢人?」
蕪姜木木然一怔,看不懂他眸中的深幽,但他突然安靜下來的樣子俊美得不像樣,顏骨精緻得就像是璞玉雕琢。她手中的鞭子就抽不下去。
蕪姜羞忿地說:「是不是漢人都與你無干,我叫你還我的青鹽!」
「你過來,在我的右側胸口,我掏不動。」蕭孑輕喘著,目光真誠並鼓勵。
蕪姜才不信他,怕過去后被他擰斷脖子。這種男人應該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蕭孑便沒有耐心,就著蕪姜的鞭子把她往懷裡用力一拽。
「嗯……」蕪姜措不及防整個兒撲進他清寬的胸膛。一股艾草的甘香混合著血腥的味道,奇怪竟也不難聞,他應該是個愛乾淨的男人,和她從前以為的奴隸完全不一樣。
他用臂膀環過她的腰,蕪姜尚不知他要幹嘛,他卻已經從她的腰間解下了水壺,一勁地往口唇里倒。
卻滴水也無,她早在下午發獃時候喝光了,不然也記不起來要回家。
他顯然失望,空空抖了兩下,用力往旁邊的空地上一扔。
「我沒有錢,但你若是送我回雁門關漢軍驛站,我賠你十袋。」蕭孑乾涸著嗓子說,然後用手肘托起蕪姜的下頜,把她的臉正對著自己看。
——十三四歲正正好的年紀,一雙兒瑞葉眉,眼眸澈然,美得不像樣。瞳孔里卻裝著小憤怒,像把他很討厭的樣子。身段兒也婉婉,穿一抹煙青色對襟小衫,領口白而潔凈,看起來這些年過得無憂快樂。
他的手不殺老幼婦孺,只殺戰場上的敵人。當年破宮時他不在,等他入宮時慘劇卻已接近尾聲。而他撞見那對母女也是偶然。
但時間過去太久了,他除了那顆小紅痣和似像非像的臉容,其餘並不確定是不是她——當年因為自己一時心軟放過,惹梁皇生了嫌隙,如今梁皇竟然用七座城池換她。天下人都在找,但他怎麼捨得,邊關的每座城都是弟兄們這些年的血汗,或毀,或親自送她回漢,但她都只能經過他蕭孑自己的手。
這發現太意外,她來了,他就不能輕而易舉放任她跑。
蕪姜被蕭孑看得很不舒服,他看得太認真,近乎痴凝,似乎在想著什麼。這樣近的距離,兩個人的呼吸交織在一起,蕪姜竟然發現他是個雙眼皮,安靜的時候眼底看起來憂鬱而溫柔。
這是她離開中原后第一個接觸的漢人年輕男子,這種感覺好奇怪,就是拓烈把最兇狠的野豹子扛到家門口向她求親,她都沒有過。膩膩的,交來纏去——像父王和母妃。
呃,她忽然不想和他繼續呆下去了。
蕪姜撐著手從蕭孑的懷裡爬起來,拍著塵土說:「你看我做什麼?你是梁國的戰俘?」
這兩個字好生扎人。蕭孑臉色有些發青,只睇著蕪姜的眉眼道:「你從哪裡來?又要到哪裡去?」
不說就是默認。
蕪姜臉兒紅窘窘的,橫了蕭孑一眼:「梁狗,你再對我假惺惺我也不會帶你離開這裡!」看到他腰間掛著一枚長條玉佩,幽光閃閃的漂亮極了,她忽然想起來白天榷場上看到的耳環,便走過去解下來:「就拿這個賠我好了。」
第一次搶別人東西總要回報點什麼,把玉佩掛上脖子,一躍跨上馬背:「好心提醒你,你若是那叛將蕭孑的部下,我勸你還是別回去,回去也是死路一條,不如就留在這裡喂狼!駕——」
「該死,這個你不能拿!」蕭孑尚在詫異那句「叛將」,只覺眼前一亮,連忙想要抓住蕪姜的裙擺——這是他軍印的大鑰。
但蕪姜只是把破鹽袋扔在他身上,就頭也不回地把他絕情拋棄在荒野。
——*——*——
天已經黑透了,遙遠的夜空中月光寂寥,蕪姜一個人尋著來時的方向往回走。夜風涼涼的,吹入鼻息都是剛才那好聞的夏夜艾草味道,就好像人還在身後尾隨。
蕪姜心裡就亂亂的,低頭看了眼被蕭孑捻得皺巴巴的前襟,這才覺察脹痛得不行。
「駕——!」
……
咯噔咯噔。
不幾步忍不住又停下來看。
……
找了個無人處把小衣解開,果然看見裡頭青青-紅紅的痕迹,也不知道消腫後會不會變難看。阿娘總說姑娘家成親前要把女兒家的嬌物呵護好,將來心愛的男人打開后才能得到驚喜,才會把她好好寵愛。她長這麼大還沒有被一個男人像這樣欺負過。想起晚上洗-身時阿娘必然要給自己搓背,不由頹唐得不行,把蕭孑恨得牙痒痒了。
大漠之下靜悄悄的,系著小衣正要站起,卻忽然聽見前方傳來一聲鬼哭狼嚎。
「慕容煜,你行行好,大恩大德放了我吧!我師哥他不會來了,他寧可抱著那個小胡女啃,他也不會來救我——」
略熟悉的嗓音,蕪姜連忙隱在黑暗處偷覷。只見前方土道上燃著一堆篝火,一個胖大個子被脫了上衣綁在篝火旁。他的脖子上套著根活繩,身旁的烤肉正孳孳地冒著油煙。
「哦嗚——」漆黑處傳來狼叫聲,似乎有狼群正被這邊的肉味吸引。
胖子愣了一怔,下一秒簡直驚天動地:「天底下最自私最沒情義的就是我師哥!我在他心裡算什麼?我在他心裡就是一坨屎!就是一坨大-便——」
「嗤嗤嗤~~主上今晚要讓我們看生剝人皮么?」
「那將軍到底來不來呀,這裡蚊子也太多了~」拐角馬車上傳來美人們沒骨頭的曖笑,又相繼抱怨開來。
蕪姜看見白天那個戴幕籬的男子幽幽淺笑:「急什麼?就算他不出現,那美人總得回去不是嚒?本殿下看她有些面熟,還想抓來再賞幾眼~」說著,忽然探出修長的手指在車廂外輕輕一扯。
「慕容煜你不得好——死,呃……」那邊廂胖子的喉嚨頓時一緊,被繩子勒住了咽門。
「吵死了~」慕容煜彈彈指尖,輕皺了下眉頭。
昏黃燈火下蕪姜看到他淺側過來的臉容,只見眼梢上翹,嘴角輕薄,美得像一隻狐狸。她渾身冷不丁打了個寒顫。
……
阿耶阿娘直到快戌時了才看到蕪姜回家。
夫妻二人喜出望外地迎上前,看到蕪姜衣裳上血跡斑斑,滿身塵土,差點兒都要以為她被匈奴蠻族欺負了。
蕪姜費了老半天解釋,好容易才躲過阿娘的檢查爬上床。
大漠的夜晚空空寂寞,遙遠處幽長的狼嚎聲不斷。入了秋狼群們便要開始活躍,它們夜裡出來覓食,倘若看見曠野里有昏死的人類,一定要把他肢解了,然後啃成一根根白骨。
蕪姜睜著眼睛昏昏不肯睡,腦袋裡都是臨走前蕭孑憂鬱而俊美的臉龐,她抱著枕頭想,那個討厭的梁狗一定給狼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