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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訴我,」她對老師說,「誰是我們現在的敵人?」

老太監搖搖頭。「娘娘,」他答道,「我不知道國家的事務。我只知道古代的聖人。」

葉赫那拉合上她的書。「給我找個人,教給我誰是我現在的敵人。」她說。

老太監驚慌失措,但他知道最好不要問她,於是他把她的要求報告給總管太監安德海,安德海便去找恭親王——前任皇帝的第六個兒子。恭親王是偏妃所生,因此與現在的咸豐皇帝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兩兄弟一起長大,在同一老師指導下一起習文練武。恭親王頭腦很好,臉也好看,具有男人氣概。實際上,他的智慧和才氣非常高,而且沉著鎮靜,因此王公大臣和太監常常秘密地去找他而不找皇帝,而他也不出賣任何人,大家都信任他。所以總管太監安德海去到位於紫禁城外的恭親王宮中,告訴他葉赫那拉的意思,請求恭親王自己教這位年輕的寵妃。

「因為她非常強壯,」他說,「非常健康,她的頭腦聰明得和男人的一樣,我們都不懷疑她會生個兒子,而這兒子將是我們的下一個皇帝。」

恭親王思考了一會兒。他是個年輕的男子,讓他接近一個妃子是不合適的。然而因為他的皇兄的關係,他現在和她是親戚,因此那種風俗可以不予考慮。另外,他們不是漢人,而是滿族人,滿族的習慣比漢族自由。他還想到了最近一些非常可怕的情況。他的皇帝哥哥*縱慾而身體虛弱,宮廷*懶散,王公大臣毫無生氣,沒有希望,似乎沒有力量維持日益破碎的帝國。國庫空虛,歉收和災荒常常使人民陷入飢餓。於是,飢餓而憤怒的人們起而造反。秘密的反叛團伙到處都有,正在謀划對抗朝廷,漢人也宣稱現在是驅逐滿清皇帝的時候了,這些皇帝已經統治漢人長達兩百年之久。驅逐滿清!恢復先前漢人的明朝!這些叛匪以長發瘋子洪為首已經集聚了眾多的人,洪把自己稱作中國的耶穌基督,彷彿只有外國人是基督徒還不夠,他們以同一個耶穌基督的名義引誘學校和教會的青年拋棄家族的神靈。在這種時候,除了努力牢牢保護帝國剩餘的版圖,等待一個嗣子、一個強壯母親的強壯兒子的誕生,還有什麼希望呢?

「我願意自己教這位寵妃,」他說,「但我教她時讓她年邁的老師也在她面前。」

於是,第二天,當葉赫那拉像平常一樣到御書房看書時,她看見老師身邊有一個男人,高個兒,年輕、強健、英俊。和他一起的是安德海,他向她介紹恭親王,說明他為什麼來這裡。

葉赫那拉把袖子拉過臉,躬身施禮,恭親王站在一邊,頭轉了過去。

「坐吧,大哥,」葉赫那拉用她嬌美的聲音說,自己坐在了她常坐的椅子上,而年邁的教師則去到他在桌子末端的位置。總管太監站在親王身後,葉赫那拉身後是她的四個侍女。

就這樣,恭親王開始教這位貴妃。他不看她,臉朝向別處,開始了他接下來的課程,一周教一天,連續幾個月。他告訴她整個國家的情況,向她描述軟弱的朝廷如何引起它的臣民的反叛和北部平原與東海之外的敵人的入侵。他告訴她,這些入侵者最早是三百年前來自葡萄牙的尋求香料貿易的人。由於他們非法掠奪的財富,他們吸引了其他歐洲人步他們的後塵,於是西班牙的征服者來了,荷蘭人乘船來了,然後是英國人,他們為了鴉片貿易而發動戰爭,在這些之後又來了法國人和德國人。

葉赫那拉的眼睛睜得更大,顯得更黑。她的臉色時紅時白,她的手在膝上攥成拳頭。「我們什麼都沒做?」她大聲問。

「我們能做什麼呢?」恭親王反問。「我們不是個航海的民族,像英國人那樣。他們很小的國土四周是海,貧瘠而不足,在海上他們必須掠奪,否則就得挨餓。」

「然而,我確實認為——」

葉赫那拉開始這樣說,但恭親王舉起了他的手。

「等等——還有呢。」

他告訴她英國人如何不斷發動戰爭,而且每次都取得勝利。

「為什麼?」她問。

「他們把他們的財富用於戰爭武器。」恭親王回答。

他告訴她還有一個敵人是怎麼來的,這次是來自北方。「我們早就知道俄羅斯人,」他對她說,「五百年前,貴妃,偉大的忽必烈汗統治著這裡,他僱用俄羅斯人做他的保鏢,他的王朝的其他皇帝也都這麼做。在他之後二百年,一個叫葉爾馬克的俄羅斯人,一個土地掠奪者,一個喜歡冒險且不怕死的人,率領他的野蠻的匪幫越過烏拉爾山脈,為雇他的人尋找裘皮。他與居住在鄂畢河河谷的北方部落戰鬥,佔領了他們的稱作西伯的皇城,並以俄國統治者沙皇的名義佔有了它,此後整個那一地區被稱作西伯利亞。由於這一征服行為,他的罪行得到寬恕,至今他的人民還認為他偉大。」

「我聽夠了。」她突然說。

「還不夠,貴妃,」恭親王禮貌地說,「英國人簡直不尊重我們。乾隆皇帝的兒子嘉慶年間,英國派了一個名叫阿莫斯特的使者。當他在通常的黎明時刻被召上殿時,他拒絕去,說是他的國服未到,還說他病了。當時執政的天子派自己的醫生去給這位外國人看病,醫生回來說,阿莫斯特是裝病。天子非常憤怒,命令這位英國人回他的老家去。白人都很固執,貴妃。他們在天子面前不會彎腰下跪。他們告訴我們,他們不會在任何人面前下跪,除了神——還有女人。」

「女人?」葉赫那拉重複。這種白人在女人面前下跪的形象使她感到有趣,她舉起她的手用袖子掩蓋自己發笑。然而笑聲還是被聽到了。恭親王轉過他的眼睛,看到了她頑皮的眼神,自己也忍不住無聲地笑了。這樣一來,總管太監也笑了,宮女們也舉起她們的絲綢袖子捂著臉笑了。

「白人仍然不向天子下跪嗎?」葉赫那拉笑過之後問。

「他們不跪。」恭親王回答。

葉赫那拉有一會兒沒說話。她在想,如果我的兒子統治,他們會給我兒子下跪的。如果他們不肯下跪磕頭,那我就會把他們斬首。

「現在怎麼樣?」她問,「我們仍然軟弱無能?」

「我們必須抵抗,」恭親王說,「但不是靠武器或戰鬥,因為我們還沒有這種條件。不過我們可以通過阻礙和拖延來抵抗。我們必須拒絕外國人的要求。現在這些美國人,這些新來的英國人的追隨者,也堅持要得到我們被迫與其他歐洲人簽訂的條約的利益,我們已經要求他們的政府不得保護進行鴉片交易的美國人,這一點他們已經同意。」

「結果呢?」葉赫那拉問。

「誰知道呢?」恭親王回答。他重重地嘆了口氣,臉上布滿了陰雲。儘管他的臉漂亮好看,此時卻是一副痛苦的臉,一副悲傷的臉,嘴角和兩道黑眉之間的皺紋加深了。

他站起來,躬身施禮。「我想今天就講這些吧,」他說,「我為你勾勒了一些歷史輪廓,貴妃。如果你願意,我會繼續充實它們,直到把所有的事實講清楚。」

「我求你這麼做。」葉赫那拉說,她也站起來,躬身施禮。

那天就這樣過去了,而夜裡她卻無法入睡。她的命運如何呢?她的兒子必須恢復帝國,把外國敵人趕到海里去。現在葉赫那拉不再覺得自己在宮裡是個囚徒。她是人們希望的中心。她吃什麼,她是否睡得好,她是否消沉或痛苦,她的臉色,她的笑聲,她的固執和幻想——所有這些都是重要的問題。在這種顯赫的輝光里,冬季一天接一天地來了又去了,清澈明亮的陽光和萬里無雲的天空使整個城市充滿了生氣。人們對他們的前景感到高興,生意做得很好。在南方,長發叛軍在南京安頓下來,傳到北方的謠言說他們的領袖娶了許多女人,美酒和佳肴正在使他自己墮落。但葉赫那拉聽到這種好消息並不是非常高興,因為漢人的反叛並不是她真正的敵人。外國人,白人,才是敵人。然而為什麼是敵人?讓他們回到他們自己的國家,沒必要與他們敵對。我們只要我們自己的,葉赫那拉告訴自己。

確實,這些天來一種溫和的情緒充斥著她的頭腦,而她自己也從未覺得自己的身體如此健壯和完整。是因為她喝的那些湯藥,還是因為她旺盛的生命力為滿足做母親的需要而綻放,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最奇怪的是,她不再恨天子。誠然,她並不愛他,但她同情他,一個男人的外殼,裹在金色的皇袍里。夜裡她抱著他安慰他入睡,而白天她對他表現出超常的尊重和崇敬,因為,難道他不是她兒子的父親嗎?他是她兒子的父親嗎?這兩個人的問題隱藏在她的心裡。要讓全世界看到和相信,他是她兒子的父親。他的兒子必須有皇帝做他的父親。但她心裡的秘密卻是時時想到榮祿,想到他因她的**而來的那個時刻。

她的生活里注入了兩股潮流,第一股是她日益增加的自豪,因為她肚裡懷著皇位的嗣子,另一股是她秘密的愛情。由於第一股,她熱情地學習她兒子將來統治的那個民族的歷史,對許多古書進行思考,並向恭親王提出她的問題。由於另一股,她重新看到了世界的美,有一天她會把兒子帶到這個世界。下午,有時候她不是把自己關在御書房裡,而是用幾個小時和她的侍女一起散步,她的侍衛太監李蓮英跟在後面。他們從沒有去過皇城外面,但就是在這些牆裡面也有足夠的東西可看,她需要好多年的時間才能完全了解。當太陽高照沒有涼風吹來時,她在院子中間散步,穿過走廊,走在玫瑰紅的高牆之間,高牆之間像是狹窄的街道,把宮裡的院子連接在一起。這個神聖之城的四周有三道城牆,牆上都有四個大門,面朝四個方向。在第一個大門裡面有三個內門,通向宮裡的橋和花園以及皇上的大殿,這些大殿總是坐北朝南,它們的顏色象徵著天地要素。甚至現在已是冬天,花園也非常漂亮,北方的竹子在雪下是綠的,而南天竺在雪下掛著紅色的漿果。在太和殿的大門口,矗立著兩座漢白玉的華表,上面有雕刻的龍纏繞,她常常返回來看這些東西,但她不知道為什麼,只是覺得看著這些崇高的華表她的精神便得到鼓舞。

宮殿連著宮殿,皇上的房子很多,她逐漸了解了這個神聖的北方之城,它是大地的中心,就像北斗星是天空的中心,而在這輝煌的、孤獨的地方,她走在她的侍女們當中。啊,她使這個城成為她兒子出生的地方,成為他的家,她選擇對了!

新一年的春天,陰曆三月,在一個她自己也不知道的由上天選定的日子,葉赫那拉生下了她的兒子。在幾位代替已故太后的年邁的妃子面前,她的兒子出生了,無可爭議的嗣子,接生婆這麼宣布。當葉赫那拉彎腰趴在一個凳子上時,一個接生婆接下孩子,把他舉到妃子們面前。

「看,娘娘們,」她宣布,「一個男孩,十分健康有勁兒!」

葉赫那拉此時處於半昏厥狀態,她抬起頭,看見了自己的兒子。他躺在接生婆的手裡,胳膊腿兒亂動,張著嘴大聲地哭。

夜幕降臨,那是個溫和的春夜,她的小寢宮外面的院子被燈籠的光照亮,那些燈籠是放在一個祭壇上的。從她的床上,透過低矮的花格窗戶,葉赫那拉看到集聚在一起的王爺、妃子和太監,他們站在桌子外側,搖曳的燭光照在他們的臉上,照在他們多種顏色的、綉著金銀圖案的緞子袍服上。這是為新生兒祭天的時刻,皇帝站在祭壇前表示感謝並宣布他的嗣子。祭壇上放著三樣貢品:一個蒸過的豬頭,白白的沒有毛;一隻蒸過的公雞,除了頭尾,光光的沒有羽毛;豬頭和雞中間是一條活魚,它在一個紅色的絲網裡掙扎。

儀式相當複雜。然而只有天子本人才能做,因為這條魚是從荷花池裡活著撈上來的,它必須被活著放回到荷花池水裡,否則嗣子就會活不到成年。皇父也不能匆忙行事或破壞他行為的嚴肅莊重,否則就會冒犯上天。在極度的寂靜里,他舉起雙臂,默默地跪在上天面前,只有他一個人可以對上天表示敬意,許願祈禱。他在完全準確的時刻結束,然後用雙手抓住仍然活著的魚,把它交給了總管太監,總管太監急忙奔向池塘,把它放了進去,等待著看它是否遊走。如果它沒有遊走,嗣子就會在幼年死去。他凝視著水裡,燈籠舉得很高,宮廷在沉默中等待,皇帝在祭壇前面一動不動地站著。

燈光照在水裡,照在一個銀色的閃光上面。

「魚活著,陛下。」太監喊道。

聽到這句令人高興的話,人群開始歡笑和交談。爆竹點燃,各個宮裡關在籠子里的鳥一起放飛,煙花飛濺照亮了天空。雖然葉赫那拉靠在她的胳膊肘上,但整個天空似乎在她面前綻開,她看見在閃光的黑暗中一個巨大的金色的蘭花從中心出現,它的花瓣顯現出紫色。

「娘娘,這都是對你的慶賀!」她的侍女大聲說。

當人們看到這種景象時,城裡爆發出歡呼聲,而葉赫那拉笑笑,躺倒在她的枕頭上。她一生中多少次都希望自己是個男人,但現在她多麼高興自己是個女人呀!她為皇帝造了個兒子,什麼男人能知道像她這樣的勝利?

「我的堂妹——皇后——也在院里嗎?」她問。

老侍女仔細看看院里的亮處和暗處。「我看見她站在妃子們當中。」她回答。

「出去找她,」葉赫那拉命令,「請她進來。告訴她我很想見她。」

侍女走了出去,她顯得有些得意地去請皇後到她主子的床邊。

「她把皇后看作她的姐姐。」侍女討好地說。

但薩克達搖了搖頭。「我是從床上爬起來參加祭典的,」她說,「我必須回到我的床上。真的,我身體不好。」

她一邊說這話一邊轉過身去,由兩個侍女扶著,一個太監舉著燈籠帶路,她走進了圓月門外的黑暗之中。

所有的人都對這種拒絕感到驚訝,侍女也回去向葉赫那拉報告。「娘娘,皇后不來。她說她病了,但我覺得她沒病。」

「那她為什麼不來?」葉赫那拉問。

「誰知道皇后的心如何變化呢?」侍女回答,「她有個女兒。兒子是你的。」

「薩克達不會這麼小心眼。」葉赫那拉堅持,然而當她說的時候,她想起她的堂妹在她頭上握著那把關於她的秘密的匕首。

「誰知道她的心呢?」侍女回答,這次葉赫那拉沒有回應。

現在院子里空了,皇帝和他的隨從去參加他們的盛宴。今夜到處人們都在舉行宴會,度過歡樂的時光,從北到南,從東到西。監獄的門全部打開,裡面所有的人都獲得自由,不論他們犯過什麼罪。在城市和鄉村,所有的商店停業七天,不許殺生,不許在河裡或塘里捕魚,如果市場上已經捕的魚仍然在缸里和盆里活著,必須把它們放回原先的水裡。不論家裡的還是宮裡的,籠子里的鳥都要釋放;被流放的貴族,現在可以回來重新獲得他們的頭銜和土地。而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那新生的兒子。

然而,葉赫那拉在她的床上感到不同尋常的孤獨。薩克達沒有來看她和她的兒子。薩克達一向溫柔,一向善良。怎麼回事呢?太監們肯定是愛管閑事的人,由於她兒子的出生,毫無疑問他們會傳播故事,使薩克達認為她不好。自命不凡的大學士肅順,或他的朋友、皇帝的侄子奕親王,這兩個人可能對她不利,因為他們嫉妒她。李蓮英告訴她,她進宮之前,他們深得皇帝的信任,他們與皇帝也很親近,只是因為皇帝對她瘋狂的愛他才與她更加親近。

我從來沒有傷害過他們,她想,我對他們比一般人更友好。

肅順傲慢且野心勃勃,雖然他出身並不高貴,然而她還是讓他十六歲的小女兒做了她自己的宮女。但恭親王必須是她的朋友。她記得他瘦削好看的臉,她決心和他聯盟並堅持下去。她躺在掛著帳子的大床上,右臂攬著她的蜷曲的兒子。葉赫那拉思考著她和她兒子的命運。她和她的兒子,他們單獨面對著世界。她所愛的男人永遠不可能成為她的丈夫。她自己差一點兒想拼死拼活地逃跑,但現在死亡已不在她的考慮之內。她生了兒子,在宮裡紛亂的陰謀活動中他只能靠她保證他的安全。世道險惡,上天屢降凶兆,皇帝軟弱,只有她才能為她兒子保住皇位。

那天夜晚以及此後的許多夜晚,實際上在後來她一生的許多夜晚,總有一些短暫的黑暗的時刻,她要清醒而恐懼地面對自己的命運,她知道只有她自己有足夠的力量才能迎來新的黎明。她必須藐視他們,不論敵人還是朋友,甚至知道她的秘密的薩克達。她懷裡抱著的這個孩子,她的兒子,必須永遠是咸豐皇帝的兒子。她決不允許有任何其他的名義。他必須是皇帝的兒子和皇位的繼承人!於是,她開始了她的漫長的命運搏鬥。

二、慈禧/0

二、慈禧按照古老的傳統,她兒子出生后的第一個月,兒子是屬於她自己的。甚至保姆也不能把他抱出他母親的宮外。這裡,在這簇房子里,院子四周是漂亮的牡丹,葉赫那拉度過了第一個月的日日夜夜。這是歡樂愉快的一個月,在這個月里,作為皇帝的寵妃她受到溺愛和讚揚,被稱為「幸運的母親」。所有人都來看她的孩子,讚歎他的個頭,他的紅潤的皮膚,他的好看的臉蛋兒,他的有勁兒的手和腳。唯一沒來的是薩克達,這是年輕母親歡樂中的一個缺憾。皇后應該第一個來看孩子並承認他是嗣子,而她沒有來。她派人傳話,說她的出生月份按照星相與這孩子的出生月份相剋。她怎麼敢到孩子待的這個宮裡來呢?

葉赫那拉聽到后沒有回答。她在心裡隱藏了她的憤怒,但在滿月之前剩下的日子裡這種憤怒不斷集聚。在滿月前三天,她派李蓮英給薩克達帶去這樣的口信兒:

「由於堂妹你沒來我這裡,我必須到你那裡去,請你保護我的兒子,因為按照法律和傳統,他是屬於我們兩個人的。」

確實,皇后應該像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保護嗣子,因為這是她的責任,但葉赫那拉仍然擔心暗中嫉妒,或者太監們和互相爭鬥的親王們製造的流言蜚語已經注入薩克達的簡單頭腦。這種紛爭擾亂紫禁城,當一些朝臣發生爭鬥時,他們也會尋求分裂他們上面的人,希望這些人也參與無休止的權力鬥爭。但是葉赫那拉為兒子考慮,她決定不讓薩克達和她分裂。她要迫使她與自己聯合,即使要付出代價。

因此,這天她準備離開自己的寢宮到薩克達那裡。與此同時,她為兒子做了各種安全保護措施。她命令李蓮英從城裡最好的金首飾店買了一條小而結實的金鏈子,掛在兒子的脖子上,兩頭兒用一把金鎖鎖緊。她把鎖的鑰匙掛在自己脖子上的一條漂亮的金鏈上,緊貼著肉,白天黑夜都不離身。這樣,按照象徵的意義,她兒子已經拴牢在大地上,但這還不夠。她必須以象徵的方式使她兒子被她的部族中其他有權勢的家庭收養。然而她有什麼朋友呢?她思考,她琢磨,她設計了這樣的計劃。從帝國最顯赫的一百個家庭的每一個家庭的家長處,她要來一塊上好的絲綢。她命令宮廷裁縫從這些絲綢剪下一百個小片,然後用這小片為她的兒子做了一件百家衣。這樣,他就象徵性地屬於一百個強大高貴的家庭,在這些家庭的庇護下,神就不敢傷害他。因為眾所周知,神嫉妒女人生的漂亮的男孩,在孩子長成像神一樣的男人之前,神會製造疾病和事故毀滅他們。

在她孩子滿月前的第三天,葉赫那拉來到薩克達的宮裡。她穿了一件明黃緞子旗袍,上面綉著石榴紅的小花,頭上戴著黑色緞子的頭飾,上面鑲著珍珠。她的臉先用羊胰子洗過,然後又用灑了香水的水洗,隨後又搽粉描畫。她彎彎的眉毛用毛筆蘸了煙墨塗過。她的總是可愛的嘴塗成光潤的紅色,顯得又豐滿又溫柔,表明了她的熱心。她手上戴著珠寶戒指,拇指上是一個翠玉扳指兒,為了保護她的長長的、修飾好的指甲,她還戴了用金箔做的鑲著寶石的指套。她的耳朵上掛著用玉石和珍珠做的耳環。由於她的花盆鞋和她的頭飾,她顯得比實際的人高些。當她梳妝打扮好之後,甚至她自己的宮女也拍手稱讚她的美麗。

她抱著兒子,兒子從頭到腳裹著大紅緞子,上面綉著金色的小龍,母親和兒子一起坐在轎子里,被抬著向皇后的宮裡而去,太監們走在前面開道,宮女們跟在後面。他們到達目的地時,葉赫那拉下了轎,邁步跨過了門檻。在接待間里,她看見了薩克達。薩克達總是臉色蒼白髮黃,由於還沒有從生女兒的月子里恢復過來,現在顯得更加蒼白髮黃。她的皮膚有些萎縮,她的小手皺縮得像是一個病孩子的手。

站在這個瘦小羞怯的女人面前,葉赫那拉顯得又壯實又漂亮,就像是一棵年幼的雪松。

「我來看你,堂妹,」她施禮后說,「我是為了我們的兒子來的。不錯,我生了他,但你的責任,堂妹,甚至比我自己對他的責任更大,因為他的父親是天子,而在我之前他就是你的丈夫了。我請你保護我們的兒子。」

薩克達從椅子上站起來,半躬著身子,扶著椅子的扶手。「坐吧,堂姐,」她以她平淡的聲音說,「這是一個月來你第一次走出你的院子。坐下歇歇。」

「在你沒答應保護我們的兒子之前,我不會坐的。」葉赫那拉說。

她說話時仍然站著,堅定地看著薩克達,她的黑眼睛顯得更黑,瞳孔在膨脹,閃耀著光芒。

薩克達又陷在椅子里。「可是——可是為什麼?」她結結巴巴地說,「為什麼你對我這麼說?我們不是親戚嗎?皇帝不是我們共同的丈夫嗎?」

「我請求你完全是為了我們的兒子,」葉赫那拉說,「決不是為了我自己。我不需要任何人。但我必須肯定你支持我們的兒子而不反對他。」

她們兩人都知道對方的意思。面對親王和太監們不斷勾心鬥角的分裂,葉赫那拉是說,她必須明確,薩克達將拒絕接受那些可能陰謀推翻嗣子而讓別人繼承皇位的人的領導。而薩克達的沉默表明存在著這樣的陰謀,她不想對她作出保證。

葉赫那拉把她兒子交給一個宮女替她抱著,往前走了一步。「把你的手給我,堂妹,」她的聲音溫和而堅定,「答應我,沒有任何人能分開我們。在這些宮牆裡面,我們必須一生都生活在一起。讓我們成為朋友而不是敵人。」

她等待著,而薩克達猶豫不決,沒有伸出她的手。突然,葉赫那拉眼裡充滿憤怒,伏下身抓住那雙柔軟的小手,使勁地攥著,疼得薩克達流出了眼淚。她們小的時候,葉赫那拉就常常這麼做。每當薩克達不高興或者反抗時,葉赫那拉就使勁把她的手攥得生疼。

「我——我答應,」薩克達斷斷續續地說。

「我保證。」葉赫那拉堅定地說。

她把薩克達的雙手放回到她的緞子裙擺上,她也看到了所有宮女都看到的情形:她的薄薄的金指甲套在她那嫩肉上劃出了一道道血印,薩克達把她的雙手收在一起,疼痛的淚水流下了她的雙頰。

但是,葉赫那拉對她的行為沒有說一句道歉的話。她躬身施禮,同時讓人把宮女送上的茶端走。

「我不待了,堂妹,」她以她那常見的可愛的聲音說,「我來就是為了得到這個保證,現在我得到了。只要我活著,只要我兒子活著,這就是對我的保證。我永遠不會忘記,我自己也對你作了保證。」

這位驕傲的女人非常傲慢地用眼睛掃視了周圍人一圈。然後她轉過身,拍拍自己身上的金色旗袍,把孩子接過來抱著走了。

那天夜裡,當她看到兒子在保姆的懷裡吃飽睡著之後,她派人把李蓮英叫來。他總是待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現在他來了之後,她命令他去把總管太監安德海找來。

「告訴他,我考慮著我有麻煩。」她說。

於是李蓮英去了,過了一兩個小時,他把總管太監帶來了。總管太監施禮后說:「請原諒,娘娘,我來晚了。剛才我在皇上寢宮裡,忙著伺候他來著。」

「沒關係。」葉赫那拉說。她用手指指著一把椅子讓他坐下,自己坐在一把像是寶座似的椅子上,那椅子放在一張靠著裡面牆的雕刻條案旁邊。她把宮女們打發走,只留下李蓮英和她自己的侍女與她在一起。

這時李蓮英也找借口想退出,但她讓他留下來。

「我要說的是對你們倆說的,因為我把你們倆看作是我的左膀右臂。」

接著她打聽她從宮女的竊竊私語中聽到的那些陰謀。「這是真的嗎?」她問總管太監,「真的有人策劃奪取我兒子的皇位,如果——」她停了下來,因為任何人說到皇帝時都不能說「死」這個字。

「娘娘,都是真的。」總管太監點了點他漂亮的大腦袋。

「說下去。」她命令。

「娘娘,你一定知道,」他順從地說,「皇族裡沒有人相信皇帝能生個健康的兒子。當皇後生下一個病態的女孩時,某些親王就振作起來,他們策劃一旦皇帝命赴黃泉,他們如何盜竊皇帝的玉璽。皇帝年紀不大,但太后太慣著他了。他小的時候她給他吃甜食,他肚子疼時她讓給他買鴉片。他不到十二歲就和太監*,到十六歲就被女人掏空了身子。我說的都是實話。」

總管太監把他光滑的大手放在膝蓋上,聲音壓得很低,李蓮英彎著腰才能聽見。

「明智地講,」總管太監說,一臉嚴肅的樣子,「現在我們必須考慮一下我們的朋友和敵人。」

他說的時候葉赫那拉坐著沒動。這是她的優雅之處,她能夠一動不動平靜地坐幾個小時,完全是一副皇家的形象。她看著他,沒有露出一點兒恐懼。

「誰是我們的敵人?」她問。

「首先是大學士肅順,」總管太監小聲說。

「他!」她表示驚訝,「我讓他的女兒做我的宮女,而且我最喜歡!」

「就是他,」總管太監鄭重地說,「和他一起的還有皇帝的侄子奕親王,再就是成親王。娘娘,這三個是你首要的敵人,因為你給我們生了個嗣子。」

她垂下頭。危險果然像她想象的那麼嚴重。這些都是有力量的親王,他們與皇帝本人有血緣或宗族關係。而她只是個女人。

她驕傲地抬起頭。「那麼誰是我的朋友呢?」

總管太監清了清嗓子。「娘娘,最主要的是恭親王,天子的弟弟。」

「他真的是我的朋友?」她驚嘆地說,「那他抵得上所有其他的人。」她仍然非常年輕,任何希望都讓她振奮,臉上泛起紅暈。

「恭親王看見你以後,」總管太監宣稱,「他告訴站在附近的一個族人——這個宗人後來告訴我的——你是個非常聰明又非常漂亮的女人,你要麼會給王朝帶來好運,要麼就會毀掉皇位。」

這些話注入了她沉思的腦海。她默默地坐著對它們思考了好久。然後她長長地嘆了口氣。

「如果我要帶來好運,我就得有我的武器。」她說。

「確實,娘娘。」總管太監回應,等待著。

「我的第一件武器,」她繼續說,「一定是我的權力等級。」

「確實,娘娘。」總管太監重複說,繼續等待。

「回到皇帝那兒去,」葉赫那拉命令,「讓他想著嗣子面臨危險;讓他想著只有我能幫助孩子;讓他想著把我的等級提升到等同於皇后,這樣她才不會對嗣子擁有權力,或者讓那些追逐這種權力的人利用她。」

總管太監對娘娘的這種聰明微微一笑,而李蓮英則大笑,高興得把每一個指節拽得叭叭地響。

「娘娘,」總管太監說,「我會讓皇上記著在嗣子滿月那天這樣獎賞你。什麼日子還能更吉祥?」

「沒有。」她同意。

她注視著他那雙陷在高額頭下面的黑黑的小眼睛,突然她的臉上出現了酒窩,她也微微地笑了,她的大眼睛閃耀著頑皮、歡樂和勝利的光芒。她兒子出生已經整整一個月了。他出生的那天月亮是圓的,現在月亮又圓了。某些危險已經過去,例如十日瘋的危險,即孩子生下不到十天就死了;拉肚子的危險,即嬰兒的大便像流水;不斷嘔吐的危險;以及咳嗽、著涼和發燒的危險。到滿月時,嗣子長得又胖又壯,他的意志已經顯得有些專橫,總是餓,因此奶媽必須日夜準備好滿足他的需要。奶媽是葉赫那拉親自選的,她是個年輕的農村婦女,漢人,她的孩子也是頭生兒子,因此她的奶水適合這個皇家的嬰兒。但是,葉赫那拉不滿足於御醫對奶媽身體健康狀況的判斷。不,她必須自己檢查這個女人的身體,親自品嘗她的奶水是否夠甜,聞她的呼吸看看是否有發酸的味道。她還親自規定奶媽的飲食,保證她吃到最好和最豐富的食物。吃了這種奶水,小皇兒發育得像個農民的孩子。

在嗣子滿月的那天,皇帝頒詔要求舉國上下都舉辦慶祝宴會。在紫禁城裡,全天用於宴會和樂曲。當皇帝讓總管太監問葉赫那拉在這個吉祥的日子她喜歡什麼娛樂時,她把自己的渴望說了出來。

「我特別想看一場好戲,」她告訴安德海,「自從我生活在這些金色的屋頂之下以來,我還沒有看過一次戲。太后不喜歡藝人,她活著時我不敢要求;在哀悼她的幾個月里,我也不能要求。但是現在——皇上會滿足我嗎?」

安德海看見她的臉忍不住發笑,臉紅紅的,急切的樣子像個孩子,大眼睛充滿了期待。

「皇上現在不會拒絕你任何事情,娘娘。」他告訴她,同時眨著眼睛點了好幾次頭,表示她會得到遠遠大於一場戲的獎賞。然後他匆匆離開,去做她吩咐的事。

於是,在生日慶祝到來的那天,葉赫那拉在等待等級提升的巨大愉悅時,她也有小的願望的滿足,即看戲的愉悅。生日慶祝那天,首先必須是呈獻禮物和收受禮物的儀式。皇帝選擇了御座所在的乾清宮來舉行這些儀式。黎明時分,來自帝國各個方面的人都在這裡等待,太監們在他們當中來回走動,照料那些掛在樑上搖搖擺擺的巨大的燈籠,樑上畫著象徵皇帝的五爪金龍圖案。這些燈是用羊角做的,它們散發出的光芒照射在太監和客人的袍子上,突顯出御座上的金色刺繡和鑲飾的寶石。各種色彩同時閃耀,緋紅和紫色深沉有力,猩紅和鮮藍色非常突出,而金色和銀色鮮明耀眼。

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語,等待著天子的到來,當曙光劃破天空時,皇帝的儀仗隊出現了,它的旗幟在晨風中飄揚,舉著旗幟的禁衛軍身穿紅色的制服上衣。隨後而來的是親王;親王之後是太監,二人一排,慢慢地行進,他們身穿紫袍,腰間系金色的腰帶。在他們中間,十二個人抬著神聖的、黃色的龍轎,上面坐著皇帝本人。在大殿里,所有的人都跪下,三拜九叩,山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從轎里下來,右手倚著他兄弟的胳膊,左手倚著大學士肅順的胳膊,走上了金色的御座。他端莊地坐在那裡,雙手平放在膝上,依次接見親王和內閣大臣等,這些人全都呈上給嗣子的禮品。他們不是手拿禮品,而是放在托盤或銀盤子里由人端著呈上,但恭親王會念禮品清單,宣讀它們來自何處,來自哪個省,來自哪個港口和城市,來自哪些國家地區;而總管太監安德海用毛筆在本子上寫下送禮者的姓名,送的什麼禮物,它們價值多少。有時他會把價值寫得高些,因為送禮者事先賄賂了他,暗中送了他東西或銀子。

和平時一樣,御座後面是一個屏風,它是用整塊的檀香木做的,上面雕刻著非常精巧的五爪金龍圖案;在屏風後面,葉赫那拉和皇后以及她們的宮女們坐在那裡。所有的禮品接受之後,皇帝宣召葉赫那拉接受給她自己的封賞。總管太監奉命去到屏風後面,引著葉赫那拉出來,她走向皇帝的御座。她在那裡站了片刻,身材高挑挺直,端著頭,目不斜視。然後,她慢慢地、順從地雙膝跪倒,雙手交合放在地上,把她的前額垂到手上。

皇帝坐在御座上面等著,現在開始說話。「今天,我頒布詔書,跪在這裡的皇嗣子的母親被冊封為皇后,與現在的皇后在各方面相同。為了避免混亂,現在的皇后被稱為慈安,東宮皇后;而『幸運的母親』被稱為慈禧,西宮皇后。這是我的意願。要詔告全國,讓所有的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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