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山負雪寒
江山如畫,銀裝素裹,上京內外,雪花飛揚。
四日之後,阿翎穿著袞服立在皇城城頭,看著一輛馬車悠悠從宮門中走出,沿著長路直往上京城外馳去。
腦海之中,兀自響起今日一早那小姑娘對她說的話。
「大姐姐,我想我們該走啦。」
「可是她們都未曾醒來……」
「既然大姐姐已經決定要成全了,她們醒來與不醒來又有什麼區別?」
「……」
「你放心,她們一旦醒來,我定會好好照顧她們的。」
「……」
「大姐姐,你可是說過的,只要我開口,什麼都允我,如今我只想離開這裡,去看看外面新鮮的東西,你可是說過,君無戲言,可不能賴皮。」
「……」
「大姐姐……」
「傳朕旨意,通報薛家莊,德清郡主傷重難治,於今晨氣絕宮中,朕感其忠義,特准入葬皇陵。」
「謝謝你,大姐姐。」
「也終究該到這一日……」
回過神來,視線之中,那輛馬車已經走的越來越遠,阿翎還是情不自禁地紅了眼圈,從懷中摸出那夜在東市中捏的一雙小泥人,只覺得視線一片模糊。
「臭丫頭,以後若是能在黃泉路上重聚,可別再怪我欠了你蘇姐姐一條命了。」
雪花無聲飄落,幾片雪花落在小泥人的臉上,漸漸化為了水珠沁了進去。
淚水無聲而落,阿翎高高昂起臉來,望著那江山遠雪,乾脆地吸了一口鼻子,「朕會好好守著這片江山,也算是為你們頂著這一片太平天地,送你們一世清平,一世相守。」
淚然合眼,阿翎只覺得雪風凜冽,拂在面上是痛,傳入心底更是漫不見底的痛。
還記得,初見那臭丫頭——
她緊緊抓著一把破傘不放,後來阿翎方才知道,那是因為那傘是蘇折雪所給,那丫頭稀罕得緊。
那時候,其實阿翎心頭就對這樣一個重情之人有了刮目相看的念想。
後來,阿翎警告她,莫要可憐她。
可是這臭丫頭竟然說了一句似是玩笑的承諾——
「若是噩夢太厲害了,就看看我,你瞧,至少在這個噩夢裡面,你不是一個人,還有一隻……豬頭!」
如今噩夢已醒,可是豬頭卻已遠去。
曾經子鳶給她的暖意現在想來,點點滴滴皆是錐心的痛,她眷戀地睜開眼來,看著那輛馬車終究還是消失在了視線之中。
「保重……」
千言萬語,阿翎只能哽咽地在風雪之中揮了揮手,僵在了皇城城頭之上,許久不曾動上一動。
馬車悠悠,軲轆碾在雪地上,孜孜作響,一路南下。
小姑娘忽地掀起車簾來,問向車夫,「大叔,我們要去哪裡啊?」
車夫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去哪裡啊,宮裡人找了我去,就吩咐了打馬離開上京后,信馬隨意去哪裡,等車裡的姑娘醒啦,就問問姑娘,究竟去哪裡,我便趕車去哪裡。」
「這樣啊。」小姑娘眯起眼來一笑,縮回了馬車內,看向了馬車上依舊沉睡的白裘姑娘,「那我們就等著姑娘醒來,再問問她想去哪裡吧?」
「好咧!」車夫信馬而行,悠閑地抽了一鞭馬兒,哼起了小調來。
「唔……」
馬車終究是有些顛簸的,那白裘姑娘終究是醒了過來,她緩緩睜開一雙天生帶著三分媚意的眸子,瞧著眼前陌生的一切,喃喃道:「我這是……這是在哪裡?」
小姑娘瞧見她醒來,還是第一次瞧見如此好看的一雙眸子,不禁多瞧了幾眼,笑道:「我也不知道這裡是哪裡,還等你醒來告訴我,我們該去哪裡呢。」
「你是……你是……誰?」她努力在腦海中回想一切,可是給她的只是一片空茫茫的虛無。
小姑娘認真地想了想,道:「我啊,我叫小桃。」
「那我呢?我又是誰?」她怔怔地看著小姑娘,想知道一切的答案。
小姑娘又想了想,道:「我聽見她們一個喊你姐姐,一個喊你折雪,不過那些都不重要啦,前塵舊事不如放下,這往後的日子還長呢,那些事情既然已經忘了,便就忘了吧。」略微一頓,小桃掀起車簾一角來,笑道,「不如我給你取個名字?」
「什麼名字?」
「以後我便叫你忘雪姐姐,再給你一個姓,叫做薛忘雪。」
「薛……忘雪?」
「嗯嗯!」
「那我們要去哪裡?」
「嗯……忘雪姐姐,你陪我遊歷天下如何?」
「遊歷天下?」
「嗯嗯!」小桃激動地點了點頭,提了提車廂中沉重的包裹,「你瞧,有人可是給了我許多金子,足夠我們兩個遊歷天下一輩子啦!」想了想,小桃深深地看著她,「有忘雪姐姐那麼好看的一個人陪著我玩,那可是一件人生美事啊!」
「呵,小桃你說什麼傻話?」她輕輕一笑,媚態天生,不知道為何,她總覺得眼前這個叫小桃的小姑娘說話的語氣總是有些熟稔。
「人不傻便成!」小桃搖頭一笑,「不如我們先去滄州瞧瞧?」
「滄州?」
「我聽說啊,滄州沙漠之中可是有一個月牙兒甘泉,風景可美啦!」
「那我們就去那裡——」
「好哇!好哇!」小桃激動地點點頭,掀起車簾來,對著車夫道,「大叔,我們去滄州!」
「好!姑娘們可要坐穩啦!駕!」
車夫一揚馬鞭,馬兒揚蹄南去,直往滄州而去。
與此同時,皇城城頭之上,阿翎覺得有誰給他披了一件暖暖的狐裘,還以為是宮婢們害怕她傷了身子,所以給她罩了一襲狐裘。
「朕還想在這裡站會兒,你們都下去吧。」阿翎沒有回頭看身後的人是誰,涼涼地吩咐了一句。
「那我這個豬頭陪你一起站會兒,如何?」
當熟悉的聲音響起,阿翎以為一切皆是自己的錯覺,她瞬間怔愣在了原地,遲遲不敢回頭去看身後那個人。
「蕭棧雪,是誰允許你犧牲二十年陽壽的?我可是說過,要照顧你二十年的,你這樣白白浪費了二十年,是想要我一輩子都照顧你么?」
當子鳶將她攏入懷中,熟悉的溫暖在她頰邊升起,阿翎的眼淚簌簌而落,她低頭看著手中的一雙小泥人,瑟瑟作抖。
溫暖的手覆上她冰涼的手,一起握住那雙小泥人,子鳶溫暖的聲音依舊,「我說過的,有些東西不一樣了,姐姐如此,我也如此。」
「你……」
子鳶將她轉了過來,靜靜地看著她,「小桃說,姐姐就算醒來,也不會再是當初的姐姐,因為她是個再世之人,前世的那些事,那些人都與她沒有半點關係。」略微一頓,子鳶澀聲道,「這一世,終究是我辜負了她,我已經錯了一回了……」
「可是你心裡……」
「戰蠱要發揮功用,必須要有一人服下戰蠱蠱母,而也是這個人,功夫會比其他人在半個時辰內高上十倍還多。」子鳶俯下臉去,雙手覆著她的雙手,輕輕搓揉,不時地呵上一口熱氣,「唯有如此,我才有與阿耶傑一戰的能力,才能親手給姐姐報仇,才能讓天下人看見,我們的女皇陛下身邊有個厲害的人物,誰也不可能傷害到你。」
「你……」
「我如今可是個活死人啦,陛下您說,我還以什麼身份留在你身邊?」
「薛紫鳶……」阿翎忽地張開雙臂,將子鳶緊緊抱住,喜極而泣,「你為何不告訴我這些?!若是你早說一句,我……」
「早說了,可就聽不到你說的那一句話啦。」子鳶忽地賊兮兮地一笑。
阿翎想了想,忽地臉頰一紅,「朕什麼話也沒說過!」
「哎,堂堂大晉天子說話怎能如此不算數啊?」子鳶笑道。
阿翎看著她的眉眼,只覺得一顆心跳得甚是凌亂,「朕是天子,朕說沒有說過,便是沒有說過!」
子鳶眨了下眼,「那陛下不肯說,那就由小的來說一遍,看看陛下可還有些印象?」
「朕不聽!」
「我可是在朦朦朧朧中聽見了你說,我是你……」
「愛的人……」
當阿翎那宛若蚊鳴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子鳶含笑捏住了她的下頜,猝不及防地狠狠吻上了她的唇。
「你……」阿翎慌亂地掙了開來,羞紅了臉瞪了子鳶一眼,「你好大的膽子,這裡可是皇城城頭……」
「我可是還記得陛下說過一句話,是什麼來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是大晉之君,朕做之事,誰敢置喙?
「那個霸氣的女皇陛下如今去了哪裡啦?」
「薛紫鳶!」
「啊?」
子鳶笑眼看向阿翎,卻驚覺阿翎的臉色瞬間變得一片慘白,她連忙將阿翎抱入懷中,「阿翎,你怎麼了?」
阿翎只覺得一陣劇痛從全身各處涌了過來,下意識地,她只能想到一件事——失了那二十年陽壽,只怕那個蕭家血咒從來都沒有離開過。
「為何偏偏是這個時候……為何……為何……」阿翎眷戀地看著子鳶的眉眼,只覺得一股濃濃的腥味涌到喉間,她張口便吐出一口鮮血來。
難道是……四十終到頭……
子鳶驚駭無比地抱緊阿翎,「不!不要!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眼淚瞬間涌了出來,子鳶的心亂成了一團,曾經失去的痛意又湧上了心頭,「阿翎,我不要你離開,我不准你離開!姐姐已經賴皮一次了,你不能再對我賴皮,不準!」
「你……你……永遠……永遠都是……我……我……」
「什麼都不要說了!我不准你死!」子鳶慌亂地從懷中摸出長生子杯,倉皇地放在了地上,狠狠地一口咬破了手側,鮮血盡數注在長生子杯之中,子鳶拿起長生子杯,焦急無比地看著幽藍色的龍紋隱沒在了鮮血之中,將鮮血喂入了阿翎口中。
「陛下!陛下這是怎麼了?」
「備馬!備馬!」子鳶焦急地呼了一聲。
「諾……」
不多時,子鳶收起長生子杯,將阿翎背了起來,一路衝下了皇城城頭。
「希律律——」
一騎快馬衝出宮門,子鳶帶著阿翎朝著小桃離開的方向追去。
「駕!」
馬蹄在雪路上飛馳,雪路上凌亂的軲轆印四通八達,已經分不清楚哪一個才是小桃離開的方向。
「臭……臭丫頭……」
聽到了懷中阿翎的虛弱聲音,子鳶連忙勒停了馬兒,紅著眼眶看著懷中的她,「我在!」
「帶我……帶我去一個地方……可好?」
「你說……」
「我想……想看桃花……」
風雪悠悠,四野一片雪白,寒冬之季,哪裡會有桃花?
「好冷……冷……」
「你撐住,我帶你去看桃花,去看桃花!」
子鳶勒過馬頭,朝向東方,她記得,孤鴻山澗之下,有片桃源,那裡,有一口神仙井,或許,或許可以用長生子杯讓阿翎撐到那裡。
「駕!」
沒有遲疑,子鳶猛地一夾馬腹,打馬朝著東陸桃州的方向馳去。
晉,史書記載:長明元年十一月初,晉昭女帝蕭棧雪整治蠱禍,滅阿耶一脈,立《蠱典》規範天下巫人用蠱之道。長明元年十一月中旬,晉昭女帝於城樓上血咒發作,被德清郡主帶走,從此雙雙下落不明。
同年十二月,晉懿女帝登基,下旨為昭帝立碑作傳,紀念昭帝破蠱之功,天下皆感昭帝功勛,自此,大晉遠離蠱禍陰雲,君王以德治國,遂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