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驚夢恍昨夕
海水如潮,一浪接一浪地撲面打來,將她一次又一次打沉海中,不知道身在何處,也不知道下一刻睜開眼睛,是否看見的就是黃泉野鬼,子鳶只知道她只能在殷墟海中沉浮、沉浮,直到視線一片黑暗,她再無知覺。
「為何要殺我?為何要殺我?」她喃喃囈語,卻是永遠得不到回應,渾然不知此刻燈下有一雙眸子正緊緊盯著她,若明若暗。
「咯吱——」
房門被突然推開,蘇折雪小心把房門關好,走上前來,仔細看了看趴著昏睡的子鳶,才拱手對一直看顧子鳶的紫衣姑娘道:「主上,她還是未醒么?」
紫衣姑娘不再是刻意壓低的嗓音,一如往常的清脆道:「醒來也是個廢人。我倒是沒想到,劉平出手竟如此之快,如今禁衛營這塊棋局,我是徹徹底底地丟了陣地。」
蘇折雪歉然低頭,「是屬下辦事不利,遲了一步。」
紫衣姑娘冷眼看了看蘇折雪,「你遲了一步,我毀了一盤棋,你拿什麼償我?如今就連最後的蠱卵也被你拿來用了,你告訴我,救這樣一個無用之人,究竟有什麼意義?」
「屬下……」
「你瞧瞧這死丫頭,睡覺哼哼不說,還一直抓著把破傘不放,是我賭錯了人,如今敗局已定,或許只能回晉國走我該走之路了。」
蘇折雪怔了一下,這才發現子鳶手中依舊緊緊抓著那把紙傘,不曾鬆手一分,不覺心頭一暖,紅了眼眶。
紫衣姑娘轉頭瞧著蘇折雪眼底的淚光,惑然道:「你哭什麼?」
「折雪只是慶幸,人生得遇子鳶,已無他求。」蘇折雪說得坦然,只見她坐在了枕邊,抬手輕輕撫過子鳶包裹著的後腦傷處,「主上不必憂心,其實子鳶遭此一劫,倒是好事。禁衛營倒也不至於徹底丟了,只要時機對了,總能有機會反敗為勝。」
紫衣姑娘愕了一會兒,靜靜看著蘇折雪的眉眼,似是明白了什麼,冷冷道:「當初最沒看錯的,就是選了你幫我辦事。」
蘇折雪搖頭輕笑,從懷中摸出一卷戶籍紙來,遞給了紫衣姑娘,「主上,這是您新的身份,可要暫時委屈您了。」
自已姑娘接過了戶籍紙,打開看了看,「奴籍?阿翎?」
「只能如此,今日托沈少將軍為你落了籍,說是流浪孤女,在醉今宵落下奴籍,這裡人雜,卻也是最好的隱匿之地。」蘇折雪說著,抬手捋捋紫衣姑娘的左鬢髮絲,輕輕地指了下她的左頰,「恕屬下大膽,要在這兒給主上畫一個青印。醉今宵畢竟是風塵之地,主上容顏不俗,即便是裝作奴婢藏身在此,只怕也會招惹到醉漢騷擾,未免主上受擾,屬下只好出此下策了。」
「你也算是考慮周到,此事由你。」紫衣姑娘阿翎轉過了臉去,涼涼地笑了笑,「如今我也算是虎落平陽,只能如此了。」說完,眸光一沉,纖纖十指不甘心地緊緊一握,心底暗暗道,「堂兄,這勝負尚且未分,你別高興得太早。」
「姐姐……姐姐……」子鳶在夢中繼續囈語,柔柔的呼喚讓蘇折雪不禁低頭朝她瞧了過去。
「獃子,我在。」蘇折雪輕柔無比地撫上了她的臉頰,「快些醒來,好不好?」
阿翎看見了蘇折雪眼底的憂心,有些錯愕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子鳶,沉聲道:「身為細作,動情是最不該的,身為世間人,也該明白,陰陽天定,倫常不可亂。」
蘇折雪只是輕輕笑了笑,「我心蠱早成,只怕去之斷魂,只有由心而活,順其自然。」
阿翎看她說得坦然,心底也算不得厭惡,只是這女子與女子生情,世所罕見——即便是生情,也該是世間奇女子,怎會是眼前這個受傷囈語的臭丫頭?
「折雪,折雪,沈少將軍問你可洗好了?」
老鴇的聲音突然在外面響起,蘇折雪嘆了一聲,「媽媽,容我換身衣裳出來。」說完,蘇折雪對著阿翎福身道,「主上,屬下先告退了。」
「嗯。」阿翎看著蘇折雪徑直走到衣櫃邊,重新抱出了一身粉蝶蟬翼衫,看著她將衣裳解開,露出了雪白如雪的肌膚——這本該是乾乾淨淨的姑娘家,卻因為賣身葬母,從此踏入風塵。
可是這條路,已經犧牲了太多人,她沒有回頭的機會,也不可以回頭。
阿翎寒著臉轉過了頭去,同是女子,她心底多少也會有內疚,蘇折雪如是,妹妹亦如是,只是,她不可以被內疚左右,變成一個做不了大事的無能女子。
「咯吱——」
蘇折雪拉門離開,阿翎清晰地聽見了床上子鳶的囈語。
「姐姐……你別趕我走……我只想……只想從今而後……再也沒有臭男人占你便宜……我想讓你清清白白的活……」
這世間,女子生存本就不易,若不依附男兒,有幾人可以挺直腰桿,坦蕩而活?
阿翎怔怔然看著兀自囈語不止的子鳶,似是懂了蘇折雪三分,細作孤身異鄉,賣笑多年,早就看盡世間薄情假意,能得一人如此暖心,又怎會不心動?
只是……
「蘇折雪待你非姐妹,你又當她是什麼呢?」阿翎喃喃一問,想到自己在晉國的一切,只覺得寒氣陣陣,突然覺得,自己竟不如蘇折雪,至少她在世間還有人牽挂,有人真心疼惜。
「等我拿下都尉……我……我想法子賺錢……給你贖身……」
驀地,阿翎覺得手上一暖,竟被子鳶緊緊抓住了手,下意識地想要抽出來,卻被子鳶抓得更緊。
「放手,你放肆,大膽!我……我砍了你的腦袋!」阿翎一時錯愕,也不知道能說什麼,只是她越掙扎,手越是被子鳶抓得越緊。
「姐姐……」
阿翎只覺得臉上一陣滾燙,渾然不知自己紅了雙頰,幾番掙扎,卻驚醒了昏睡的子鳶。
「你……你不是……」子鳶驚忙鬆手,騰地坐起,後腦狠狠撞上了床欞,又痛得連連吸氣,抬手揉了又揉,「痛死我了!」
「痛死活該!」阿翎冷冷丟下一句話,狠狠地白了子鳶一眼。
子鳶回過神來,四周看了又看,驀地說道:「我會疼,我沒死,沒死啊!」
阿翎冷冷道:「一般禍害是可以活千年的。」
子鳶覺得阿翎甚是眼生,雖說她穿著小婢的衣裳,可是那與生俱來的貴氣,可是半點也遮掩不住,不由得問道:「你是……誰?」
「你管我是誰,你活過來就好,反正這兒不是閻羅殿。」
冷言冷語,句句帶刺。
子鳶想了想,分明沒有惹到她,不對,子鳶猝然想到了方才她抓住她的手,想到自己如今是男裝打扮,瞬間明白了為何她會如此凶她。
「姑娘……其實……其實我跟你一樣的……」
可是子鳶的話還沒說完,便被阿翎惡狠狠地打斷了,「管你男的女的,一直抓著別人的手,鐵定不是好人!我警告你,若你再放肆,我定砍了你的爪子!」
「爪子?」子鳶故意甩了甩手,「我又不是鳥,這分明是手,怎會是爪子?」
「你……」阿翎索性不搭理子鳶,冷冰冰地坐在了一旁,過了一會兒,鄭重地看著子鳶,「我再警告你一次,莫要隨便暴露你的身份,否則……」
「又砍了我的爪子?」子鳶揉了揉疼得厲害的後腦,無奈地搖搖頭,「姐姐既然讓你來照顧我,定然是信得過的人,我告訴你我也是姑娘家,並無不妥啊。」
阿翎愕了一下,驚愕於子鳶竟然知道是誰救了她,「你知道是誰救的你?」
「這兒是醉今宵,老遠就聞見酒味了,放眼天下,我若有事,除了姐姐會救我之外,還有誰會救我?」子鳶盤腿坐起,仔細想了想昏迷前之事,又搖了搖頭,「不對啊,姐姐只會跳舞,我分明是被……」
記憶一片混亂,她有些怔忡,她究竟是在城隍廟遇襲呢,還是被殺手逼到崖邊跳崖?
「姐姐怎會去救我?她明明不會武功啊?」子鳶想了又想,只覺得頭疼欲裂,只好放棄不去多想,「勞煩兇巴巴的姑娘你給我倒杯水來。」
「我幫你倒水?」阿翎黑著臉看著子鳶,「慢著,你叫我什麼?」
子鳶呆了一下,看見阿翎一副要咬人的樣子,不禁眨了眨眼,忍痛掙扎著欲下來,「我還是自己來……自己來……」
阿翎看著子鳶知趣地自己給自己斟了杯水,接連喝了好幾口,目光又落在了子鳶緊緊拿著的紙傘上,「你可以把那傘放下么?」
「傘?」子鳶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抓著那把破傘,不禁咧嘴笑了,「傘還在就好,就好。」
「一把破傘,值得你那麼歡喜?」這句話阿翎沒有說出來,可是全部都寫在臉上了。
子鳶搖頭笑了笑,像極了方才的蘇折雪,「姐姐救我的小命,我要珍惜,姐姐送我的汗巾,我要珍惜,姐姐借我的傘,自然也該珍惜。」說完,瞧了瞧書案,瞧見文房四寶俱全,子鳶徑直走了過去,笑著道:「勞煩,姑娘幫我拿點米糊來。」
「自己……」阿翎剛想說這句話,又想到子鳶如今是見不得光的,只好將話給咽了下去,黑著臉瞪了子鳶一眼,便朝著門口走去。
「姑娘且慢。」子鳶忽地喚住了阿翎。
阿翎冷著臉看著子鳶,不發一言。
子鳶嘴角一揚,笑道:「姑娘家總板著臉,可難看了,多笑笑,定會好看許多,你瞧,像我這樣。」說完,子鳶露了一個賊兮兮的笑給阿翎。
阿翎白了子鳶一眼,漠然走出了房間,在關上門的瞬間,嘴角微微一抿,似是淡淡地笑了出來,嗔了一句,「臭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