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後主論:李煜與南唐的社會命運(轉)
李煜是李璟的第六子,出生南唐皇宮,自小心靈聰穎,體態俊美,深得皇宮親眷、宮人愛寵。青少年時代度過一段靡華豪奢的享樂生活,且看其宮中擺設:「嘗於宮中以銷金紅羅幕其壁,以白銀釘、玳瑁押之,又以綠鈿刷隔眼,糊以紅羅,種梅花於其外。」佚名:《五國故事》卷上,台灣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李後主每春盛時,梁棟窗壁柱栱階砌,並作隔筒密插雜花,榜日錦淚天。」[宋]陶谷:《清異錄》,《說郛》卷61,中國書店1986版。後代在對李煜的記錄時也多講其「性驕侈、好聲色」。李煜本與王位無緣,但李璟晚年南唐宮廷內部的一場變故,卻將這個「生於宮廷之中,長於婦人之手」的王子推到了政治舞台的中心。王國維:《人間詞話》,引自唐圭璋《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版,第4242頁。
對李煜評論,長期以貶居多,有人認為他雖承統即位卻拙於治國,荒淫酒色自亡其國。清代袁牧《隨園詩話補遺》則引郭麐《南唐雜詠》「作個才子真絕代,可憐薄命作君王」[清]袁枚:《隨園詩話補遺》,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版。的詩句,幾乎一直左右著史界的評論。在某網站博客上,一則短文里的評價文字寫得異常絢麗精彩:本以為你會走進百姓,仁政惠民,誰想你停留在征歌逐舞:「鳳簫吹斷水雲間,重按《霓裳》歌遍徹。」本以為你會走進士兵,患難同共,誰想你停留在幽歡密會:「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本以為你會走進文武,殫精國事,誰想你停留在相思別離:「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終於兵臨城下,四面悲歌,舉手間君王階下囚。只剩下讓人心驚的「最是倉皇辭廟日,垂淚對宮娥」;只剩下讓人痛楚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只剩下讓人沉鬱的「多少恨,昨夜夢魂中」;只剩下讓人腸斷的「人生愁恨何能免,**獨我情何限」。作個才子真絕代,可憐薄命作君王。李煜走出勵精圖治的江山,停留在紙醉金迷的深宮,於是繡口一吐,就是一個亡唐。
像此等認為李煜是荒淫酒色、懦弱無能、只懂屈辱伏降的昏君的文字,比比皆是。李煜作為一國之君,雖然沒能逃脫亡國的命運,但這並不代表其昏庸無能,其在國家管理上的作為只是常常被其在文學上的輝煌所掩蓋而已。此前,不少有識之士已經對李煜做出了相反而中肯的評論,關立勛:《論李煜其人》,載《國際關係學院學報》1996年第1期,第35-39頁;許春在:《為李後主一辯》,載《南京曉庄學院學報》2002年3月第18卷第1期,第58-63頁;趙夢昭:《文德君王—李後主新評》,載《湖南大學學報》1997年第I1卷第4期,第54-58頁;等等。因此給李煜一個全新評價的時機已經成熟。本節權引學者們已經刊出的有關文字並結合個人看法,對李煜作一番評述。鑒於其文獻詞樂成就將在文化篇里專門敘述,這裡僅涉及其治國方面的績效評價。
一、道義層面:具仁信之德
徐鉉《徐騎省集》是了解南唐評析李煜的重要史書。
徐鉉曾揮灑如椽之筆,奉命撰寫李煜《吳王隴西公墓志銘》,在汪洋恣肆中對李後主一生功過事迹秉筆直書:
「……王以世嫡嗣服,以古道馭民,欽若彝倫,率循先志。奉蒸嘗、恭色養,必以孝;事耇老、賓大臣,必以禮。居處服御必以節,言動施捨必以時。至於荷全濟之恩,謹藩國之度,勤修九貢,府無虛月,祗奉百役,知無不為。十五年間,天眷彌渥。然而果於自信,怠於周防。西鄰起釁,南箕構禍。投杼致慈親之惑,乞火無里婦之辭。始勞因壘之師,終后塗山之會。……
「惟王天骨秀昪,神氣清粹,言動有則,容止可觀。精究六經,旁綜百氏。常以周孔之道不可暫離,經國化民,發號施令,造次於是,始終不渝。酷好文辭,多所述作。一游一豫,必以頌宣。載笑載言,不忘經義。洞曉音律,精別雅鄭;窮先王製作之意,審風俗淳薄之原,為文論之,以續《樂記》。所著文集三十卷,雜說百篇,味其文、知其道矣。至於弧矢之善,筆札之工,天縱多能,必造精絕。本以惻隱之性,仍好竺干之教。草木不殺,禽魚咸遂。賞人之善,常若不及;掩人之過,惟恐其聞。以至法不勝奸,威不克愛。以厭兵之俗當用武之世,孔明罕應變之略,不成近功;偃王躬仁義之行,終於亡國。道有所在,復何愧歟!……」徐鉉:《騎省集》,卷29,四部叢刊本。
徐鉉筆下的李後主施周公仁政,以王道治國,以孔子綱常道德處世,始終如一從不背離。徐鉉另附「序文」讚揚李煜精心研究「詩、書、禮、易、樂、春秋」六經,旁通先秦諸子百家;撰著文史華章,必造精驚。煞尾收結稱譽後主如日月光輝普照,功德名垂青史。這篇流傳千古的墓志銘文,即使陰施「牽機葯」毒殺李煜的太宗趙光義,讀後也深為感嘆,告誡臣下,讚賞徐鉉是不忘舊主的骨耿忠臣。
作為據有「三千里地山河」的南唐國主,李煜的仁信在是突出的。他對臣下的「寬宏」,對百姓的「仁愛」,應該說難能可貴。他「以民為本」,「施善政」,則應當受到公正的品評。
李煜繼位為第三代國主時,南唐已經國土被蠶食,北面稱臣於宋,隨時可能被吞併而亡國。面對江山殘破、國庫日空、朝不慮夕的國家形勢,李煜沒有窮極搜刮、轉嫁於民;國危民亂則多濫施酷刑,其結果反而加速政權滅亡,這已成一種規律。李煜對此有一定的認識,所以他對刑獄相當慎重,每每親自過問,極力反對酷刑。這恐怕不能僅僅以李煜尊崇佛門、樂行善事來做解釋的。史稱:「後主天性喜學問,……其論國事,每以富民為務,好生戒殺本其天性。」史虛白:〉釣磯立談》,中華書局1991年版。陸遊《南唐書》亦載:「論決死刑,多從末減,有司固爭,乃得少正,猶垂泣而後許之。常獵於青山,還如大理寺親錄繫囚,多所原釋。」這種以皇帝國君身分直接問刑獄,甚至親自去監獄釋放在押囚犯的做法,招來大臣非議,韓熙載即面奏:「獄訟有司之事,囚圄非車駕所宜臨幸,請罰內庫錢三百萬以資國用。」[宋]陸遊:《南唐書》卷3,《後主本紀》,中華書局1985年版,叢書集成初編本。大臣敢於提出給皇帝處以罰款,這本身也說明了李煜運刑寬鬆。
正因為李煜力挽國勢、實施「善政」,所以南唐國才在宋朝已經建立之後,仍能以金陵(南京)為都城,維持十五年之久。對此,歷代學者幾有定論。距李煜僅三十年的歐陽修在其《新五代史》中稱讚李煜「天資純孝」。清代王夫之在他的《讀通鑒論》中也稱讚李璟父子「無殃兆民,絕彝倫淫虐之巨惹。……生聚完,文教興,猶然彼都人士之餘風也」。
李煜對待臣下寬宏平和,「南唐主頗留情樂府,監察御史張憲上疏曰:『道路皆言以戶部侍郎孟拱宸宅與教坊使袁承進。昔高祖欲拜舞人安叱奴為散騎侍郎,舉朝皆笑。今雖不拜承進為侍郎,而賜以侍郎居宅,事亦相類矣。』南唐主賜帛旌其敢言。」李煜立小周后時,「燕群臣,韓熙載等皆賦詩以風,南唐主亦不之譴也。」[清]畢沅:《續資治通鑒》卷第五,《宋紀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還稱讚韓熙載「盡忠,能直言,欲用為相」。[宋]歐陽修《新五代史》卷62,《南唐世家第二》,中華書局1974年版。史料載,李煜為殺潘佑之事,曾多次自責。李煜怒殺了潘佑並監禁了附議潘佑的李平后,很快查明潘佑忠心,即刻痛恨不已,於是不但厚撫其家,而且語及潘佑之事往往停食投饋,並作感傷之文。
李璟曾幾次更換繼承人,並未打算立李煜。但依次遞補而繼位的李煜卻能「事元宗盡子道,居喪哀毀,杖而後起」。繼位后沒有出現宮廷鬥爭,與他能努力團結兄弟、不計前嫌、以德報怨的「寬懷仁厚」有關。七弟李從善曾與大臣鍾漠在李璟面前誣李煜「器輕志放,無人君之度」。「元宗殂,未御梓宮,從善輒從徐游求遺詔,游厲色拒之,至金陵,具以事聞,後主素友愛,略不以介意.愈加輯睦,進封韓王」。[宋]陸遊:《南唐書》卷3,《後主本紀》,中華書局1985年版,叢書集成初編本。后李從善出使宋朝,被宋太祖扣為人質,「煜手疏求從善還國,太祖皇帝不許」。[宋]歐陽修《新五代史》卷62,《南唐世家第二》,中華書局1974年版。而「後主愈悲思,每憑高遠望,泣下沾襟,左右不敢仰視」。「後主愈悲思,每憑高北望,泣下沾襟,左右不敢仰視」,並作《卻登高文》,內有「愴家難之如毀,縈離緒之鬱陶。陟彼岡兮跂予足,望復關兮睇予目」之句。此後,他又寫《謝新恩》等詞懷念從善。李煜身為帝王而有著某些普通人的「善良」品德,這是很多人所未能理解的,其實,文學的一個重要命題就是「善」字,李煜詞作達到輝煌的程度,恰恰有他的善的一面深深打動著讀者。
這裡要說到一個問題,人們多指責李煜大肆理佛,花費了大量的財力物力,是南唐滅亡的原因之一,還以「宮中造佛有十餘,出余錢募民及道士為僧,都城至萬僧。悉取給縣官」等為例,舉出勞民傷財之處。[宋]陸遊:《南唐書》卷18,《浮圖、契丹、高麗傳》,中華書局1985年版,叢書集成初編本。然而凡事都有雙面,正是由於他大力崇尚佛教,重綱常倫理,才使得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道乖,而宗廟朝廷人鬼皆失其序」[宋]歐陽修《新五代史》卷14,《唐家人傳•序》,中華書局1974年版。之稱的五代十國時期中,南唐成了例外。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使得李煜獲得了民眾一定的支持,南唐老臣而後退隱的名士史虛白,在《釣磯立談》中謂後主:「好生戒殺,本其天性」。溫和的執政方式正適合了五代十國時期人民渴望安定生活的願望,符合廣大勞動人民的利益,以致在金陵被圍之時,軍民上下一心,誓死保衛。軍校馬承信、馬承俊兄弟堅守東西二城門,奮戰三晝夜,英勇壯烈犧牲。而堅守南城門的將士也是力戰抗敵,直到最後一人一馬,全身血污不成人形,倒卧血泊,壯烈殉國。除黃甫繼勛外其它無一人叛國投敵。如果李煜只是一個只顧大肆崇佛的無能昏庸之輩,那就不可能會有那麼多的軍民為其誓死效忠呢?
二、政治層面:有御臣之能
如果說能力的話,李煜無論政治外交,可能無法與其祖李昪相比,然而卻絕不是昏庸之輩。李煜繼承南唐國主之位時,只是一個經濟財政匱乏而又正面對著一代雄才趙匡胤統一全國之際,而正是他李煜在這種宋太祖「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的言論下,仍安穩地做了十五年的君主,這本身堪稱奇迹!
剛剛即位之初,由於淮南戰敗和中主的去世,南唐朝野充斥著一種悲觀頹喪的氣氛,而李煜希望藉助這些老臣的威望來重振人心,另一方面也是欲得到他們的支持,以確立自己的威信,因而禮下老臣,穩定了高層重心。
何敬洙軍功累累,被授予「右衛上將軍」之銜,封芮國公。「致仕,給全俸,第門列戟」。他去世時,「廢朝三日,命樞密使中書侍郎朱鞏持節,冊贈鄂州大都督左衛上將軍,謚威烈」。[宋]陸遊:《南唐書》卷6,《列傳第三》,中華書局1985年版,叢書集成初編本。李煜下令廢朝三日,以示哀悼。而對於在淮南戰事中棄揚州化裝逃跑的馮延魯,李煜也重新給予禮遇,「嘗宴內殿,後主親酌酒賜之,飲固不盡,詠詩及索琴自鼓以侑之」。[宋]陸遊:《南唐書》卷11,《馮延魯傳》,中華書局1985年版,叢書集成初編本。在南唐朝臣新舊交替之際,給予老臣足夠的尊重,穩定了統治,安定了人心。
李煜啟用在楊吳時代就投奔江南的韓熙載,是一大妙筆。在李煜即位后,其擔任了吏部侍郎之職,後任中書侍郎,百勝軍節度使。閩將林仁肇,也歷任南唐鎮南軍節度使,寧**節度使,南都留守及南昌尹等職。還重用皇甫贇之子皇甫繼勛,官至神武統軍都指揮使,擔負了守護金陵的重任。
李煜不拘一格地任用人才,許多流落到南唐的人才紛紛發揮各自的才幹,積极參与國政,對南唐的發展壯大無疑使起到了很好的作用。而在另一方面,李煜又注重當時土著勢力的發展,臣中相當部分都是飽讀經書的土著人。
潘佑「生而狷潔,閉門苦學,不交人事,文章議論,見推流輩,陳喬輩薦於元宗,起家秘書省正字,後主在東宮開崇文館以招賢,佑預其間。及嗣位,遷虞部員外郎,史館修撰」。[宋]陸遊:《南唐書》卷13,《潘佑傳》,中華書局1985年版,叢書集成初編本。張洎,在中主時代就引起李璟的注意,而任清暉殿學士。徐鉉、徐鍇兄弟學識廣博,在南唐久負盛名。
在革除黨爭方面,李煜為政時一手扶北一手扶南,相互牽制,並以善納諫穩定朝綱,其在位時還將為抑制相權設立澄心堂。到後主後期,澄心堂已經成為南唐統治中樞。
三、經濟層面:顯濟世之願
李煜即位后,經濟壓力十分沉重。由於李璟時期多次戰爭連綿,,南唐經濟遭到破壞。李煜即位后首先抓經濟,主要措施有:
(一)打擊貪官、減免賦稅
他「大赦境內」,「罷諸路屯田使,委所屬令佐與常賦俱征」。[宋]馬令:《南唐書》卷5,中華書局1985年版,墨海金壺本。「郡屯田歸州縣,委所屬宰簿與常賦俱征.隨所租入十分錫一,謂之『率分』,以為祿廩,諸朱膠牙稅亦然.由是公無遺利,而屯田佃民絕公吏之撓刻,獲安業焉」。這種打擊貪官、減免賦稅的政策,使南唐「公無遺利,而屯田佃民絕公吏之擾,刻獲安業焉」。[宋]龍袞:《江南野史》卷3,四庫全書文淵閣本。
(二)「李平改制」
為了改變經濟窘境,一個叫李平的人出現在南唐的史冊上。「李平,本姓名曰楊訥,少為嵩山道士」,他「請復井田法,造民籍,復造牛籍,課民種桑」,後主本好古務農,「甚悅其言,使判司農寺」,但是,李平在新法實行中急於成功,「施設無漸,人不以為便,後主亦中悔,罷之」。[宋]陸遊:《南唐書》卷13,中華書局1985年版,叢書集成初編本。這是一次不成功的改制,在復井田之法過程中,出現了強行買田者歸還土地、制止土地買賣等一系列現象,在土地私有制業已深化和穩固、土地買賣在社會經濟活動中早已成為一種正常現象的情況下,這種逆歷史發展潮流而動的做法,體現了封建政權與地主之間爭奪土地和人口的鬥爭。潘佑抑制兼并,令買者歸還土地,首先是觸犯了官僚地主的利益,因而遭到以「大臣與握兵者」為代表的官僚地主集團的激烈抵制與反對,「為眾所排」。[元]脫脫:《宋史》卷478,《南唐世家》,中華書局,1974年版。在土地買賣、土地兼并中獲得最大利益和起著主導作用的正是這些官僚地主。「由是群情紛紛,以為壞法殃民者皆由平使。乃先取平下大理,使收(潘)佑。佑自剄,平縊於獄。」[宋]陸遊:《南唐書》卷13,中華書局1985年版,叢書集成初編本。這一事件反映出,南唐時期土地買賣十分頻繁,以致土地兼并日趨激烈,到後主時已形成嚴重的社會問題。需要理解的是,這件事本質上仍然反映了李煜的改革願望,李煜是想通過重新調整土地、戶口關係以擴大賦稅來源,只是南唐的經濟已經江河日下,企圖重組經濟關係以緩解國難,再高明的經濟學家恐怕也難以改變。
(三)貨幣政策南唐後期通貨膨脹,錢荒嚴重,原因除了銅荒,大戶人家大量窖藏銅錢也是重要因素。為使貨幣流通良性循環,李煜鑄鐵錢,民間就紛紛藏匿銅錢,商人們用十枚銖錢換一銅錢,出現劣幣驅逐好幣的現象。此事記載在陸遊的《南唐書》中:「干德二年春三月,行鐵錢,每十錢以鐵錢六,權銅錢四而行,其後銅錢遂廢,民間止用鐵錢。末年,銅錢一直鐵錢十。比國亡,諸郡所積銅錢六十七萬緡。」[宋]陸遊:《南唐書》卷3,《後主本紀》,中華書局1985年版,叢書集成初編本。
在有關南唐的史料中,正面記載李煜經濟上成就的內容不多,但很多側面卻也反映了李煜的治績。本書在區域經濟的篇章里,將要大量介紹南唐的紡織業、印染業、制茶、造紙、曬鹽、金銀陶瓷、文具製造等成就,這些手工業產品,不僅產量高,而且工藝精細,一如澄心堂紙、龍尾硯、李廷珪墨等等,大都在李煜時期形成品牌效應。南唐出產的茶葉、絲綢、瓷器等,都是我國傳統的出國商品,對海外商人有相當大的吸引力。李煜次子仲宣年僅四歲時,「一日戲佛像前,有大琉璃為貓觸墜地,划然作聲,仲宣因驚得疾,竟卒」。[宋]陸遊:《南唐書》卷16,《后妃諸王傳•仲宣傳》,中華書局1985年版,叢書集成初編本。這種大寶珠,或稱琉璃燈,就有可能是來自海外的玻璃製品。由此可見,南唐人日常生活,特別是宮廷顯貴的生活與正常的海外貿易有著密切的聯繫。
北宋發兵進攻時,南唐能夠抵抗一年多,就說明南唐經過長期的經濟發展,國家還是有相當強大的實力,如果李煜不是勵精圖治,盡量發展南唐經濟,南唐就不會只抵抗一年就落個國亡君被俘的慘痛結局。此外,宋初江淮漕運額驟增至每年四百萬石,比唐代最高年額增加近一倍,比唐代後期增加近十倍。說明李煜管理下的江淮地區農業經濟的發展不僅使南唐農業豐收而兵食有餘,對宋代的經濟發展也產生了重要影響。
應當指出,李煜處於南唐最困難的時期,許多歷史記載反映了賦稅加重、社會凋敝的事實,過分拔高李煜在經濟上的所為,顯然也是不客觀的。
四、拒宋:行抵抗之實
說到李煜面對北宋的軍事進攻時,幾乎是眾口一辭地說他困守金陵束手無策、兵臨城下還全然不知,城破之時尚在聽僧人講經,終至肉袒出降,其情景與隋滅陳之日陳後主坐以待斃驚人相似。
對此,許春在先生的《為李後主一辯》載《南京曉庄學院學報》2002年3月第18卷,第1期,第58-63頁。從兩個方面作了反駁:
(一)從整體戰略看,「堅壁以老宋師」是正確的
《續資治通鑒》說:「初,陳喬、張洎為江南國主謀,請所在堅壁以老宋師。宋師入其境,國主弗憂也。」[清]畢沅:《續資治通鑒》卷第八,《宋紀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8頁。這表明李煜是以堅壁固守城池來拖垮長途奔襲的宋軍作為這場戰爭的指導思想的。這從當時宋與南唐的兵力強弱懸殊來看,既是不得已的選擇,也是唯一可行的策略。因為對宋軍來說利在速決,對南唐來說則是利在持久。既然無法阻止宋軍渡江南下,.又無實力全而防禦與之捉對抗衡,因而採取「堅壁以老宋師」的謀略是正確的也是取得了一定實效的。正是李煜有了這樣的總體謀划並有所布置,所以宋軍入境時他並不驚慌失措,這與「事先全不知道」完全是兩回事。我們更不能因為南唐未曾大規模出擊就論定它一點抵抗也沒有。應該承認,固守也是抵抗,而且是弱者的有效抵抗手段。
(二)從策略運用看,多點抵抗、反覆爭戰
宋軍於開寶七年(974)冬十月正式出兵,直到開寶八年(975)冬十一月二十七日攻破金陵迫李煜投降,前後歷時一年有餘。這與當年隋軍僅用三個月就攻破建康俘獲陳後主的滅陳之戰相去甚遠,而且宋軍初期進展甚速,曹彬等於開寶七年十月乙亥「自蘄陽(今湖北蘄春)過江,破峽口寨」,[清]畢沅:《續資治通鑒》卷第八,《宋紀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6頁。三十四天後的閏十月己酉就攻入池州,接著下當塗,占採石,到十二月就己進兵到金陵的近郊白鷺洲。然而,宋軍屯兵金陵城下達一年之久,這表明戰場形勢曾有過逆轉,至少是有過相持不下反覆拉鋸的情形。據《續資治通鑒》記載,開寶七年十二月,「己酉,曹彬敗江南軍於白鷺洲。」開寶八年二月「癸丑,曹彬等敗江南兵於白鷺洲」。[清]畢沅:《續資治通鑒》卷第八,《宋紀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7頁。
從十二月的己酉到次年二月的癸丑,中間相隔六十四天,曹彬等在白鷺洲先後兩次擊敗南唐兵,這表明即使不是白鷺洲曾經易手,至少也是南唐兵曾經發動過反攻。類似的情形還有池州之戰和武昌之戰。關於兩次池州之戰的記載:開寶七年閏十月「己酉,曹彬等入池州」;到相隔八十六天的開寶「八年春正月丙子,權知池州樊若水敗江南兵四千人於州界」。兩次武昌(今湖北鄂城)之戰的記載:開寶八年正月「辛己,(黃州刺史王)明遣兵馬都監武守謙等渡江,敗江南兵於武昌,拔樊山寨」;[清]畢沅:《續資治通鑒》卷第八,《宋紀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7頁。到相隔四個月的五月「丁酉,王明破江南兵於武昌」。[清]畢沅:《續資治通鑒》卷第八,《宋紀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8頁。史書里之所以看不到宋軍所佔之地被南唐奪回的記載,是因為記述北宋滅南唐的原始史料大多出自宋人之手,不管作者的真實想法如何,都難免要為北宋統治者誇勝諱敗,因而史料呈現的便是同一地點的重複佔領。為了避免後人誤解,作者不僅把年月日排比得清清楚楚,而且行文用詞也盡量予以區別來提醒讀者。至於明確記載南唐反攻的則是采石磯浮橋爭奪戰:開寶八年正月,「江南兵水陸十餘萬,背城而陣。時舟楫未具,潘美率所部先濟,大兵隨之,江南兵大敗。江南復出兵將沂(溯)流奪採石浮梁,美旋擊破之。」[清]畢沅:《續資治通鑒》卷第八,《宋紀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7頁。此外,南唐方而還在鄂州(今湖北武漢)、溧水(今南京溧水)、袁州(今江西宜春)、宣州(今安徽宣州)等地以及長江中與宋軍作戰。正是這些地方的反覆爭戰,牽制了宋軍的力量,導致久圍金陵而不能下,甚至使趙匡胤產生動搖打算撤軍休整。《續資治通鑒》卷八開寶八年秋七月辛未朔條說:「時金陵未拔,帝以南土卑濕,秋暑軍多疫,議令曹彬等退屯廣陵(今江蘇揚州),體士馬,為後圖。(盧)多遜爭不能得。」後來此議未行,則是因為當時任左司員外郎權知揚州的侯涉因受賄不法為部下所訟,他向參加政事盧多遜求助,盧多遜也就利用他「教令上急變,言江南事,陟時被病,帝令皇城李掖入見,即大言江南平在旦夕,陛下奈何欲罷兵?願急取之。臣若誤陛下,願夷三族。帝屏左右,召升殿問狀,遽寢前議。赦陟罪不治」。[清]畢沅:《續資治通鑒》卷第八,《宋紀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8頁。另外,南唐曾於宋軍攻佔金陵關城的開寶八年二月舉行了南唐最後一次科舉考試,錄取進士張確等三十人。這表明南唐方面有可能一度收復了關城,至少當時戰局曾有緩和,否則哪有閑功夫來舉行科舉考試呢?
今天,關於李煜親自過問戰事的史料,讀來仍栩栩如生,茲舉數例:
李煜曾親自致書吳越王錢俶,離間吳越與北宋的關係。《續資治通鑒》記述道:「戊子,吳越王俶遣使修貢,謝招撫制置之命也。並上江南國主所遺書,其略雲『今日無我,明日豈有君?明天子一旦易地酬勛,王亦大梁一布衣耳!」[清]畢沅:《續資治通鑒》卷第八,《宋紀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7頁。李煜不僅派兵西去應戰,並且還採取措施以圖瓦解宋與吳越的聯盟!這一措施無疑是十分正確和必要的,話也說到了要害處,結果是錢俶出賣了他,把他的信交給了越匡胤,未能擺脫遭受東西夾擊的窘境。
又,「十二月,金陵始戒嚴,下令去開寶之號,公私記籍但稱甲戌歲,益募民為兵,民以財及粟獻者官爵之。」[清]畢沅:《續資治通鑒》卷第八,《宋紀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7頁。
這條史料雖未直接提及李煜,但下令不用北宋的開寶年號,這是何等大事,定是李煜無疑。可知此令是李煜得知宋軍渡江進攻並佔領池州后所採取的措施。時間早在金陵城陷落的一年以前,這怎麼能說象後主自己事前全然不知道呢?《續資治通鑒》開寶八年五月記載道:「是月,國主自出巡城,見宋師列柵城外,旌旗滿野,知為左右所蔽,始驚懼。」[清]畢沅:《續資治通鑒》卷第八,《宋紀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8頁。然而這「驚懼」的是被圍的嚴重程度,而不是於戰事一無所知,況且他隨即追究責任殺了神衛統軍都指揮使皇甫繼勛等,並作了一系列部署。從這時到十一月城破.時間長達半年這又怎麼能說李煜到城破前夕尚全然不知呢?
的確,在強宋面前,李煜一直表現得不卑不亢。《宋史》說,李煜「雖外示畏服,修藩臣之禮,而內實繕甲募兵,潛為備戰」。[元]脫脫:《宋史》卷478,列傳第237,中華書局1977年版。以致宋太祖對此也有察覺和防範,兩次派人召李煜入宋,李煜深知其陰謀,以病推辭,堅決不去。直至南唐國滅被俘,他始終未離南唐一步。
在其與宋兵戎相見的時候,他也與宋朝斷絕邦交而交戰,他一方面命大將朱令贇率15萬軍隊沿長江布防,迎戰宋軍。一方面也展開積極的外交,向鄰邦斥之以唇亡齒寒之理希望可以得到它國的援兵。在朱令贇戰死後,李煜又一方面急命張洎作蠟丸帛書求救於契丹,張洎「因出帛書示之,乃圍城日洎所草詔,召上江救兵蠟丸書也。」[元]脫脫:《宋史》卷267,《張洎傳》,中華書局1977年版。一方面積柴宮中,準備一旦都城失守,則與宮殿俱焚,作最後的戰爭總動員,而作戰時也親自處置了叛國的皇甫繼勛以鼓舞軍心,正是因為這些措施才使得金陵在重重圍困之下堅持了那麼久。即使在他被俘之後,李煜也沒有像劉阿斗那樣樂不思蜀,而是時時知恥守至志,以詞抒懷。被俘之後的李煜時時追求覺醒,悔恨自己的過失,無奈時世變化,現在的李煜只能藉助其非凡的詩詞才華抒發自己心中的苦悶和悔恨。然上天也是公平的,現實中的李煜雖做了亡國之君,但卻促使其成了詞中之帝王,流傳千古。
歷史上建都金陵的亡國之君,多遭到後世非議。三國吳後主孫皓,「一片降幡出石頭」,白棺素服,自縛出降;南朝梁武帝崇信佛,終起侯景之亂,被囚餓死於景陽樓;陳朝後主陳叔寶,金陵城破時,同寵妃張麗華藏於胭脂井中,后被隋將吊出處死。這三位末代君王,亡國起因各不相同,但卻都亡於虎踞龍盤的金陵石頭城。李煜也是亡於金陵的末代君王,難免要遭到後世的斥責非議。
但是,就其南唐亡國的原因應該具體分析,就南唐國來講,其不亡是不可能的。理論上,當時整個中國的形勢和歷史發展趨勢要求南唐滅亡,北宋統一;事實上,南唐國勢已敗,李煜雖有能力但已經無力回天了,更何況國策早有失誤,在李煜繼位的前一年,其父李璟已經因國勢衰危而稱臣於宋,減制納貢了。宋朝滅南唐的形勢已定,李煜繼位,也只能採取消極守業的政策了。但是,儘管李煜時的南唐面臨著這樣那樣的困難,其畢竟維持政權達十五年之久,而且在他被俘的日子中始終時時不忘故國,心繫故土,從未心歸宋朝,以致於其最後被毒殺。正所謂:詞中之帝難為君王,有心振國,無力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