診病
地上鋪著象牙黃的方磚,整齊平滑,承塵上掛著串五角宮燈,長案一頭擺著景泰藍雙耳香爐,有煙氣自香爐中裊裊蒸騰,屋裡浮動著檀香的氣味,另一頭供了個汝窯敞口花觚,錯落有致地插著把嬌黃鮮艷的菊花。
靠牆是座架子床,垂著薑黃色的幔帳,幔帳上綉著精緻的蟲草,別有生趣。
很顯然這是個女子的閨房。
常太醫掃一眼,再不敢多看,低著頭走到床前,在搭了墨綠色椅袱的椅子上恭謹地坐好。
帳內女子伸出一隻手來,手細長白嫩,有暗香撲鼻,看樣子女子年歲應該不大。
常太醫朝著引他進來的女子點點頭,示意她蓋上絲帕,女子笑笑,竟一把扯開幔帳,露出裡面端坐的女子。
易齊驚叫一聲,「姐,」下意識地又要合上幔帳,易楚伸手攔住她,「先讓太醫看了面色,看得清楚才診得精確。」
常太醫訝然地望一眼易楚,才看向易齊。
只一眼就看出是個難得的美人,眉眼嬌媚,雙唇豐潤,天生帶著三分風流與慵懶,再細細端詳,柔嫩的肌膚上似乎籠著一層暗紗,使得膚色呈現出不健康的青白。可因為施了脂粉,這青白便被遮掩了泰半,只能從眼角頜下看出些端倪來。眸光仍是亮,卻不清,眼白處藏著黃斑。
常太醫心裡有了數,伸出右手,輕輕按在易齊腕間,三指定位,先舉再尋后按,如此反覆再三。
只看手法,已顯出幾分功力來,易楚暗中贊了贊,微微放了心,可看到常太醫遲遲未做決斷,面上反而露出沉思之色,心頭又往上提了提。
片刻,常太醫深吸兩口氣,問道:「這位小娘子平常用什麼膏脂潤膚,可否取來讓老朽一看。」
易楚在妝台上尋了膏脂罐子遞過去。
常太醫打開看了看,伸手挑了一點,用手指捻開放到鼻端聞了聞,露出恍然之色,隨即卻又凝重起來,「小娘子用這膏脂多少時日了?」
易齊默默算了算,膏脂方子是前年中元節左右吳氏給她的,她過了兩三個月才配製成膏脂,便答道:「快兩年了,可有什麼不妥?」
常太醫惋惜道:「以小娘子品貌其實無需此物……這膏脂名叫千人媚,雖然能增加顏色,也能助情助興,但對肺腑損傷極大,用得久了,五臟六腑就會潰爛,英宗皇帝在位時,宮裡的人常用此物,因傷及了英宗龍體,曾處決近百名宮人,再無人敢用,卻不知因何流傳到宮外了。」
易楚駭了一跳,連聲問:「依太醫之見,我這妹子可有妨礙?」
常太醫嘆道:「所幸服用時日不長,仔細調養幾年應該無礙,不過……」目光在易楚與易齊間逡巡幾回,似是極難出口。
易楚料定內中空有隱情,正要引常太醫出門,就聽幔帳里傳來易齊的聲音,「太醫但說無妨,我受得住。」
常太醫斟酌片刻,才道:「小娘子恐怕在子嗣上會艱難。」
易齊追問道:「艱難到什麼地步?」
常太醫只搖了搖頭,卻再未作答。
易楚心裡已然明白,易齊定然是不會生了。
來到外間,易楚吩咐冬雨擺好紙筆伺候常太醫寫方子。
藥方上寫著澤瀉、鉤藤、茯苓、當歸等,當歸補血養血,澤瀉可解毒利尿,藥性都比較溫和,可見常太醫走得是穩健中庸之風。
易楚著問:「服藥配合著扎針,效果會不會更好?」
話出口,常太醫已知易楚是懂醫理之人,頜首道:「能輔以針灸最好不過,只是要扎的穴位……氣海穴倒也罷了,大赫穴卻……」
氣海穴在丹田附近,而大赫穴在小腹之下,尋常郎中怎可能給女子在此處扎針。
易楚淺淺一笑,再問:「我能認清穴位,卻不知要入針幾分,留針多久?」
常太醫又抬眼瞧了瞧易楚,方答:「入針五分,留針一刻,每三日扎一次,三個月後我再來診脈。」
易楚點頭應了,命冬雨付過診金,又打發人去抓藥。
葯是在翰如院煎的,易楚沒有假手他人,親自在葯爐旁邊守著。
葯湯咕嚕嚕地沸著,水汽裊裊升起,夾雜著苦澀的清香。熟悉的葯香讓她覺得安穩,心慢慢地定了下來。
冬雨挑了帘子輕手輕腳地進來,接過易楚手裡的團扇,低聲道:「二姑娘大哭了一場,將妝台上的脂粉都扔了,現下在屋子裡坐著,冬晴偷偷看過,什麼也沒做,就在床邊乾巴巴地坐著。」
不能生育對於女子來說,無疑是極大的打擊。
易楚完全能夠體會到易齊的感受,嘆口氣,「讓冬晴多上點心,萬一二姑娘想不開……」話語截然停住。
很多次,她被易齊氣得恨不得讓她去死,也免得全家人為她所累,可事到臨頭,易楚還是狠不下心來真正棄之不管。
冬雨應著,熄了葯爐的火,墊著抹布將藥罐搬到一旁,又取了只大碗來。易楚撇開藥草,將葯湯盛了釅釅的一碗,尋思著易齊向來怕苦,吩咐冬雨,「將昨兒買的酸梅盛上一碟一併送過去。」
易齊在屋裡一呆就是一天,午飯沒吃,說是沒胃口,晚飯倒吃了,用了淺淺的半碗粥。易楚去瞧過她,易齊沒開門,隔著門縫說自己想靜靜。
易楚想勸卻無從勸起,在門外站了片刻,覺得夜露深重,便叮囑了冬晴幾句,回了翰如院。
因心裡藏著事,這一晚睡得極不踏實,醒了好幾次,越睡不著越覺得尿頻,來來回回上了幾次凈房,更加沒有睡意。
冬雪在外間榻上值夜,聽到易楚翻來覆去的動靜,點了安神香,才讓易楚睡了個安穩覺。
這一覺倒是睡得沉,醒來時,天光已經大亮,易楚一個激靈坐起來,邊穿衣服邊喚人,「冬雪,去瞧瞧二姑娘怎麼樣了?」
就聽到門帘響動,走進來個年輕女子,穿著玫紅色禙子,身段裊娜,不是易齊是誰?
易齊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衫笑道:「今兒有風,比往日更涼一些,姐多穿點。」
易楚完全沒想到易齊會大清早過來,打量她幾眼。易齊素著一張臉,脂粉未施,雙眼仍是腫著,眼白處散著紅絲,顯然也不曾睡好,精神卻不錯,並不見萎頓之色。
易齊邊伺候易楚穿上禙子,邊道:「姐放心,我不是那想不開的性子,況且我是自作自受……」聲音低了低,「不能生再好不過,我這種人也根本不配為人父母,倒是省了以後拖累兒女受人指點。」話雖如此,可聲音里那絲惆悵與憤懣卻是藏也藏不住。
易楚下意識地握住了她的手,想寬慰她幾句卻不知如何開口。
易齊又笑了,語氣輕快地說:「丁嬤嬤燉了燕窩粥,灶上正溫著,我吩咐她們端過來,姐想必已經餓了吧。」說罷,撩了帘子出去。
冬雪隨著進來,悄聲道:「二姑娘一早就過來了,聽冬晴說,二姑娘昨兒半夜吩咐灶上做了四個菜,要了一壺酒,讓冬晴陪著,足足吃了兩碗飯,又拉著冬晴說了半天話,冬晴熬不住困,在外面打盹呢。」
易楚唇角彎了彎,「讓她睡去吧,你夜裡也沒睡好,等用了早飯也自去歇息,我這邊留著冬雨伺候就行。」
說到此,就聽到窗外傳來細碎的說話聲,卻是易齊正在跟個小丫頭說著什麼,小丫頭剛八歲,沒正經差事,管著跑腿傳話,也不知怎麼回事,走著走著突然絆倒了,正好摔在易齊跟前,嚇得易齊差點摔了手裡的托盤。
小丫頭見闖了禍,連忙跪在地上磕頭求饒。
許是走路不小心撞到了易齊身上,嚇得連忙跪在地上磕頭。
易齊喝道:「慌裡慌張地幹什麼,這麼平坦的路也能摔跟頭?以後小心點看著路,趕緊起來吧。」
小丫頭戰戰兢兢地起身,行了禮轉頭就走。
易齊在後面喚道:「褲子上滿是土也不知拍拍。」
不說還好,一開口小丫頭慌了神,又摔了一跤。院子里的丫鬟們笑得直不起腰,易齊也展顏微笑。
秋陽溫柔地照射下來,映在她的臉上,那笑容真切動人,不見半點勉強。
是真的想開了?
易楚自認這事若換在自己身上,沒有一年半載的是走不出來的。
女子失了貞節還好說,大不了說以前嫁過人死了相公,萬晉朝再嫁的女子不多,但也不是沒有。可若不能生養,嫁人的希望是微乎其微,最大的可能就是孤苦伶仃老死在家裡,身後連個拜祭的人都沒有。
想一想,就覺得晚景凄涼。
而易齊僅過了一夜就能走得出來,易楚也不得不佩服她。
也是,這才是易齊的性子,頑固執拗,可她又果敢洒脫,拿得起放得下。
這麼一愣神的工夫,易齊已將飯菜擺在外間炕桌上,揚聲喊道:「姐,吃飯了。」
易楚撩了帘子出去,問道:「怎麼你端了飯菜來,那些丫鬟又躲懶了?」
易齊笑道:「冬雪在屋裡伺候,冬雨往二門去了,前頭俞管家找她,我閑著沒事,就跑趟腿,反正就在後頭院子里,沒多大點路。」
翰如院本就有個小廚房,這幾天天氣轉涼,易楚的飯食就在小廚房做,也是為了在眼皮子底下方便照看,說起來真是不遠。
易楚便笑笑,「以後這些事不用你,你只管經心調理好身子,等吃過飯,我給你扎針,常太醫說了,湯藥配合著針灸,見效要快很多,這樣有一年工夫,你身上的毒就能清個八~九成。」
易齊聞言默了默,隨即苦笑,「姐,我這副樣子,好不好也不差什麼,你懷著孩子就別費神費力的了,孩子要緊。」
難得聽到易齊說這麼暖心的話,易楚也有幾分動容,輕聲道:「只扎針不費事,阿齊,你才十六歲……」正是女子最美好的年紀,她又生得這般出色,易楚實在狠不下心來讓她過早地凋落。
易齊低著頭,晶瑩的淚珠順著臉頰一滴滴落在湖藍色的羅裙上,洇出一塊不規則的濕斑。半晌,止了淚,抬頭喚了聲,「姐……」
易楚小口小口喝著粥,溫和地打斷她要說的話,「丁嬤嬤的手藝確實好,同樣的燕窩粥,感覺就是要軟糯些,你趁熱也喝一碗,待會就冷了。」
兩人沉默著吃過飯,易齊將托盤收拾下去,冬雨抱著只一尺見方的匣子進來,笑容燦爛,「夫人,伯爺託人送了東西回來。」
易楚心頭一跳,迫不及待地問:「什麼時候送來的,來人在哪兒?」
冬雨笑著說:「來了小半個時辰了,因先前夫人還未起身,俞管家先讓他吃了早飯換過衣服再過來。這匣子盛得是果子,俞管家說入口的東西不好經太多人的手,就親自送到二門,我去接了進來。」
千里迢迢的,送的是什麼果子?
易楚打開匣子,正上頭是一封信,封了火漆印,信底下鋪著滿滿的酸漿果,外面的皮都剝掉了,只留下橙紅色的果實,一粒一粒整齊地排著。
酸漿果又叫紅姑娘,京都郊外的山上也有,以前易郎中去山裡採藥也會順手摘兩把回來。只是這東西是剛入秋才有的,現在都過了仲秋了,也不知他從哪裡找來的,而且還採了這麼多。
易楚強壓下滿心滿腹的歡喜,取了信,將匣子推到冬雨面前,「去洗點盛上來吧。」
「哎,」冬雨情知她要看信,痛快地答應聲,抱了匣子出去。
信封摸起來不厚,感覺只有一兩張紙。
易楚咬了唇,不免抱怨,「去了這三五日才寫頭一封信,也不知多寫點兒。」雖如此,手下卻不慢,利落地拆開信封,展開信紙。
信有兩張,全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入目頭一句就是「阿楚,我的小乖乖」。
易楚雙手顫了顫,眼淚忽地涌了出來,又怕洇濕信紙,來不及找帕子,就著衣袖將淚水抹掉了,從頭再讀一遍。
阿楚,我的小乖乖。
他渾厚的聲音似乎又響在耳邊,呢呢喃喃地,直入她的心底。
杜仲是冷硬的性子,在人前不苟言笑,唯兩人獨處時,會展現溫柔情深的一面。小乖乖就是情濃之際,他對她的稱呼。
兩人相處時的情形又一幕一幕出現在面前,易楚不禁有些恍惚,停了數息,才繼續讀下去。
倒是沒重要的事,就是介紹了宣府總兵府的位置,屋裡的擺設,還有這幾天吃了什麼,做了什麼,說得倒挺詳細。
易楚連著看了好幾遍,喜悅的滿足絲絲縷縷從心底漫開來,「總算還有良心,知道我挂念你,把事情說得這般仔細。」
當下便要鋪了紙筆準備回信,也不使喚人來研墨,自己挽著袖子研好了,可待要下筆的時候,卻覺得心中情意激蕩,雖有千言萬語卻無從說起。
顫巍巍地寫了「子溪」兩字,卻再也寫不下去了,眼前唯有杜仲俊朗的面容,幽黑透亮的雙眸隱隱含著笑意,似乎正灼灼地望著她,那般地真切。
易楚穩穩心神,提筆再寫,恰此時門帘被撩起,冬雨端著托盤進來,「夫人,果子洗好了,您嘗嘗。」
易楚手一抖,一滴墨落在紙上,剛寫好的「溪」字被暈染了大半。
冬雨忙不迭告罪,「是我太冒失,懇請夫人責罰。」
「算了,」易楚低嘆一聲擲了筆,「待會再寫,」回頭看炕桌上的托盤,橙紅色的果子晶瑩亮澤,上面掛著水珠,盛在甜白瓷的小碟里,看上去令人垂涎欲滴。
易楚不自主地咽了口唾沫,掂起一隻嚼了,濃香的汁液一下子充斥了口腔,甜甜的,又夾雜著酸。
易楚滿足地眯起眼睛,一顆接著一顆吃,不一會兒半碟子酸漿果下去了,就聽到外面小丫鬟清脆的喊聲響起,「回稟夫人,文定伯家的六姑娘來了,在角門那邊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