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婦
坤寧宮。
皇後面沉如水聽著文定伯府前來報喪的婆子敘述著經過,「……都沒想到,一點徵兆兒都沒有,就是忠勤伯府的姑娘來了趟,兩人許是爭吵了幾句,哭著跑到正院,夫人開解了一番……晚飯沒吃,中間丫鬟進去一趟,見裡面靜悄悄的以為睡著了,沒敢打擾……早上辰初了還沒起,六姑娘最守規矩的人,每天都是卯正起身,辰初去陪夫人用膳……這才覺出不對來,一摸,身子都涼了……」
皇后心潮翻湧,淚水止不住似的往下淌。
她比陳芙年長五歲,又自詡為長姐,沒少在陳芙身上費心血。陳芙認識的第一個字、會背的第一首詩,以及畫的第一副畫都是她教的。從四五歲時教導她寫字,到七八歲時給她找有名望的綉娘、琴師,甚至陳芙的終身大事她也給打算好了,必定要找個既有權又有勢,且家中清凈的好婆家。
誰知陳芙竟然就這麼去了,這十數年她花費的精力豈不都成了空?
這都是杜仲家裡那個上不得檯面的妻室惹出來的。
若不是她平白無故地在慈寧宮鬧那麼一出,何至於有後來那些脫離她掌控的事情。
而杜仲為了這個既沒有家世又沒有才貌的賤~人竟然罔顧軍法,千里迢迢從宣府趕回京都給她撐腰。
皇后還記得在乾清宮,嘉德帝臉色黑得如同墨炭,而眸子冷得卻像寒冰,不帶一絲情意地注視著她。
四周靜悄悄的,落針可聞。
當著諸多太監宮女的面,她能如何?
只好說陳芙仰慕杜仲,因愛而生恨,一時糊塗將她賞賜下去的絲線浸了麝香水。意即小懲一下杜夫人,並無害人性命之心。
請皇上念在陳芙年幼不懂事,又是一片赤誠的份上,饒過她這次。
好在杜夫人腹中的胎兒已是保住了,並未釀成大禍。
說罷就跪了下去。
嘉德帝冷笑兩聲,劈手將長案上的瑪瑙鎮紙砸在地上,就在她的身旁。砸出的碎屑濺到她撐著地面的手上,有血珠慢慢地沁出來。
她一動不敢動,只覺得地板寒涼的濕意透過膝褲絲絲縷縷地漫上來,直涼到心底。
嘉德帝也不叫起,直到父親文定伯實在看不過去,也跟著跪下,「都是臣教導不嚴養成阿芙無法無天的性子,回去后,臣定然嚴加管教阿芙……臣懇請皇上責罰。」
嘉德帝這才開口讓她起身。
成親這些年,嘉德帝向來尊重她,從未落她的面子,尤其還當著滿地奴僕的面。
她以後在宮裡還怎麼管教他們?
皇后急喘兩口粗氣,「信義伯欺人太甚……還有阿芙身邊那些伺候的人,身為奴才不好好照看主子,養著她們吃白食?回去都給本宮杖斃!」
跪在地上的婆子哆嗦了下,顫著聲兒回答:「除去青枝失蹤了,其餘人都關在柴房裡,夫人的意思是過了頭七再處置。」
皇后挑挑眉,問道:「青枝什麼時候失蹤的?」
「應該是六姑娘過世那天,」婆子遲疑著不敢肯定,「那天六姑娘還單獨把她叫進去說了幾句話,後來聽門房說,青枝拿了對牌到外頭買什麼新出的粉箋紙……差不多申時出去的,還說六姑娘要得急,好像再沒人見過她……身契也不見了。」
「這個背主的奴才!」皇后拍著桌子厲聲道,「阿芙的事兒跟她脫不開干係,轉告伯爺就是在京城掘地三尺也得找出來給阿芙陪葬。」
婆子諾諾應著,好容易等到皇后開了口,「你回去吧,下葬那天本宮回去送阿芙一程。」
婆子又磕了兩個頭,躬身退下。
皇后猶不解恨,自言自語道:「還有吳韻婷……阿芙既是走了,你也別指望過得好,該討的債,本宮會替阿芙一一討回來。」抓起手旁粉彩茶盅狠力扔了出去。
茶盅發出清脆的噹啷聲,摔成了碎片。
有宮女怯怯地走近,半跪在地上去撿碎瓷片。
皇后指著她,「宣本宮旨意,召真定知府夫人儘快遞牌子進宮。」
與吳韻婷定親的就是真定知府的嫡次子,姓王名景平。
陳芙吞金的事情也傳到了慈寧宮,太后冷著臉小聲地嘀咕了句,「自私又無知!哀家怎能放心讓這種蠢婦為皇帝操持後宮生兒育女?」
聲音含糊不清,顧琛只零星聽懂了幾個詞,知道並非好話,便閉著嘴不敢應答。
太后聲音稍高了些,「當初哀家看著還不錯,知書達理行事落落大方,重要的是有主見,嫁進來稍點撥就能幫著管家……怎麼自打進了宮就開始犯蠢,這一年何曾做過一件上檯面的事兒?」
這下顧琛明白了,是說得皇后,更不敢吭聲了。
「可惜那麼個花骨朵般的姑娘,生生讓她親姐姐給害了。」太后喟嘆聲,進了佛堂,沒讀先前看的《心經》,反而挑了卷《往生咒》遞給顧琛,「念三遍,在那世千萬投生個好人家。」
顧琛默默地接了經卷。
不過大半天,陳芙的死訊已傳遍了貴族圈子,易楚卻半點不知道。
她正跟杜仲一起核對庫房的單子。
嘉德帝給杜仲降職的同時還罰了他三年的俸祿,原本他任總兵每年能有一千多兩銀子的薪俸,現在卻一分銀子也見不著了,最近家裡的開支卻不少。
眼看著快過年了,不能讓易楚捉襟見肘。
所以,他便跟易楚商量著,把庫房裡用不著的東西清理出一批來換成銀子,這樣手頭寬裕點,也讓別人看看,他這個信義伯當得著實不容易。
庫房裡存得幾乎是信義伯近三四十年積攢的東西,大多是老信義伯以及明威將軍屢獲軍功得到的賞賜,因被大小章氏敗壞了,剩下的東西並不算多,不過章宗岱還回來的三大箱子幾乎件件是珍品。
這些自然是留著傳給兒孫的,餘下能賣出去的不過是布匹與藥草以及一些成色稍差點的瓷器擺設。
大戶人家喜歡存著諸如三七、天麻等各種草藥以備不時之需,有些能用上,有些則基本用不上。每每交談起來會自誇,「家裡庫房存著那年那年的老參等等。」
其實草藥等物很不經存放,處理不好的話,不單容易發霉還容易失了藥性。
布匹等物亦然,放上十好幾年,料子跟花色都不時興了,有些還容易發黃或者壓上皺褶,傳出去總是不盡人意。
易楚便是叫人將這些布匹抬到瀚如院一一過目,該留的留,該賣的則抬到外院,自有俞樺找人處理掉。
杜仲則取了紙筆將剩餘之物分門別類地重新造了冊。
忙活了一個多時辰,終於整理完畢。
易楚不曾親自動過手,可額頭也沁出了汗意,白皙的臉頰透著微紅,格外的嬌艷。杜仲心裡微動,想起夜裡易楚也是這般面頰透粉眸中含情,嬌嬌柔柔地看著自己。
雖是礙於她腹中胎兒不敢莽撞,可行動間的小心與纏綿讓兩人愈加沉醉。
這般想著,杜仲目中便流露出幾分渴望。
易楚嗔怒地瞪他一眼,閃身進了內室。
富嬤嬤已讓人備了熱水,易楚不打算沐浴,只想用熱水擦擦身子,免得汗冷下來受了涼。
褪下衣衫時,不免看到肩頭胸口處的斑斑紅印,臉驟然熱了起來。
這兩天杜仲待她……夜裡是溫柔小意,盡心儘力地服侍,白天則幫著她理事,把整個府邸的人重新清理過一遍。
還抽空去了趟曉望街,回來后告訴易楚,「我跟外祖母說了,不用擔心小舅舅,有我看著他,翻不出風浪來,讓外祖母等著抱孫子就行。」
易楚吃吃地笑,又忍不住嘆氣,「小舅舅看上了芸娘,可還傻乎乎地以為自己是斷袖……你說兩人差著輩兒,家世又相距太遠,真讓人煩心。」
杜仲摟著她笑,「這兩人都是人精兒,若是真有意,肯定能想出法子來,用不著你操心……小舅舅平常挺精明一人,怎就連個男女都分不出?到底還是毛兒都沒長齊。」嘲笑衛珂一番,又說起俞樺給林槐等人買的幾處宅子,「……位置還真不錯,現在正粉刷,等開春種上點花樹,置辦上傢具,也就像模像樣了……有了房子那幾人也坐不住了,前兩天還跟俞樺打聽親事什麼時候能有著落。」
易楚便道:「我認識的人少,就託付給曉望街的吳嬸子了,要不讓冬雨回去問問……年紀都不小了,著急也是應該的……他們幾個我倒不愁,有正經的差事總能找到合適的媳婦,就是顧大哥那邊,二十多歲的人了就跟個孩子似的,除了吃就是玩兒,什麼事兒不懂,好好的閨女哪個願意嫁過去,即便是為了銀錢嫁了,也不見得能盡心儘力地照顧他。」
「這事我來辦,」杜仲安慰般摸摸她的頭,「宣府那邊窮,家裡養不起孩子的多得是,我找戶老實人家,多許點銀子把話說透徹了,想必也不敢偷奸耍滑。」
易楚不由地依在他懷裡輕嘆,「怎麼什麼事情輪到你頭上就格外容易了似的?先前我還想進了伯府指不定要有多艱難,就怕行差踏錯半步,竟沒想到會這麼隨心所欲;還有小舅舅的事兒,前一陣剛聽說了我還為他倆發愁,你這麼一開解倒顯得我太過杞人憂天了……」
杜仲笑著吻上她的唇,堵住了她未說出的話,糾纏片刻才低聲道:「嫁個夫君不就是為娘子排憂解難的?為夫做得還遠遠不夠,以後定當再接再厲,讓娘子每天無憂無慮,吃飽了睡,睡足了吃,養得胖胖的。」
「你這是養豬呢……」易楚笑倒在他懷裡喘不過氣兒。
幸福的日子過得格外快。
倏忽間,三天過去了,杜仲不得不返回宣府。
相比上次,易楚仍是不舍卻不傷感,杜仲已應允她正月前後總能回來陪她幾日,興許能一起守歲也未可知。
如此算來,也就是兩三個月的工夫,比起先前以為得要好太多。
易楚起了個大早陪杜仲用了飯,又特特地送到角門。
杜仲讓易楚先回去,易楚卻是不肯,非得看著杜仲離開,相持了片刻,杜仲實在擰不過她,叫上隨從縱身躍上了馬。
易楚直等到杜仲的身影消失不見才戀戀不捨地進門。
腳剛踏進門檻,就聽身後有怯怯的聲音,「杜夫人……」
這大清早的,會是誰?
易楚緩緩轉過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