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圓
林槐動作很快,不出半個月已挑出四所宅院來讓易楚挑選,三處三進宅子,一處五進宅子。
易楚當即排除了五進的。她這次本就打算與杜仲好好過平常日子,沒打算多帶人,也用不著太大的排場,三進三間的房子足夠。
三處三進的宅子,頭一處在鎮子西頭,位置偏僻了點但是清靜,好處是宅子很新,附帶著幾樣常用的傢具,稍微收拾就能住人。另一處在鬧市區,買米買面都極方便,周圍鄰居也多是商戶,跟曉望街有點像。美中不足是房子年歲久了,今冬大雪壓塌了一間廂房,估摸著其餘屋頂也不太結實,真要住的話要好好翻修一下。第三處則在兩者中間鬧中取靜的地方,衛所里張百戶跟李把總就住在隔壁,交往起來能做個伴兒。
易楚不假思索地指了頭一處,「就它吧。」她看中了宅子有個很大的後院,可以種花種菜,或者養點雞鴨也成。
卻是跟林槐不謀而合。
因是著急住,第二處必然不能選,他之所以挑出來是以為易楚或許會喜歡熱鬧點的地方,畢竟先前就住在商戶區。
而第三處卻是因為鄰居。同在一個衛所當差,不交往自然不好,但交往過密容易落人口實。尤其婦人本就多事,喜歡攀比探人隱秘的,倒不如遠著點兒清靜。
主意已定,接下來就是到宣府找中人立契約,收拾房子,這事兒仍然落在林槐頭上。
林槐自然義不容辭,笑道:「正好盛記十八那天要往宣府送貨,我打算順便帶些物品過去,莫掌柜答應可以先放在他們庫房裡。夫人打算讓誰去布置,不如一道跟著,免得單獨跑一趟。」
易楚早盤算過,心裡有數,遂不假思索地道:「最先買的四個大丫鬟,冬雲在曉望街,冬雨我要留下看院子,冬晴跟冬雪帶到宣府,眼下冬雪離不開,就讓冬晴帶兩個小丫鬟跟兩個婆子先過去。」
話音甫落,俞樺低低笑了聲,「如此甚好。」
這有什麼可笑的?
易楚疑惑地抬頭,正瞧見林槐平素極是淡然的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羞澀。
對上易楚的視線,林槐一撩袍襟,單膝點地,「屬下求娶冬晴姑娘,懇請夫人應允。」
易楚訝然,聽到身後冬雪驚訝地倒抽一口涼氣,卻原來她也沒有料到。
林槐與冬晴都是忠心可用的人,既然有此好事,易楚當然要成全,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笑道:「此事我想先問過冬晴,只要她肯,我自會成全。」
「是,謝夫人。」林槐起身,欲言又止。
易楚隱約猜出他的想法,回頭吩咐冬雪,「你去找冬晴問一下,成不成先有個回話。」
冬雪笑嘻嘻地走了,步履很是輕快。
易楚的視線不免落在林槐身上,佛頭青的杭綢道袍,墨藍色腰帶上系著塊品相上好的玉佩,又別一把象牙骨的摺扇。唇角掛一絲淺笑,氣度沉穩又帶幾分儒雅。
俞樺也是沉穩的,可因著臉上的傷疤,卻格外多了點讓人疏離的冷厲,不比林槐,看上去更容易親近,雖然這親近只是表象。
林槐曾做過斥候,心眼多到不行,真沒想到會看中性子爽直的冬晴。
被易楚這般打量著,林槐略有幾分尷尬,輕咳兩聲道:「屬下近些時日教冬晴姑娘習武,覺得她心思簡單很適合自己……」
這也難怪,話多的喜歡話少的,愛鬧的喜歡愛靜的,林槐彎彎腸子多卻看上直脾氣的冬晴也在情理之中。
易楚挑眉笑了笑,林槐愈發困窘。
俞樺笑著替他解圍,「……吳嬸子上次提到的兩人都已相看了,哥兒幾個想成家急得不行,只偷偷打量幾眼就同意了,林松看中了油坊的張姑娘,衛槭有意錢家三女兒。我想著讓林松留在京都,衛槭跟著夫人到宣府。」
油坊張氏兩口子年老需要人照顧,林松留京合情合理。而錢富貴重利,既然開口要十六兩銀子的聘禮,以後少不了打女兒女婿的主意,讓衛槭到宣府倒是斷了他的念頭。
易楚點點頭,「這也行,只是衛槭的婚期要提前,不知錢家會不會同意?」
俞樺眉間露一絲輕蔑,淡淡道:「至多再添五兩銀子罷了……夫人要帶過去的人手可考慮好了?」
「差不多,冬晴帶兩個丫鬟兩個婆子先走,我到時帶著丁嬤嬤與冬雪,再有兩個穩婆一道跟著,富嬤嬤與冬雨留下來守著宅子,至於外院的……」
俞樺答道:「我挑了六個,都是身手不錯又忠心的。」再加上林槐與衛槭,卻是足夠了,而且到時杜仲也會在家裡,難不成他還護不住她?
計劃妥當,便一樁樁地按部就班地做。
京都這邊俞樺會留下來坐鎮,另外鋪子里有張錚跟大勇管著,莊子上是何猛看著,白米斜街的宅子里鄭三一家三口兢兢業業,再無紕漏之處。
正月十八,林槐與冬晴一行帶了四輛馬車跟隨盛記商行的車隊出發去宣府。那天冬雪悄悄告訴易楚,「冬晴起先不同意,想攢夠給她弟弟蓋房子成親的銀子再打算,可聽說林管家每月有十二兩的月錢就答應了……還偷偷跑去問了林管家,許不許她攢私房銀子貼補娘家,林管家二話沒說,給了冬晴兩張三十兩的銀票讓她送回去。」
易楚聽了直樂,誰說冬晴沒心眼兒,這樣光明正大地說在前頭豈不比偷偷摸摸地瞞著要強得多?
當下易楚便將冬晴的身契還給她,另外賞了五十兩銀子。俞樺跟富嬤嬤分別當男女雙方的媒人,給兩人交換了庚帖,這樁親事就算定下來了。至於成親,肯定是要等到了宣府另擇吉日。
二月初一,易韓做滿月。因易楚仍在禁足期,就讓俞樺跟富嬤嬤代替她到曉望街跑了一趟。
二月初六,顧大嬸一家搬到京都,俞樺將人接到府里與曹姑娘看了一面,顧大嬸極為滿意,拉著曹姑娘的手就哭了,說委屈她了,以後定然當親閨女那般看待。雙方商定五月裡頭成親。
二月十二,衛槭成親,成親的第二天帶著錢姑娘給易楚嗑了頭。
二月十五,林槐自宣府回來,說那邊都收拾齊備了,只等著進去住。
二月十八,易楚親筆寫了道請罪摺子,言道自己閉門四個多月已明白所犯過錯,以後決不再犯,懇請太后許她去宣府侍候夫君。
為避耳目,俞樺沒經過內府衙門,而經由吳峰將摺子遞到太後跟前。彼時,陳蓉剛查出有孕來,太后全副精力都用在陳蓉身上,看過摺子沉吟片刻說了聲,「許!」
易楚解了禁,頭一件事就是想著去曉望街,不成想易郎中先一步到了信義伯府。
算起來易楚足有三個月不曾見過父親,剛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就抑制不住地撲了上去。易郎中怕捧了她的肚子,忙伸手扶住她肩頭,無奈地嘆:「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以前還不曾這麼毛毛糙糙的。」
易楚噙著淚扯住易郎中衣袖,嬌聲道:「我想爹爹了,想得很。」話音甫落,淚水便滴滴答答往下淌。
易郎中頓時心軟如水,展臂擁住她,大手輕輕拍著她的後背低聲安慰,「爹這不是來看你了嗎?還懷著孩子呢,聽話,不許哭了。」引她在椅子上坐下,順勢抓起她的腕,探向脈息,細細聽了,點點頭,「脈相強健,身子不錯,看起來像是個閨女。」
易楚止了淚,「我試過幾次,覺得也是個女兒,子溪說閨女好,貼心。」昨兒他剛來了信,還說今年生閨女,隔上一年再生個兒子,三年抱倆,渾然就是以前她在白米斜街說過的那番話。
真沒想到那人如此記仇,她成親之前說過的話還記著,怎麼就不記得他才不久說過生了這胎再不生了呢?
想起杜仲,易楚心中滿是歡喜,又很是期待。這幾次寫信,她隻字未提去宣府的事,杜仲也從沒問過,只是跟以前一樣,事無巨細地寫他每天做了什麼。
要是他冷不防在宣府見到她,該是怎樣的驚喜?
易楚盈盈含笑,轉頭對上父親探尋的眼眸,不由紅了臉,掩飾般問道:「外祖母跟母親最近可好,弟弟鬧不鬧人?」
「你母親生產時傷了身子恢復得不太好,外祖母要她坐雙月子徹底休養一下。你要去宣府的事兒暫時沒告訴她,怕她知道了坐不住趕著來瞧你……這陣子虧得你外祖母與小舅舅。小子就是調皮,精神頭兒十足,鬧得全家不得安生。」
易楚抬眸看著父親,果見他臉上較往日憔悴,可眼底儘是喜悅,是發自內心的高興。易楚也隨著歡喜,卻也有些遺憾,「定了二十二那天跟著商隊走,怕是見不到弟弟了。爹爹別忘記告訴他還有個姐姐,免得以後他不認我。」
易郎中訝然失笑,側頭瞧見易楚瑩白如玉的肌膚,柔順溫婉的眉目,腦海中突如其來地閃現出衛琇的面容。剛成親時,她也是這般年紀,也是這般形容,喜歡扯著自己的衣袖嬌嬌弱弱地撒嬌:「夫君取笑我。」
十幾年過去了,可當日恩愛和美的情形仍清清楚楚地印在腦海中,不曾有片刻忘記。
易郎中長舒口氣,溫和地說:「你跟子溪成親以來聚少離多,理當去陪伴他……只是路上你需得好好照顧自己,凡事以自己為要。我給你做了些丸藥,有安神的,有養胎的……還有給子溪的,上次我給他把了把脈,似乎有些精神不濟,你看著給他服用。你們年紀尚輕,萬不可虧損了身子。」
易楚一一應著,打開手邊匣子,見裡面塞得滿滿的葯,有瓷瓶盛著的,有紙包包著的,有十幾種,上面還貼著紙條,用蠅頭小楷細細寫了藥名以及用法。
俞樺在易韓做滿月時才告知父親她要去宣府,不過半個月的工夫,父親既要照顧妻兒,又得坐堂問診,也不知花費了多少時日才做出這些藥丸了。
易楚只覺得眼眶發熱,眼淚似乎又要湧出來。
易郎中瞭然地拍下她的手,轉而提起易齊,「你們走了,她獨自在這裡也不方便,不如我帶她回去。」
「不用,」易楚抽抽鼻子,平靜了神色,「家裡地方小,現下人多事多,而且還有小舅舅在,不方便……有件事正要跟爹爹說,前幾天林槐提到了人家,就是盛記商行的莫掌柜,祖籍蘇州,今年四十有二,家裡妻室早就亡故,想娶個繼室回鄉。」
四十二歲,比他還要大好幾歲,而易齊才剛十七,這相差也太大了,豈不是一樹梨花……
易郎中皺眉,「這不太不合適吧?」
易楚解釋道:「阿齊說她不想過窮日子,莫掌柜行商多年,家資頗豐,亡妻育有兩子一女均已婚配,不想再有孩子免得以後鬧出爭奪家財的醜事……阿齊,之前用了不好的葯,已經不能生育。這門親事我跟她提過,她說願意。」
而且,莫掌柜過幾個月想辭了這邊的差事回蘇州定居。這樣易齊不在京都露面,也免得遇見榮郡王府的人。雖然,榮郡王府里眼下沒什麼動靜,可能避開還是避開得好。
聽說易齊願意,易郎中自不會多生枝節,只溫和地說:「那便依著你,只別讓她帶累你,如果有什麼為難之處,儘管寫信告訴我。」
「嗯,」易楚笑著答應,「阿齊現在吃著葯,再吃上兩個月差不多就好了。親事我交給俞管家跟富嬤嬤辦,不過下定過禮什麼的恐怕還得麻煩爹爹跟母親。」
「那是自然,」易郎中點頭,好歹他養了易齊十幾年,總有父女的情分在,還是希望易齊能夠過上平穩安定的生活。
只是想起正值花信年華的女子要嫁給了半老頭子當繼室,心裡總覺得有些後悔。說到底,易齊會有這樣的結果也跟他有關係。當初,他強硬點,不縱著她的性子就好了。
或者因為不是自己親生的,還是不願多費精神多花心血?
易楚偷眼瞧著父親的臉色,低聲道:「如今阿齊總是想清楚了,這段日子一直陪著我做些針線,還給爹爹縫了兩件夏衣,要不讓她拿過來爹爹試試?」
易郎中默了片刻,終是點了點頭。
**
二月二十二日一大早,街上還沒有什麼行人,信義伯府的角門就開了,從裡面陸續駛出四輛極為普通的黑漆平頂馬車。
馬車沿著阜新大街往西走,途經盛記商行,不動聲色地混進了商行的車隊。
這次仍是莫掌柜帶隊,卻比上次多帶了六個孔武有力的壯漢,壯漢雖也是夥計打扮,但一舉一動規整有力,似受過正規訓練。
車隊還是按著以往幾次的路線走,但更從容了些,天黑便歇,日出才行,每逢驛站就會停下補充熱水點心。
這樣走走停停,第七天頭上終於到了宣府境內。
一到宣府,易楚莫名地興奮起來,輕輕撩了帘子往窗外看。宣府的春天比京都要晚,路邊的柳樹剛剛綻出嫩黃,田野的小草也才始發芽,不遠處的山腳有片連翹開得正盛,金黃色的花朵簇簇擁擁,煥發出勃勃生機。
早春的田野讓人心曠神怡,易楚不由深吸口氣,無意間回頭,卻瞧見跟隨在馬車旁的林槐臉上有種不尋常的緊張。
緊接著,便聽到馬蹄聲聲,遠處塵土飛揚,有黑色的身影晃動。
莫掌柜招呼車夫將馬車往路旁靠,鏢師們自發自動地護在馬車四周,信義伯府的六個護院仍混在夥計中,卻不動聲色地靠近了易楚的馬車,而衛槭已將手放在劍柄上,一旦情形不對立刻就能拔劍廝殺。
來得會是什麼人?
現在是早春,去年的冬糧已經吃盡,今年的春糧剛剛下地,而田野里還沒有長出可以果腹的野菜樹葉。
正是韃靼人一年中最飢餓的時節。
沿途,他們就聽過不少韃靼人進犯邊境強搶糧草的事,可他們才剛到宣府,離邊境還有百里之遠,按理韃靼人不可能這麼深入。
或者是附近的路匪?
可莫掌柜來回走了五六趟,早就打點好沿路的各方神仙,不可能憑空再出錯漏。
易楚的心緊緊提著,旁邊冬雪也白了臉,雙手不住地搓著手中的帕子。
馬蹄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急,易楚幾乎能感覺到那股山雨欲來的壓抑與窒息。
終於,馬蹄聲停,似乎有人堪堪逼近了馬車,易楚悄悄拔下一根簪子捏在手裡。驀地車簾被撩起,一個黑影迅疾地上了車,不等易楚抬手,那人已攥住她的手,低低地喚,「阿楚!」
這聲音如此地熟悉!
易楚凝眸,對上杜仲俊朗的帶著深情笑意的面容,一時呆住,又忍不住拍拍胸口低聲地罵:「你要嚇死我?」
「在宣府,沒人敢傷你。」杜仲抓過她手中金簪替她別在發間,手指沿著她的墨發而下,滑過臉頰,順勢挑起她小巧的下巴。
她清亮的眸子牢牢盯著他的,水嫩的雙唇微微張開,似是訴說,似是邀請。
杜仲俯首,薄帶涼意的唇輕輕貼上了她的。
「有人在……」易楚慌忙推拒,卻被他箍得緊,掙扎間卻發現冬雪不知何時已經下了車。她的身子頓時軟下來,微仰著頭,溫順地承接他的吻。
良久,杜仲鬆開她,卻展臂將她攬在懷裡,喃喃低語:「膽子倒是大了,這麼大的事兒竟然還敢瞞著我?」
「哪裡瞞了?」易楚窩在他懷裡狡辯,「要是真想隱瞞,你怎麼會知道我今天到?對了,是不是林槐告訴你的?」
「沒有,是林楓在雙山鎮遇到了冬晴,」杜仲低低笑,忽而將她摟得愈發緊,「阿楚,你能來,我很歡喜……就是怕委屈你。」
「不委屈,」易楚仰頭輕輕親吻他的喉結,「我想天天看到你,夜裡讓你摟著我……我怕一個人生孩子,你陪著我好嗎?」
「好!」他暗啞的帶著喘息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我陪著你,摟著你,咱們再不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