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
易楚忍不住探身從窗口向外看,瞧見易齊裊裊婷婷地站在西廂門口,身上穿件淺粉色的半臂,是去年秋天裁的,現在已有點瘦小,袖子也短,露出一小截白嫩的手臂,腕間鬆鬆地套了只銀鐲。
「榮盛哥,我做了一上午針線胳膊酸得不行,木盆竟是端不動了。」易齊氣惱地甩著胳膊。她剛洗過頭,發梢還帶著水珠,因晃動,水珠一滴滴落在半臂上,洇濕的布料緊貼在身上,使得她的腰身越發纖細,而胸前卻格外高聳了些。
榮盛聞言知雅,忙將她腳前木盆里的水端到牆角的暗溝處倒掉。
易齊連聲道謝,又指使他將木盆倒滿水,仍在太陽底下曬著。
夏天天熱,很多人家都是在院子曬上一大盆水,留著洗頭或者擦身,易家也是如此。
這種事,易齊以往也沒少指使榮盛,易楚並沒覺得什麼。可現在,不知是因為要定親的緣故還是猛然發現易齊長大了,再看到這種場景,感覺竟然有些礙眼。像是心裡橫著一根刺,拔不出揮不斷。
索性眼不見為凈,回身尋了針線開始縫衣服。
門卻是忽地開了,易齊頂著滿頭濕發進來,大剌剌地在綉墩上坐下,笑著問:「又是爹的衣服?」
易楚心不在焉地答:「昨兒那件穿得久了,布料已不行了,這次上山又被樹枝掛了兩條口子,補都沒法補。」抬起頭,瞧了眼易齊,終是沒咽下心底的氣,「洗了頭也不擦乾,這麼披散著象什麼?」
易齊不以為然,「反正也沒外人看見。」眼巴巴地湊上前,低聲道,「姐,你真打算嫁給榮盛?」
易楚羞惱,「什麼叫我打算?婚姻大事自然是爹做主。」
「不過是問問,惱什麼?」易齊嘟噥句,又撅著嘴,「我可覺得榮盛不是什麼好人。你瞧瞧,明知道缸里水不多,也不說去挑一擔來,半點眼色都沒有。」那份不滿卻是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一副坦蕩無懼的樣子。
易楚暗想,許是自己多心,榮盛在自家出入這些年,易齊不將他當外人也是有的。遂笑道:「榮盛哥身子弱,在自個家都沒有干過這種活,何況是在咱們家。大不了,咱也不自己擔水就是。」
「要去你去,反正我是不去的。」易齊立即聲明,「人家說,挑重東西會壓得不長個頭兒。」
「我去就我去,大不了多跑幾趟。」易楚話里沒好氣。她情知易齊犯懶,也嫌擔水丟人,可她說的也沒錯,她比自己小將近兩歲,身子骨還是太嫩了點。
易齊嬌憨地笑笑,扯過床上的衣料,「姐,你說爹的衣服要不要鑲邊,寶藍色跟月白色最配,不如鑲一道月白色的邊,不用太寬,兩分就行。然後在袍襟綉上幾道湖綠色的水草紋,準保既雅緻又大方。」
易楚的針線活算不上出色,但她性子好坐得住,針腳細密勻稱,而易齊在女紅上卻很有靈性,不管是做衣物還是繡花,往往會讓人眼前一亮。
聽了此話,易楚想象一下也覺得不錯,就是還得多費好幾日工夫。
易齊便道:「要麼我來縫,姐多給我做點好吃的就行。」
易楚伸手戳她的腦門,「給爹做衣服還提條件,做不好不給你飯吃才是。」
易齊故作委屈,「姐欺負人,我告訴爹。」趁易楚不注意卻撲上來撓她痒痒,兩人瘋倒在一處。
離得近了,易楚看清易齊的眉,竟是用黛筆描過。
她才洗過頭,臉上脂粉未施,為何獨獨畫了眉,想來是清晨起床畫的,沒想到這眉黛不錯,遇到水也不化。
易齊見她注意自己的眉,目光閃了閃,笑著解釋,「昨兒陪胡玫去買妝粉,她送我一盒螺子黛,顏色是不是很正?要是你想要我分給你一半。」
胡玫是胡二的妹妹,是胡家唯一的女兒,在家裡頗受寵。胡家雖是屠戶出身,開間生肉鋪子,家底倒不少,所以胡玫平常出手挺大方。
只是,別人再富裕,也不能隨便占別人便宜。
易楚方要開口,易齊已嬌聲認錯:「我知道自己錯了,可眉黛已經用了,退回去多不好,以後我再不會收她的東西。」
易楚瞪她眼,打開妝匣取了支自己做的絹花,「你把這個給她作為回禮,也算禮尚往來。」
易齊笑著推辭,「謝謝姐,我那裡也有,挑一支給她就是。」
兩人又說會話,眼看著太陽慢慢往西邊移去,易楚吩咐易齊去洗菜,自己挑著水桶去擔水。
杏花衚衕西側有座水井,離易家不算遠,平常都是易郎中去擔水,但因昨日易郎中上山採藥,回來又忙著開方子熬藥沒工夫擔水,所以水缸就見了底。
水桶是實心楠木的,分量不輕,易楚估摸著自己的力氣,擔整桶水是不可能的,便打了半桶。
正要往回走,聽到身後有人喚道:「易家妹妹,別急著走。」
那人聲音極大,易楚想要裝作聽不見都不可能,只好停下步子,轉身問道:「什麼事?」
胡二甩著膀子晃晃悠悠地過來,不等靠近,一股豬肉獨有的腥氣撲面而來。
易楚屏住氣息。
胡二站定,咧開嘴,粗聲大氣地說:「妹妹花兒一般的人物,哪能幹這粗重活,我來。」
易楚躲他都來不及,哪敢讓他幫忙,連聲道:「不勞您,我自己能行。」
胡二不容她拒絕,大手一伸抓住扁擔連帶著易楚就往懷裡扯。
易楚腳下趔趄,差點倒在他身上,急忙鬆開手。
胡二瞅了眼水桶,「呵呵」笑道:「妹妹擔這點水,幾時才能挑滿水缸?」三步兩步走回井邊,打了滿滿兩桶水,毫不費力地擔上肩頭,揚揚下巴,「走吧。」
易楚暗暗叫苦,無奈地挪著細碎的步子跟在後面。
胡二大步走了兩步,發現易楚沒跟上,停下等了會,開口問道:「我妹子臉上長了許多紅包,不知道有沒有法子治?」
「這個……不好說,得看過才行。是什麼樣的包?」易楚見他果真有事,暗鬆一口氣。
胡二為難道:「我說不清,反正紅通通一片,她躲在家裡好幾天沒敢出門就怕人笑話。易郎中夜裡出診嗎,要不,等黑天讓她去醫館看看?」
好幾天沒出門?
易楚一下子想到易齊那盒螺子黛,心頭突突地跳,深吸口氣,試探著問:「阿齊昨兒不是去找阿玫了?怎麼沒聽她提過這事。」
「沒有,昨天沒見到二妹妹,二妹妹最近在忙什麼,我有日子沒見到她……」
易楚根本沒聽到他的話,滿腦子儘是易齊。
這麼說,那匹海天霞色的絹紗也不是胡二送的。
那麼又是哪兒來的?
易齊倒是聰明,螺子黛是小物件,不顯山不露水,她便隱藏不提。而絹紗要做成衣衫,怎麼也不可能藏得住,而且胡玫自己都沒有絹紗衣裙,更不可能送給她,所以她就說是胡二送的。
今天被自己無意中發現螺子黛,她不得已撒謊說胡玫送的。
這東西定然是來路不正,要不她為何連番幾次地欺瞞自己?
易楚步子邁得飛快,恨不能立馬回家揪著易齊問個清楚明白。
剛進門,瞧見易郎中站在院子當中,易齊拿著布料在他身上比劃,嬌憨地問他喜歡翠竹還是墨菊。易郎中溫和地笑,氣氛和煦融洽。
易楚不願破壞這溫馨的氣氛。何況,以易齊的倔脾氣,她若有心隱瞞,又怎會輕易開口。到最後,可能又如前兩日的爭執那般,姐妹失和。父親見狀,肯定會傷心。
倒不如暗中留心,或許能尋出點蛛絲馬跡。
可連續半個多月,易齊都老實地在家做針線,只去過胡家一次,給胡玫送熬制好的藥膏,不過片刻也就回了。
胡二倒是勤快,連著三天大清早就來幫著易家挑水,街坊鄰居瞧在眼裡,再看易家姐妹便帶了些不同的意味。
易楚還好,已知自己要嫁給榮盛。易齊卻是心驚膽顫,有口難言。
易郎中倒是不急不躁,第四天提前起來一刻鐘,先將水缸挑滿了。胡二無功而返,便斷了挑水大念頭,卻送了半條豬腿,說是感謝易郎中給他祖母治病。
易郎中推辭不過,笑呵呵地收了,卻加了好幾味藥材,燉到爛熟,吩咐榮盛送去給胡祖母補身子。如此幾番,鄰居都明白了易家的態度,胡二也慢慢消停了。
易齊雙手合十,面向西天作揖,「菩薩保佑!」
易楚笑道:「早就讓你別招惹胡二……爹心裡有計較,不會跟那樣的人家結親。」
「這可難說,」易齊飛快嘟噥一句,湊到易楚耳邊小聲道,「除了聘禮外,胡家願意單獨拿出二百兩銀子,讓爹潛心舉業,興許能考個進士,謀得一官半職,日後再娶房繼室,生個兒子。」
易楚愕然,「你怎麼知道的?」
「榮盛跟爹說話,我聽到的,後來問榮盛,他也沒否認。」易齊目光爍爍地望著易楚,「沒想到,爹竟然拒絕了……爹也是在乎我的。」越到後來,聲音壓得越低,就像是呢喃而出。
易楚正沉浸在這驚人的消息中,並沒有留意後半句話。
俗話說「秀才行醫,如菜作齏」,習儒者大多在舉業之餘讀點方書,所以不少秀才因為生計或者身體原因,再或者中舉無望而轉為學醫。
易郎中之前考過秀才,因易楚出生時妻子身體受損,為了生計他便放棄科舉,承繼起祖業接手了醫館。十幾年過去,易郎中絕口不提科考之事,可既然進學過,就說明他內心還是希望能夠取得功名光宗耀祖。
即便不科考,用這二百兩銀子完全可以體體面面地將兩個女兒嫁出去,還可以定上一門極好的親事。
吳大嬸長子娶妻時,置辦聘禮花了八兩銀子,女兒出嫁時,男方送的聘禮是十兩銀子。而胡家一出手就是二百兩,還不包括在聘禮內,就是說女方不必陪送等量的嫁妝,易家也不會因此臉面上不好看。
要拒絕這樣一門親事確實不容易。
易楚想到這點,嘆口氣,「其實,爹確實應該續娶一房,過兩年,你我都出嫁了,留他一人,豈不孤單?」
易齊垂眸,貝齒緊緊地咬住了下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