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正文第一章
【雄龍雌鳳杳何許?絮亂絲繁天亦迷】
五年前。
李逾輝是冀州驛的一名最普通的驛卒,今天,是他入職的第一天。
帶他的師傅劉驛卒一邊與他騎馬在驛道上馳騁,一邊叮囑他:「這次的赦令你知道是什麼嗎?」
李逾輝還是個新人,總是一副獃獃的樣子:「劉師傅,是啥?」
「禁屠令。」劉師傅說:「聖神皇帝潛心禮佛,心血來潮,下赦令命天下人不許殺生,連魚蝦都不許捕捉,你說荒誕不荒誕?」
李逾輝笑笑:「不吃肉?那以後這往來傳送,風吹雨打,我怎麼有力氣奔波?」
劉驛卒道:「你就是爬也得爬完這驛道,凡文書在途中耽擱的,晚到一天杖責八十呦我的孩子,要是耽擱了兩天,要加倍!」
劉師傅說完,再也不閑聊,快馬加鞭,帶著李逾輝賓士向前。
一驛過一驛,驛騎如流星。馬蹄所踏之處揚起滾滾煙塵,驛卒身背公文袋,快馬加鞭,穿過一條又一條驛道,來自東都洛陽的「禁屠令」呈放射狀傳向全國各地,很快便傳到了冀州驛站。
曾家偌大的宅院里,清灰瓦片層層疊落,落日掛在牆頭的那棵老槐樹上,虎視眈眈的望著裡頭的人們,彷彿幽幽牢獄之中那躲在暗窗外面監視的眼目。
四個蒼頭1站成一排,各人手裡都抓著一隻竹雞,低著頭,不敢言語,那四隻竹雞偶爾扑打灰翅,發出咕咕悶響。
正宅堂前的坐床上,是冀州首富曾泓,方額闊臉,大眼圓鼻,儘管身處家中,一身淡青色的袍子也無半點褶皺,曾泓自從任冀州驛驛長,十年來接待大小官員無數,管理驛馬死損肥瘠,事無巨細周周到到,而眼下,卻為了幾隻待宰的竹雞犯了難。
曾泓的指頭有一下沒一下的扣著曲足香案,鼻息間不時發出愁嘆之聲。
「驛長,陛下禁止殺生…這竹雞…是殺還是不殺?」庖長一手握著菜刀,一手搭在圍裙上,面露難色,頭巾上被燒開的水浸濕了汗。
曾泓悶哼一聲,心裡暗罵。如今這天下,女皇武曌當家,說不讓幹嘛就不能幹嘛,她聖上潛心理佛不吃葷腥,也要全天下人都陪她吃糠咽瓜,她老人家一頓飯能把紅薯作出百十樣新鮮,卻又不知道有多少以捕魚為生的尋常百姓成為餓殍。
見驛長不說話,庖長廚驛皆失了主意,正在這時,拎著活雞的矮小家奴只覺臂膀酸痛,忽然手一松,那竹雞便掙脫束縛亂竄!
「當心,別傷到那活物!」蒼頭們提心弔膽的互相叮囑。
「咕咕咕咕!」
竹雞拍打著翅膀四處逃竄,一時間雞毛亂飛,打破了曾宅的寧靜,蒼頭們追著雞滿院跑,曾泓摸了摸長滿胡茬的下巴,頭疼萬分。
那竹雞笨拙的跑到了門口,還沒等出門,曾家大門的硃色門坎上便踏進了一隻綉紋高腰靴,靈活的將它踢了回去。
這雙高腰靴的主人正是曾泓唯一的女兒,曾九念。
女皇登基建大周,大周的女子女著男裝便成了潮流,曾九念剛剛從外面辦事而歸,頭頂男兒的襆頭,外著緊身窄袖翻領長袍,內著青色長褲,足登黑色刺繡高腰靴,手握翡翠珠串,腰配玉環錢袋,眉清目秀,儀錶堂堂,活脫脫一位俊秀男兒,只是一開口,便暴露了女子的柔和酥軟。
「聖上不準殺雞宰羊,不準撈魚捕蝦,四海賓客舟車僕僕的來到我冀州驛,沒有半點葷腥,豈不是要笑爹爹你款待不周?」
曾九念這邊說著,丫鬟紅箋便迎了上來,接過九念身上的行囊,退到了一旁伺候。
「念兒回來了。」曾泓愁眉不展,見到女兒眉心才有一刻舒緩。
曾九念坐到父親身側的坐塌上,也不跪坐,只是很隨便的垂著腿,接著道:「不出半月盧右丞就要抵達我冀州,這盧右丞是何許人也?一國之相,素來重捆而卧,列鼎而食,怎能與你我同食齋素?早前盧右丞便差人知會我府,說要品嘗咱們的醪糟竹雞,爹爹你不殺竹雞,就不怕他殺了咱們?」
曾九念語氣輕佻好似玩笑,曾泓便也跟著笑了:
「一國之相固然尊貴,我也應竭力款待,可區區幾隻竹雞吃不到嘴邊,總不至於要我的老命吧?」
曾九念見父親不以為意,收起玩笑姿態說道:
「爹爹,汴州刺史因何故而被舉家流放,你可還記得?」
曾泓督管驛站,自然是耳聽八方,聞聽此言,忽然像是被她點醒一般。
這件事還要從聖上長新牙說起。聖上雖年事已高,前陣子卻如孩童一般長出兩顆新牙,坊間相傳聖上返老還童,福壽綿延,恰逢汴州長史章廣元的小女兒長出新牙,章戲言道:「章某小女與陛下同日長牙,是為富貴命也。」
沒想到盧右丞聽聞此事,回到洛陽參了章廣元一本,歪曲章廣元的話語,狀告汴州章廣元說自家女兒與聖上同命,意圖謀反,聖上龍顏大怒,流放了章廣元。
儘管此事聽起來荒誕可笑,可當今陛下任用酷吏,大興冤獄,排除異己,打擊政敵,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商賈農戶,人人自危,章廣元一案,也就不足為奇。
曾泓想到這裡,越發覺得這個盧右丞心狠奸詐不可惹及,便咬咬后槽牙,把頭一晃,有氣無力的揮了揮手:「殺吧,無妨。」
只要能讓這個姓盧的高興,免生事端,也就不管什麼禁屠不禁屠了。
「父親。」曾九念鄭重的喚了一聲,還是覺得不妥,黛眉泛起漣漪:「如今聖上鼓勵告密,這每日趕往洛陽的告密者眾多,光是我驛站今日接待的就有三人,如果爹爹真的殺了生,恐怕隔牆有耳,被那些進讒的小人聽了去,他日到達洛陽,在聖上面前添油加醋的說上一嘴,那我父女的下場恐怕不比那章廣元強上多少。時局特殊,街頭賣餅的小販尚且謹言慎行,爹爹怎能落人話柄?」
曾泓素來膽小心細,當即急得直跺腳:「那可叫我怎麼辦?不能殺雞,不能宰驢,那食肉的盧右丞又怎會滿意?」
曾九念見父親著急,忙起身給父親按了按肩膀:「爹爹,辦法是人想出來的。」
曾泓嘆了口氣,拍了拍女兒的手,朝下人揮了揮,庖長便領著蒼頭們提著雞退下了。
僕人散去,院里無人,曾泓回頭看了看替自己揉肩的女兒,慈眉善目的說:「念兒,三月三就是女兒節了,若是你娘親還在,定要為你忙活婚事了。」
曾泓話講一半,便被曾九念打斷了,她似乎早就料到爹爹所言何為,當即繞開話題道:
「爹!女兒出去一整天,忽然覺得好累,明日還要出門去南宮縣一趟,這就去歇息了!爹爹也不必為了盧右丞的接待發愁,女兒自有辦法就是。」
曾泓見愛女面上有些許倦怠之色,心疼不已,拍了拍她的手,道:「念兒,幸虧爹爹有你在身邊,幫我督管驛站的大事小情,女子當男,苦了你了。」
曾九念就知道自家爹爹好糊弄,寒暄親熱了幾句,便回到了閨中。
待到掌燈時分,充滿了書香氣息的卧房裡瀰漫起熏香的味道,蠟燭燈籠紛紛燃點,照得整個房間亮亮堂堂。銅鏡里反射出暖黃的燈光,曾九念坐在鏡前,把頭上的髻拆下,望著鏡中的自己。
婢女紅箋鋪好床褥走過來,一身青衣印在鏡子里,樸素溫恭的樣子。紅箋見她端坐發獃,便抬手拿起梳妝案上的棗木梳篦,為她梳起頭髮。曾九念透過鏡子看紅箋,不出聲,把紅箋看笑了。
「你看我做什麼?」紅箋溫溫柔柔的問。
曾九念與紅箋一起長大,主僕二人好似只長了一副心肺,不分你我。九念自小沒有娘親,視紅箋如母如姊。紅箋比九念大兩歲,性情溫恭,成熟體貼,九念不說話的時候紅箋從不妄言,遇到心結的時候她卻是她的知心。
九念看著她出神:「我看你越發像個大女兒了,溫溫柔柔,文文靜靜,不像我,或整日辦事於坊市,或流竄在馬廄馴馬,半點不像個女子。」
紅箋知道她定是被父親催婚了,道:「上巳日乃女兒節,你要行笄禮的,行了笄禮,縱使你再頑皮,也算成年人了。」
九念骨子裡的叛逆被紅箋幾句話給帶了出來,輕哼一聲:「行了笄禮,父親定要讓我嫁人的!」
紅箋耐心勸道:「你不情願也沒有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來這會兒你父親已經把你的生辰八字交給媒人了,曾家雖不是什麼達官貴族,在冀州也算是首屈一指的富商,又常年為朝廷督管驛站,以曾驛長的地位,定會為你精挑細選個好男子,你又擔心什麼?」
曾九念聞言並不動容:
「嫁了好男子又怎樣?我常年同馬兒們在一起,又能替父親管理驛站,待到我落得一室做婦,會容我去馬廄馴馬玩耍嗎?會讓我拋頭露面替父解憂嗎?還不是要三湯五割侍候公婆?」
紅箋放下梳篦,又打理一遍錦褥,道:
「女兒家終歸是女兒家,伺候丈夫侍奉公婆是本分,難不成你還想如男子一般去為官為將?」
曾九念嘟起嘴,只在紅箋面前露出任性孩童之態,寬衣解帶上了床去,一邊脫靴一邊反駁道:「當今聖上不也是女兒身?女兒又如何?北魏花木蘭替父從軍,大破柔然為國效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紅箋撲哧一聲笑了:「你也就騎騎馬罷了,要你上戰場啊,我第一個站出來反對。好了好了,快睡吧,明日還要去市上給你那好姐姐採買禮品呢!」
紅箋哄著九念合上了羅帳,退出了房間。
曾九念躺在床上明眸閃閃,心裡暗暗合計著,若是爹爹再催她行什麼成人禮,她就去往南宮縣乾爹那裡住上小半年,與義姐崔仙芝相伴,等過了上巳日再回來,這樣想著,心裡踏實多了,九念雙眼輕闔,安然睡去。
夜裡,冀州刺史府內燈火通明。
王媒婆手握幾隻紅信封,提裙邁過大門口,守門的下人立刻將她引進了內室。
冀州刺史吉懋正坐在床前替卧病在床的愛妻喂葯,見王媒婆求見,便放下湯匙把人請了進來。
王媒婆在床前施了禮,眉開眼笑道:「使君,夫人,你們要的名門佳麗的生辰八字我給帶來了。這些紅信封里的八字儘是名門嫡女,既笄可嫁。」
吉懋喜上眉梢,回身對病榻上的夫人說:「我這就給雲戰擇一門婚事,給你沖沖喜。」
夫人咳嗽兩聲,臉上半是痛苦半是喜悅,點了點頭:「知道是為了我的病,但也要雲戰他自己同意才好。」
說話間,門外傳來腳步聲,眾人回頭一看,正是吉懋的長子吉雲戰。
吉雲戰微微欠身施了一禮:「父親叫我所為何事?」
那王媒婆烏黑的眼珠拼了命的在吉雲戰身上打轉。
素日聽說刺史府的小公子吉雲戰俊美異常,目似琉璃,膚如白玉,面若蓮花,有女子之色卻有男子之氣,今日一見,雖沒有傳聞那般誇張,卻也配得上「俊美」二字。
吉雲戰的父親為朝廷五品官員,而他又剛剛中了狀元,前途不可限量,不知有多少女子想與他締結姻緣。
吉懋對兒子說:「王媒人已經把名門佳麗的八字都帶來了,順便帶了女子們的小像,你挑一個可心的,為父好早日替你上門求親,給你娘沖沖喜。」
吉雲戰望都沒望那些信封,坐到了母親的床前,聲音不緊不慢,語氣之中帶著幾分驕傲:
「叫她拿回去吧,冀州女子多粗獷,非我所愛,何況上巳前後我便要去洛陽,難不成要拖家帶口?」
吉懋素來暴躁,抬手摑了兒子肩膀一巴掌,吉雲戰吃痛,扶著肩膀站起來,兩條劍眉倒豎,白皙的怒顏煞是好看。
吉懋道:「他日你去了洛陽,妻子可以留在冀州,我和你娘替你照看,興許你回來之時,兒子都已繞膝。」
吉雲戰覺得可笑,他又不是配種的馬,把妻兒留在故鄉,自己去奔仕途?
「父親,婚姻大事豈非兒戲,不急。」
吉懋急了:「《吳越春秋》有雲,女子十七未嫁,丈夫二十未娶,其父母有罪!」
吉雲戰見父親又拿陳詞濫調橫眉立目,只好妥協:「好好,不要拿有罪逼我了,我娶便是。」
王媒婆聞聽立刻將女子的小像送了過去,滿臉堆笑。
吉雲戰在眾多小像里挑來翻去,只見這些女子的容貌全都刻畫在筆墨當中,一個賽一個美好,仿若名家筆下絕美的仕女圖一般,不知是給了畫匠多少打賞。
挑著挑著,偏偏有一幅小像與別人不同,方臉大鼻,賊眉鼠眼,臉上還點了一顆痣,令人看了作嘔。吉雲戰簿唇勾起,輕笑了一聲,拿著這幅奇醜的小像細細的看了看上面的名字——曾九念。
呵,這女子長得丑,就選她了。
爹娘不過想給他找個傳宗接代的女子留在二老身邊,如果選了個丑的,他日去洛陽為官,即使拋下她也不會覺得心疼不舍。
雲戰把小像遞給媒人,狡黠一笑:「就她了,曾九念,給我找她的生辰八字。」
王媒婆趕緊接過小像,滿臉堆笑,抽出了曾九念的生辰八字,一看,眉間忽然有幾分猶豫,最後還是將八字遞給吉懋和夫人。
吉懋接過一看:「驛長曾泓之女?」
王媒婆回:「是。」
夫人言:「倒不是什麼達官顯貴。」
吉懋捋了捋鬍鬚說:「曾家是冀州首富,也說得過去。」
王媒婆用眼睛瞟了一眼白衣俊朗的雲戰,對吉懋說:「使君,夫人要衝喜,新娘子的生辰八字也很重要,這曾九念的八字我看過,並不大合適。」
吉懋皺眉,這媒人是花重金聘來的,定是向著他們說話,便問道:「此女八字如何?」
王媒婆說:「此女八字有驛馬,並驛馬逢沖。」
吉懋與夫人驚訝得面面相覷。
王媒婆是出了名的懂八字的,滔滔不絕的說:
「此女子,驛馬逢沖,乃是一生奔波之命,驛馬生旺,氣韶凝峻,通變超時,或孤神弔客喪門之星,或離鄉背井商賈之人,而女子天職相夫教子,奔波在外,總不能讓人安心,且經營好動,容易紅杏出牆...」
吉懋夫妻越聽表情越是驚訝,而一旁站著的雲戰卻不禁輕笑出聲。
呵,長成那副樣子,出哪門子牆?
吉雲戰伸出修長的手指撩撩額前垂下來的一縷青絲,在椅子上坐下,覺得有點意思,便端了一杯茶兀自小飲。
吉懋說:「那...王媒人,你給挑個與小兒八字相合的小娘子來。」
王媒婆在紅紙間翻了翻,道:「這個不錯,南宮縣縣丞崔敬之女,崔仙芝。」
1蒼頭:唐朝下人家奴用青布裹頭,故稱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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