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五章
岳輕冷靜地睜開眼睛。
他發現站在自己前面的一個穿黑衣服,另一個穿白衣服,全都戴著尖角帽,一副黑白無常的標準造型,就是左邊的白無常少了外衣,右邊的黑無常褲子打著補丁,看上去混得也實在不怎麼好的模樣,倒是和他之前看見的神仙湊了個對。
岳輕暗暗琢磨了一下現在該怎麼辦。
他本來打算進了陰間之後找個地方躲起來,然後隨大流去閻羅殿,等到了閻羅殿,再神不知鬼不覺地偷了生死簿看看,但現在看來,可能性不太大,除非他先神不知鬼不覺地幹掉面前的黑白無常……
沉默之間,只見原本躺在草地上的黑白無常先後站起來抻抻身體,相互交談說:
「不知道多久沒有新的鬼魂來到這裡了。」
「都被十三層三途川給直接閻羅殿輪迴司,別說我們,連個小鬼都不需要。」
「難得下來一個新鬼,我們就一起把他送到閻羅殿那邊去吧。」
「大家一起鬆鬆筋骨,想當年地府昌盛,我們忙得腳打後腦勺,時不時還要去人間出趟公差,對付那些遊盪人間的惡鬼,哪像現在這麼清閑……」
說著說著,黑白無常看著彼此,頓時一陣唏噓,都忘記站在旁邊的岳輕,自顧自的憶苦思甜了起來。
岳輕聽了半天,眼看著黑白無常根本沒有適可而止的打算,不得不咳嗽一聲,打斷他們:「兩位是打算送我去閻羅殿嗎?」他見這一句話將黑白無常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來,坦坦蕩蕩說,「正好我也有事要過去,來,我們一起走一段路吧。」
黑白無常:「……」
這新鬼真的好生奇怪!
一行三人晃悠悠上了路。
黑白無常一左一右地夾著岳輕往前走去,岳輕是第一次下到陰間,看什麼都有點好奇,一路上東瞧瞧西逛逛,走得很慢,跟在他身旁的兩位無常居然也沒有催促,就這麼溜溜達達地走在路上,不像是押送鬼魂,倒像是郊外巡遊。
三途川已在身後遠去,流水的聲音也隨之銷聲匿跡,前方地形起伏猶如丘陵,數不盡的簌簌荒草,橫生著身軀,匍匐著佔滿了前行之路,一望見不著盡頭,而真正極目遠去的盡頭之上,煙籠霧罩的地方城郭一片,高矮錯落,不能看清。
岳輕走了一陣,見周圍除了野草就是野草,忽然問:「怎麼,你們這裡沒有代步工具嗎?」
多少年了,地府難得來一個人,白無常還是挺好客的:「也不能說沒有,再往前走就是惡狗嶺,如果是過去的話,我們會乘惡狗拖著惡鬼走。一般拖到金雞嶺下,惡鬼就去了半條命,再讓金雞嶺的神雞啄上兩下,惡鬼另外的半條命也去掉了。」
岳輕遙遙想象了一下,感覺還有些意趣:「我們什麼時候能到惡狗嶺?」
黑無常淡淡說:「惡狗嶺就在你腳下。」
岳輕:「……」
黑無常:「現在我們連鎖著你的鎖鏈都不好使了,還拿什麼養惡狗與金雞。」
岳輕頓時一陣唏噓,還說:「你們這日子和天上的神仙沒啥差別啊。」
白無常也唏噓:「這年頭大家都過得不好啊,神道崩壞,能走的都走了,我們兩個也許過不久也該走了或消失了……」他說道一半,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和黑無常對視一眼,一起轉頭驚問,「不對,你怎麼也知道這些事情?」
岳輕停下了腳步。
他對著兩位無常微微一笑,突然將手伸進口袋裡一掏,摘出兩點靈光來。
淡淡的銀色光輝像夜裡的螢火蟲一樣懸浮在他的指尖,剛剛接觸地府的空氣,便如娥前兩須般輕輕一顫,點點銀光瞬間灑落在地面,頓時忽如一夜春風來,細小的銀色之花次第漫灑,開遍了荒草野嶺,黑暗這一鴻巨幕,便被這光層疊挽起。
「汪——」的一聲,路途的寂靜跟著被打破了,不知藏身何處的小奶狗突然自草叢中躥了出來,來到黑白無常腳下,搖著尾巴繞兩個無常的雙腳團團轉圈,見半天沒有動靜,又焦急地用嘴去扯兩隻無常的褲子,想效仿先輩,讓無常們坐上自己的身體,可惜它實在太小了,就算全身上下鼓足了氣讓毛都炸開,也就只有黑白無常鞋子那樣大。
又是一聲「喔喔——」地叫聲,遠處傳來了金雞高昂地鳴叫,光聽這雄赳赳氣昂昂的聲音,便能勾勒出一個抬頭挺胸,肉冠飽滿,尾翼七彩的大公雞正抻直了腦袋,顧盼著期待黑白無常將惡鬼抓來,好讓自己啄上兩啄,過過嘴癮。
陰間的一切變化在此地對於黑白無常而言都沒有足夠的吸引力。
早在岳輕拿出了那兩點靈氣之後,他們的目光就全都膠著在岳輕手指上的那兩點圓鼓鼓清凌凌的靈氣之上,再也看不見別的東西了!
黑白無常一同口吃:「這這這——你究竟是——怎麼會有——」
岳輕慢條斯理地將兩點靈氣收入懷中。
寶光消失,兩位無常稍微清醒了一點,目光重新落在岳輕的臉上。
岳輕此時方才一笑:「來了這裡都走了好半晌還沒見到閻羅殿,光憑雙腳走過去也不知道要什麼時候,如果陰間還有點靈性,應該能夠感覺到這兩點靈氣吧?」說罷,他忽然揚聲:「來啊,給個代步工具去閻羅殿吧!就轎子或者馬車怎麼樣?」
聲音方落,前方空間泛起一陣漣漪,一輛明黃色、帶寶蓋、垂宮絛、由八匹駿馬共同拉韁的轎子真的如岳輕所說,出現在了前方位置!
岳輕左右一打量,十分滿意轎子的外觀,施施然走上前去,還不忘招呼兩位黑白無常:「轎子夠大,兩位一起上來吧,也省點步伐。」
說罷,抬腳入轎,一掀帳子,人已經坐了進去。
岳輕身後,黑白無常眼睜睜的看著面前這個奇怪的靈魂進了轎子之中,只覺得腦門一陣陣發麻。
岳輕不知道這轎子是什麼來頭,他們這兩個本地土著可知道得一清二楚。
在過去神道鼎盛的時期,天庭之上也時常有仙人下來視察,每每這時,陰司就會根據仙人的司職地位派遣迎接座駕與迎接人員。
迎接座駕從上到下一共分九等,迎接人員也對應從上而下一共九等。
而面前紫凰寶蓋,朱紅宮絛,八龍神駒,就算在神道最昌盛的時候也是難得一見,可謂是上上第一等的座駕,其對應迎接人員,更是十殿十閻羅,相攜而出,十里恭迎。
不等黑白無常再想下去,前方神座已經自動向前,他們連忙攀上轅軸,這等神座都是縮地成寸的神功,此時他們不趕緊上去,回頭跑斷了腿也追不上。
等黑白無常在車前轅軸堪堪坐下,八龍神駒已經一起揚蹄,無聲嘶鳴之間,周遭空間快速更迭變化,等它們在安靜地落下蹄子,神座已經來到了閻羅殿前。
硃紅色的兩扇大門威嚴偉岸,一起向內張開,將就中纖塵不染的高堂大鼓一起呈現在眾人眼前。
望著閻羅大殿,黑白無常不覺心生畏懼,再回頭看向身後,卻見神座之前,白紗之後,端坐在其中的人不知何時突然華服高冠,仰之彌高!
神座的白紗突然被掀起,岳輕從中出來,淡定地越過黑白無常,走向閻羅大殿。
黑白無常這時再定睛一看,站在面前的魂魄還是那一身平常衣服,哪有什麼華服高冠?
黑白無常:「……」
所以是看差眼了吧,這麼近也能看差,哈哈哈果然是老了……
閻羅殿下,岳輕走進堂中,左右逛了一圈,見和陽世的古代府衙也差不到哪裡去,基本滿足了心中的好奇。
他再一次將那兩點靈氣自懷中取出,在黑白無常面前一放。
黑白無常兩雙眼睛再一次如粘上了糞球的蒼蠅,靈氣往哪兒走,他們就往哪兒走。
岳輕笑道:「感謝兩位帶我來此。這個權作報酬,至於我嘛——」
他話到這裡時突然停下,將手中東西往黑白無常身後一拋,自己撒腿就朝方向相反的殿堂之後跑去!
靈氣與魂魄同時朝相反方向行動,究竟選擇哪一個方向?
黑白無常毫不猶豫,雙雙撲向靈氣所在之地,等一人搶到了一枚靈氣珠,感覺其握在掌心所帶來的靈氣充沛之感時,盡皆陷入久違的迷醉之中,你一言我一語道:
「是真的靈氣啊……」
「是啊是啊,也不知是哪裡下來的神仙,現在還有這麼精純的靈氣……」
「這上邊的神仙就是大手筆,我們才帶了一程路,他隨便打個賞就能把兜頭都把我們給砸扁了。」
「說得在理,方才何必跑得那麼快呢,他想去後邊,我們哥兩個還能帶他到處逛逛,反正這裡也沒有其餘神仙了……」
話趕話說到這裡,黑白無常忽然一個激靈,暫時從迷醉中清醒過來,面面相覷:
「不對,其實還是有一尊大佛坐鎮此地的。」
「按理來說,八龍神駒出,十殿閻羅迎,那位大佛應該也不會就這樣坐視不理才對……」
黑白無常剩下的那些細語岳輕自然沒有聽見,他此時已經進入了閻羅殿的後堂之中,在彎彎曲曲的迴廊里找放置生死簿的地方。
既然閻羅殿和陽世之中的官衙相似,那麼生死簿多半也存放在類似的庫房之中。
岳輕按照一般習慣,往建築東邊的方向走,還沒繞過兩三條迴廊,就見金銀兩道光芒如潮水一樣淌出地面,便知道是遇著了正主!
他緊走兩步,轉過迴廊,看見一扇正對著迴廊打開的書房,書房之內,無數典籍整齊擺放在四面靠牆書架之上,房間正中央的位置,還有一章佔據了半個房間的桌子,桌子上左邊擺著泛金光之生簿,右邊擺著泛銀光之死簿!
岳輕走進書房,繞過書桌,毫不耽擱翻開了左邊的生簿,先查謝開顏的名字,沒有;再查自己的名字,也沒有。
意料之中。
岳輕掩簿沉思,並不急著查陳碩的名字。
從最初發現黑影到病房之中替謝開顏算卦,岳輕心中一直有一種隱隱的感覺,說是預感也好,說是靈感也好。
他感覺……黑影現在所做的種種,到了最後,恐怕都要應驗在謝開顏身上。
種因得果,善惡有報。
既然這是一切惡的開端,那麼從現在一一消解這份開端,他占出的大凶卦象或者也會跟著發生變化。
再次想完了前後道理,岳輕整理心情,又又去翻右邊的死薄,尋找陳碩的名字。
這一回非常簡單,他心中默念著這個名字,手剛翻開死簿,就見這名字浮現在紙張之上,並簡略寫了陳碩的生辰八字生平記事。
岳輕一目十行,見上下都沒有問題,立刻拿起簿子旁邊的硃筆準備將其劃去,卻在剛剛沾了墨水之時聽見佛音梵唱響徹耳際。
岳輕:「……」
等等,說好了神道崩潰牛逼的神仙都找了門路離開呢?
為什麼這裡還蹲著一個這麼厲害的大神?
早知道這裡蹲著一個這麼厲害的大神,我剛才就不大搖大擺的進來了。
好了,現在對方就在門外,門還大喇喇沒關,逃跑的時間都不夠!
好像現在只有兩個選擇,一,衝出去和對方正面杠上;二,速度矮身鑽進書桌底下藏好!
………………
岳輕冷靜地左思右想一番,覺得前者太傻,後者太挫,所以他選擇了第三條路。
只見他伴著梵唱長笑一聲,一彈衣衫,退後兩步,安安穩穩坐在了書桌後頭的寶座之上,揚聲道:
「來者可是『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