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六章

第一一六章

「一別經年,帝君別來無恙否?」

伴隨著這一道聲音,朵朵華蓮如水,自外間蔓延而來。

原本在岳輕耳邊響起的梵唱遠去,成為天邊渺渺的一縷音,說話的聲音卻又自遠而近,取代了梵唱,響在岳輕耳際。

聲音落下的那一時刻,自外頭而來的菩薩也轉身入內。

地面的蓮花蔓延到寶光閃閃的袈裟之上,地藏王菩薩一手持禪杖,一手持寶珠,自書房之外緩步行來,面如滿月,寶相莊嚴,雙眸開闔之間,倒映日月星辰,四時五序。

岳輕沉穩笑道:「好說,菩薩看我端端正正坐在這裡,就知道我是有恙還是無恙了。」

地藏菩薩也笑道:「既然帝君無恙,那帝君此番下界,想必是為了履行過去誓言而來?」

岳輕:「……」

得了,還是個老相識!

他淡定轉了口風:「雖然我看上去無恙,但過去撞到腦袋,不小心失憶了。」

地藏菩薩啞然失笑:「多年未見,就算再次失憶,帝君也依舊如此親切,誠與過去一模一樣。料想這冥冥中的劫數,帝君也是一一算到了。」

岳輕眉頭一挑:「『再次失憶』?原來我還不止失憶過一次嗎?」

地藏菩薩笑而不語。

岳輕曲線救國,換了個問題:「那菩薩你來說說,我之前答應你什麼事情?」

地藏菩薩道:「當然帝君強行破開世界之壁,引得天地靈氣失序,帝君曾答應小僧,來日必會再扶此界一把,不讓此界靈氣真正流失殆盡。其實小僧雖身處地底,耳目不靈,也感覺這短短時間以來,本一直流逝的靈氣有了回籠之勢,想必帝君已正式著手此事。」

岳輕心道這要求和天上神仙的要求簡直一模一樣嘛。

他不動聲色,繼續和地藏菩薩聊天套話:「我不過來這個世界找個人而已,你們一個兩個都把世界靈氣的存續推到我身上,真的沒有問題?就算我能出十分力,你們難道不要出個一兩分力道,意思意思?」

地藏菩薩笑道:「小僧與其他道友,可不敢摻合入帝君的劫數之中。天人三消,消神魂體魄,功德業果,這劫數來勢洶洶,帝君身份何等尊崇,一旦應劫尚且一波三折,若我等摻合入內,只怕擦著一點兒邊便要灰飛煙滅了。」

岳輕:「……」

又冒出了一個劫數,這菩薩知道得比我自己還多啊!

岳輕有點兒心塞,正想著究竟要怎麼從菩薩嘴裡把所有有關自己的事情給套出來,就聽地藏王菩薩說:「看來帝君是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怪道上一次下來的時候,帝君特意將一樣寶貝交給小僧保管,囑咐小僧在恰當的時機拿出來與帝君。」

說罷,地藏菩薩將手一晃,手中原本熠熠生輝的寶珠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尊小巧佛像。

那佛像側身斜躺,一手支頷,一手平伸,睡態安詳,正是釋迦摩尼現在佛!

佛像一出,便有一股濃郁的由化作白霧的靈氣自地藏菩薩處瀰漫開來,很快撲向岳輕所在之處,岳輕一晃眼被靈氣包圍,只覺自身輕飄飄向上,視線中的一切開始扭曲,正是將要回到過去的預兆。

岳輕來到地府之下的事情可還沒有做完呢,他急忙抓緊最後的時間,對地藏菩薩說:「等等,我要找的名字還沒有勾銷,叫陳碩的那個魂魄陽壽未盡——」

一聲未落,白霧猛地收合,包括其中的人已經消失在了地府之中。

地藏菩薩方才施施然來到死簿之前,將岳輕找出的陳碩二字一筆勾銷。

同一時間,就在地底陰河之下,正守在岳輕身旁,注視著陰河的謝開顏突然閃電將手掌按在岳輕的脖頸之上。

他的目光隨之落在岳輕臉上,雙目之中寒意凜冽:「你是哪來的孤魂野鬼?」

躺在地上的人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的眸中同樣閃爍著睿智的色彩,他的臉上同樣帶著微笑,眼中的色彩,嘴角的笑容卻與岳輕慣常的玩世不恭有些不同。

明明是一樣的面孔,類似的靈魂,當真正表現在外的時候,卻總有屬於自己的特性,以至於變成了另外一個類似而不同的人。

他鎮定說:「岳輕恐怕沒有和你說過我,我是太微的一縷記憶分魂。」

謝開顏眉間閃過一絲疑惑,當然不是因為相信了這個突然在岳輕身體內醒來的東西的話,而是因為,他方才細細感覺之後,確實感覺到現在存在於岳輕體內的靈魂和岳輕有許多相似之處。

太微繼續說:「我這次醒來沒有什麼別的意圖,就是想問問你們……這裡是鬼門入口之一沒錯,但陰間慣常入口多出口少,否則豈非天下大亂?在這入口之處,既然岳輕已經下去了,你還等在這裡幹什麼?不趕緊去往出口之處好迎接他嗎?」

謝開顏:「……」

他對於這些事情也不是一無所知,知道太微說得確實是正確的。

但一來他們來得匆忙,還沒來得及找到出口所在;二來天下之大,要準確定位陰間出口談何容易?岳輕之前就和他談論過這個,表示與其各自尋找兩頭交錯,不如就停留在入口之處,等魂魄從地下出來之後再見機行事。

當時謝開顏以為下去的是自己,也覺得這個法子挺好,便沒有多談。

萬萬沒想到——

太微特意在岳輕身體裡頭醒來就是想說這個,他繼續說:「陰間的出口你或許不熟,岳輕絕對知道。因為那就是在——少首山下。」

說完這句話,他也乾脆,兩眼一閉,重新回到了自己的空間之中。

剩下謝開顏看了岳輕再次躺下去人事不知的身體,陷入了深深的猶豫之中。

片刻之後,他果斷閉眼,神識延伸開來,往太微所說的少首山上探去——

白霧一卷而散,當前方視野清晰之後,岳輕發現自己又來到了神界之中。

對於這樣的情況,他已經見怪不怪,當下很鎮定的原本怎麼樣現在就怎麼樣,繼續坐在寶座之上,看著身下的人,然後他發現,這一次事情確實有些不一樣。

因為此時此刻,他心中正滿溢著怒氣,怒氣直衝著站在他面前的人而去。

而站在他面前的那個人,正是謝開顏!

他張目看去,只見站在台階之下的謝開顏穿著一身猙獰冷鎧,冷鎧之上縱橫交錯,布滿了不知名的傷痕;一頭本來漂亮地長發被亂糟糟束起,發尾一縷一縷地被血粘黏在一起,結了硬塊,看上去髒兮兮一團,就連站在那裡的謝開顏臉頰之上,也被一兩滴鮮血給濺個正著,因為沒有及時地拭去,此時猶如暗紅的斑點一樣生長在謝開顏臉頰之上。

但岳輕意識到自己身體的絕大多數注意力,並不放在謝開顏本人身上,而是放在謝開顏右手倒替的那件武器身上。

岳輕順勢看了過去,便見一把猙獰巨斧正被謝開顏握在掌心之中,斧刃一滴滴向下落著血,血並不是從哪裡沾染來的,而是斧頭本身滴下來的,它好像有滴不完的鮮血,鮮血很快在大殿之上匯聚成一條小小的溪流,散發著濃郁的腥臭;斧身之上,數不清的神鬼獸類的魂魄糾結成一團,身體與身體相互消融,成為巨大的一個怪異肉球,肉球之上,又互相用嘴撕咬彼此,每一個眨眼,都有許多魂魄在這巨大的肉團之中消失,而餘下的那些就變得更為龐大,更為怪異,更為可怕。

乍看之下,岳輕立刻認出了這是十方開天斧。

十方開天斧居然有這麼噁心的時候?

岳輕暗暗詫異,難怪自己每次看它都看不順眼啊!

他正自思緒起伏,就感覺自己的身軀猛然一揚手,一樣東西被砸了下去!

岳輕定睛一看,那是一柄黑鞘白刃的長劍,砸到地面的時候,劍柄與劍鞘分離,露出了其中宛若秋水一樣劍刃。

這柄長劍雖然看上去不如斧頭那樣噁心得醒目,但其中正平和,就算被岳輕棄置於地,也有一種不容錯認的堂皇大氣。

岳輕只聽身體說:「這柄噬神斧究竟有什麼好?讓你寧願棄了我給你的武器,也要選擇這個東西?像這種邪魔外道之物,長久使用,必然反噬其主!」

岳輕:原來這個斧頭不叫十方開天斧,叫做噬神斧……我當初就納悶那名字怎麼和八極渡厄盤這麼匹配,原來是太微隨意亂取的!

他暗暗想著,不妨站在地上一直沉默的謝開顏突然抬起臉來,開口說話:「……這不是您一直想要我做的嗎?」

岳輕:「……」

岳輕頓感訝異:這倒打一耙的功力深得我的真傳啊!

他自從和謝開顏確定關係之後,對於小貓的容忍力大大提高,一向把生活中的各種摩擦視為情趣;但現在兩人好像還沒有進展到這一階段,因為岳輕能夠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對方的回答之後是真的被氣得心塞,差點都將坐下椅子的扶手給拗斷了。

他順勢瞟了一眼自己手中纏繞在椅子上的神龍,只見神龍被自己捏得都不得不抻長脖子努力吸氣,就怕什麼時候什麼不能呼吸了。

地面上的謝開顏還在說話,他的聲音低低的,帶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冷淡:「我喜歡你,你不允許;我靠近你,你不允許;我只想站在遠處看著你,你還是不允許。那我丟下帝君所給的一切,帝君應該欣喜莫名,又何必惱怒呢?」

說罷,謝開顏再說:「如同帝君沒有其他的事情,就請恕小仙要事在身,先行告退了。」

話音落下,謝開顏目不斜視,轉身大步離去,本想從地上的長劍上踩過,但腳要落下的時候,他微一咬牙,硬生生跨前了一大步,走了。

岳輕的目光隨之下落。

他莫名心塞,這時候意識和身體倒是合而為一,想法十分統一:這小貓崽子,當日是誰百般痴纏讓我把自己幼年時候用過的劍給他的!

他下了寶座,揀起地上的長劍,慢慢踱步到大殿之外。

到了大殿之外,岳輕見了滿園奇花異草,頓時想起自己第一次進入過去,與還是小孩子的謝開顏一起在花圃中的玩鬧的種種情狀,他剛剛負手而立,打算整理一下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的時候,前方奇花異草一陣簌簌而動,岳輕很清楚地聽見無數細語在自己耳邊響起:

「帝君和顏大人又鬧矛盾了啊。」

「沒錯沒錯,顏大人去新界回來之後本來以為兩人能夠和好了,沒想到和好之後帝君又忽然冷臉,再把顏大人趕走。」

「顏大人走了走了,果然就走遠了吧。」

「走遠了就不回來啦!」

然後是一陣細小的嬉笑,再等方才吹來的那一陣風過去,花圃也重新安寧下來,好像方才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

岳輕:「……」

短短時間之內,他已經差不多明白了所有,於是依從身體的動作,轉身又進了房間。

這一回他進入的是自己的卧室,一層層白紗自天頂垂下,岳輕抬手撫開擋在面前的紗帳,就見紗帳之後,矮腳桌案之上散落了一桌子的算籌。他走上前去,看了一眼。

屬於他與謝開顏的命數盡皆在此。

分則兩安,合則一斷。

斷的,乃是代表謝開顏的那條命數。

他聽見自己長嘆一聲,揮袖撫亂了這一桌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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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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