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欄意(上)
民間有語:富足三代,才是真正的富。這話說的是,初富時剛是苦盡甘來,認為吃得好穿得暖便足已,其他都不講究。到了第二代,則開始建宅購家丁,生意慢慢擴大,手腳也舒展開來。到了第三代,仍富的話,那家業必是積累深厚,生意也成規模,從而有了多餘的精力在子嗣的教育上、生活的細節上多加關注,舉手投足間也就少了市儈氣。
齊家到了齊老爺手上便已是富足三代了。齊府位居京城東街一座大宅院內,位置離市區有點距離,卻又不會遠到讓家人出外辦事時跑累了腳,但也不是偏僻的郊外,荒無人煙似的與世隔絕。大大的門庭外是塊開敞的地,可以同時泊下幾十頂橋子和幾十匹馬。齊家生意做得極大,來往客人商賈自是不會少,有塊開敞的地迎來送往,再多的客人也不會覺得被怠慢,也顯得很氣派。而齊府內樓台廂房亭閣、假山玩石、樹木花草、溪水湖泊的布置,更是名家設計,無一不恰到好處而又賞心悅目,令觀者嘖嘖讚歎。房內的擺飾、器玩,件件雅緻又價值可觀,不是尋常人家可以見到的。齊家的家規在京城內更是出了名的嚴厲,從管家到最末等的下人分工明細,各負其責,不愈距不越規,更不敢惡言怪行。
京城人說,齊老爺在家跺一腳,長安城都會抖三抖。這是誇張,但也可見齊家在京城的份量。可惜美中不足的是,齊家子嗣太稀,到了齊老爺這一輩,三十多歲時才有了個兒子—齊頤飛。
齊頤飛從很小時便知這麼大的家業有一天是需要自已承擔的,少時便比同齡的孩子多了份責任感,象個小大人似的,不拘言笑,說話條理分明。齊老爺請了京城最好的夫子來教愛子的課業,而經商則是自已親自傳授。如今,齊頤飛已是齊老爺的左膀右臂。
今夜是除夕,齊老爺領大夥祭了祖和眾神,讓家人熱熱鬧鬧地放了爆炮。大廳內開了幾桌酒席,按照齊府的家規,今夜不問主和仆,一起同席守歲,盡情暢飲。怕家人們受拘束,老爺夫人和公子在花廳另開一席。
齊頤飛難得展開一張笑臉,向父母大人拜了年,敬了酒,說了些常規的祝福話。大廳里好象已熱鬧開來了,酒令聲、笑鬧聲一陣陣襲來。齊老爺撫著鬍子,一臉愜意。」飛兒,家業傳到為父手上,有了現在的規模,為父覺得也就對得起列祖列宗了。為父不貪心,現在只有一個想法。」齊老爺說到這兒,與身邊的齊夫人相視一笑,「我和你娘就想早日有個孫兒抱抱。」
「是啊,飛兒,娘親就你一個兒子,不指望著你難道還指望別人嗎?」齊夫人和藹地看著愛子,柔聲說道。
齊頤飛放下手中的筷子,輕輕嘆息,「頤飛哪裡會不懂爹娘的心呢?只是緣份這樣的事可遇而不可求,孩兒不想為了香火而隨意找個女子成家,這是一輩子的事。象爹有了娘,一生都開心呀,娘讓你再娶幾房,你寧可子嗣稀薄,也是絕不同意的。我不知我可有爹爹這樣的福份。」齊頤飛嘴角掠過一絲落寞的苦笑。
「亂講什麼,大過年的要講些吉利的話。」齊夫人愛憐地看了兒子,嗔怪道。
齊老爺沉默了一會,搖了搖頭,微微嘆息,「飛兒啊,你事事精明,樣樣周到,唯獨這婚姻,你有錯啊!十年前,你看中莫家小女,不在意她年幼,硬要訂下婚約,我依了你,誰知你一去異邦,便變了卦。我齊某一生待人光明磊落,唯獨那時無臉見莫家大小,誰知莫家那時正遇變故,等我知曉時,已是人去樓空,而我們卻落下了個見異思遷、言而無信、為富不仁的罵名,有愧呀,也不知現在莫小姐飄在何方,想來該長成大姑娘了吧!你從異邦帶回的林姑娘偏偏又命薄,居然還會在遊玩時失足掉進懸崖,這是老天給你的報應啊,飛兒,不是為父說你,男人呢要言而有信,不要輕易承諾,如承諾則一定要做到。」
「老爺,不要說了,今天是除夕夜,說那些陳年往事做什麼。」齊夫人看愛子一張臉已冷得象寒冰般,捨不得呀,再怎麼樣,也是自已的兒子啊。
齊頤飛移座起身跪到父母面前,冷酷的面容上一臉羞愧的淚水,齊老爺傻了,「飛兒,起來講話,天冷,地涼呢!」
「不,爹娘,讓我跪著吧!」齊頤飛固執地搖搖頭,「孩兒對不起爹娘,讓爹娘受了這些委屈,那些都是我的錯。多少個夜裡,我常在夢裡夢到莫小姐那張可人的笑臉,如今卻再也尋不到了,我愧、自責,可又不敢面對。從小到大,我從無過錯,自信滿滿,認為事事盡在自已把握之中。沒想到在異邦,我居然會犯下了那樣的錯誤。」說到這兒,齊頤飛已是泣不成聲,仰天長吼,「我恨啊,恨不得歲月從新來過,我會一步一步走好,那樣就不會讓任何人有傷害了,我對不起雨兒,對不起雲鵬,對不起莫老爺和夫人,還有爹娘,可如今我又能有什麼法子呢?我做什麼可以贖回我的罪過呢,蒼天啊!」
「飛兒,」齊夫人抱起兒子,這個一向驕傲而又冷酷的兒子啊,現在象個無助的孩子,忍不住也陪了淚落兩行,「起來,你也只是個人,是人就會犯錯。過了年,你陪娘去城外寺里為莫家燒燒香,讓他們早日超度。」
齊老爺閉上眼,長長嘆息,「那樣也好,不要多想,想也無益。犯了錯就必須承擔錯的後果。」
丫環送上一盆熱水,齊頤飛洗了把臉,把情緒平了平,才稍稍心靜。自遇到柳俊和那個柳公子后,他就失去了自製,一直掉在往事里無法自撥,今日哭過後,心情才好受點。」讓爹娘見笑了,孩兒只是無法控制。」
「沒什麼,人之常情嗎,我們吃飯吧!」
「公子。」一位家丁站在門外,有點遲疑又有點恐懼地顫聲喊著。
「什麼事?」
「那個,那個林姑娘回來了,在外面,小的細細看過,有影子,不是鬼。」家丁白著一張臉,似沒從剛才的意外中完全醒過來。
「天,」齊夫人嚇得緊抓著齊老爺,「老爺。」
齊頤飛到沒有驚到,但一張臉卻突然變得有點猙獰,但只一會就換了酷酷的表情,「是嗎?爹娘你們先吃著,我去看看。」
「多帶點人去。」齊夫人驚恐萬分地囑咐道。齊老爺若有所思地看著兒子,拍拍老伴的手,「不會有什麼事,相信飛兒。」
月光下,林小羽一件火紅的皮襖包住嬌美的身軀,纖影被月光拖得長長的。她一會兒正面站立,一會兒側面轉身,顧影自盼,轉得開心處,止不住發出嫵媚的笑聲。不遠處,一雙幽深的眸子譏諷地看著,沒有打擾她的自得其樂。可惜月光出賣了他,她嬌笑地跑上前,撒嬌地撲進寬闊的胸懷。
「飛,小羽回來了。」
「哦,那你是去哪了?」冰冷的語調和著冬日的寒氣,讓人直抖,只是林小羽沒有發現,嬌媚地抱著男人溫暖的身軀,深深地依著。」飛,你忘了呀,小羽掉進懸崖下了嗎?我被人在懸崖下救回了一條命,可惜傷得太重,小羽沒能及時回來,讓飛擔心了。這不,剛好,小羽便快快回來。」嗲嗲的呢喃,讓聞者心憐又動情,而齊頤飛卻似無動於衷。
「這個傷想來是真的不輕,近兩年才治好呀!」
林小羽一絲慌亂,「飛,除夕夜站在這裡談這些好嗎?難道你不想我回來?」
「不,我渴望之極。進來吧!」他浮出一縷冷笑,轉身進內。林小羽一愣,這一切超出她的預期內,但她很快就釋然了,分離讓人疏離,這只是暫時的。她款款隨著他走進,熟悉的環境啊,幽雅又華美,她當時怎會傻得離開呢?
齊頤飛領著她走進一側廂房,素樸的裝扮讓她粉臉一沉,「飛,這不是我的房間。」
「哦,你原來的房間我另作他用了,這裡你先將就著用吧!」燈光下她張揚而又狂野的美一點沒變,只是已不能讓他再心動了。他淡然地坐下,阻住她欲撲過來的舉動,「坐下,談吧!」
她故作乖巧地坐在一邊,解開皮襖,白晰的脖脛若隱若現。齊頤飛面無表情地看著,只覺著好笑,「救你的人住在哪?明日我讓家人送點銀子去酬謝如何?」
「啊,不要了,只是山野人家,他們不會在意這些的。」林小羽眼中閃過慌亂,忙作可憐樣,「飛,你為何總問那些事,你都沒好好看過我,難道你不要我了嗎?莫非你有了別人?」
「怎會呢?我只是還沒從你死而復生的驚喜中回過神而已。你先息著吧,我要靜靜。」門開了,一陣寒風吹了進來,熄滅了燭火,齊頤飛已消失在夜色里。林小羽收起了可憐的表情,目光漸深漸恨。」不要太孩子氣,齊頤飛,過兩天你不是還會乖乖回到我懷裡,從前現在,你離得開我嗎?」
齊頤飛真想為她的膽量叫好,他沒有想過她有一天居然還敢再踏進齊府。從有次冷如天喝醉后的碎語中得知她裝死與京城那位名琴師私奔后,他幾乎崩潰了,恨自已瞎了眼,恨自已變心情寄非人。這是報應,他認了。念著她隨他離家背井,孤身在此,他放了她,什麼都不追究,只是今天她出現了,還是如此恬不知恥。哎,她真的以為時光會停止,什麼都不會變嗎?他真的那般好左右嗎?她錯得太離譜啦!先留下她吧,看看還有什麼好戲上演,而這一次就不要怪他的絕情了。
仰頭看天,清冷的夜空,寒星點點。突然,園子里爆竹聲響成一片,打破了夜的寧靜,,家人們奔跑著互相祝願新年好,哦,跨年啦。他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新的一年,應是不同於今年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