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 第一章

民國15年是國內局勢動蕩不安的一年，又一次從廣州出發的北伐軍一路向北節節勝利，在這一年的年底打下了武漢。

到了民國16年初，按照上海報界從前方傳來的最新消息，北伐軍一部順江而下，攻陷安慶，又圍困南京。照此進程，在民眾頭上作威作福的北洋政府還有那些割據軍閥們統統要完蛋了，國家將又一次迎來統一。

眼見上海光復在即，總工會先後發動兩次暴動，上海灘上的牛鬼蛇神們惶惶不可終日，上躥下跳成天找路子拉關係，華界的工商業開始停滯，有錢人紛紛避入租界觀望。

不過這些暫時都與戴遜扯不上關係。

戴遜的爹爹（上海話讀嗲嗲）老戴是上海大亨杜先生的赤褲兄弟，兒時在浦東高橋鄉下一起光著屁股下河抓過黃鱔泥鰍，十來歲在十六浦也一起拿小刀削過水果，杜先生（讀西桑）大婚時也來吃過杯水酒，兩人關係極鐵。

但是老戴膽子太小，人也太本份，杜先生出道后曾邀他入小八股黨，他始終不肯，所以不曾發達。後來老戴就攢了些辛苦錢開了一家水果店，倒也是生意興隆。

杜先生也不嫌這個赤褲兄弟沒出息，反而時常照顧一二，混混不來生事，警察不曾揩油，所以他的小日子倒也過得太太平平，還討了個同鄉姑娘做老婆。

有一天，老戴拎著水果來求見杜先生，杜先生也很高興看見這個老朋友。

原來老戴的老婆生了個八斤重的兒子，也就是戴遜，戴遜的老爹就想請杜先生作小孩（小寧）的契爹。杜先生聽了很開心，當時他還只有一個長子杜維藩，二太太陳氏肚子里也已經有了一個，不過還算不得人丁興旺。

杜先生就開了瓶洋酒說，毛頭，這是我新得的洋酒白蘭地，來吃一杯。老戴就開開心心接過大肚皮的玻璃酒杯稀罕地喝了一大口，杜先生也給自己倒了一杯，剛抿了一口，還含在口中品味，戴遜的爹就吐血死了，杜先生趕緊把毒酒吐了出來，又請了醫生治療，算是撿回一條性命，在鬼門關前走了一個來回。

至於事體是誰做的，杜先生一直沒有查到，或是查到了卻沒有聲張。不過那時候三鑫公司剛開始財源廣進，眼紅者有，嫉恨者有，被斷財路者也不少，所以大抵也就是這檔子事。

上海有句老話，張大帥會打，黃老闆會算，杜先生會做人。杜先生是上海灘最會做人的大亨，很仗義，杜先生認為戴遜的爹是代自己飲毒酒而死，那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當即就把小戴遜和戴遜他娘接到了金福里舊杜公館贍養，還給戴遜老爹風光大葬，時人稱道。

可惜戴遜的娘沒有福氣，在生養戴遜時就留下了病根，時常腹痛，按照舊時庸醫的治法，肚子疼要靠抽鴉片鎮痛，但是鴉片也不是抽了就能長命百歲的，又沒了男人，鬱鬱寡歡，所以一年後也死了。

杜先生從小就是爹早死媽也沒了的苦命孩子，最能體會這種苦痛，於是在法租界民國里的杜公館里就又多了一個小孩子，也就是小戴遜，小名小寶，恰好此時由前樓太太沈月英生養的杜先生的長女夭折了，杜先生便索性將戴遜交由她養著，以後又漸漸變成了杜府的二少爺。

杜公館時常有人進出，小時候戴遜沒事就坐在杜公館門口打算盤玩，出去的人他不管，但凡進來的他都會畢恭畢敬作個揖，大人看到這小囡好玩（白相），又懂禮貌，都會掏出點小東西送他。

來往的人多了，漸漸的戴遜也有了點小名氣，人人都道杜公館門口有個小門房，進去要交買路錢。

大亨手面大，像黃金榮一輩子都沒有能生養有一兒半女，領養過兩回兒子，還都年紀輕輕就夭折了，一直引以為憾，所以最是喜歡小囡。

黃老闆日常往來杜府時看到粉嘟嘟的小戴遜畢恭畢敬地作揖，十分開懷，常常一出手就是個大金剛石戒指，戴遜也不推辭，拿了就去找桂生姐（黃金榮的原配夫人），桂生姐就會用玩具、小洋和各色糖果換回來。

下面的小流氓可沒這種大手筆，只好進去時掏出一支香煙遞給戴遜，戴遜一視同仁，也一樣道謝，然後一支支放在小鐵罐子里攢起來，過幾日就會找路過家門口的販子換麥芽糖，回來與眾兄弟分食。

不過最大方的還要數來求杜先生辦事的上海灘大老闆和寄居上海的寓公，尤其是那些寓公們，這些人有財無勢，偏偏仇家滿天下，很容易被壞人打歪主意。

有一回，一個剛下野的福建省將軍在來滬的船上遇竊，遺失了六箱多年來搜刮的珍寶，這些寶物價值連城。這個福建將軍一下子幾乎是去了大半條性命，於是求到昔日同學，當時的淞滬督軍門下。這位督軍聽罷同學的敘述，大手一擺道，上海這地方華洋混雜，那些賊人要是帶著財物往租界里一躲，那我也沒辦法，這種事我辦不了，在上海也只有杜先生能辦，隨後代為引薦。於是這位下野將軍只好苦著臉來找杜先生。

第一趟到杜公館，他（伊）不懂規矩，又心急火燎的，看到小囡鞠躬作揖，摸摸他的頭就進去了，簡單敘述完后，杜先生端茶送客，讓他回去等消息。

第二趟他來之前問明了規矩，看到戴遜又在作揖，立馬從手指上摘下個白玉扳指遞上。他屁股坐下沒半小時，六箱寶貨立時就回來了，細細一點一件不差，當然他還少不得酬謝杜先生一番，比如唐三彩一個，大珠一串，玉如意一對等等寶物。

於是外界皆傳，去杜府求杜先生辦事，一定要備上一份薄禮給小戴遜，討個好彩頭，就好像到廟裡還願，要給和尚添香火錢。

杜先生勢力日大，戴遜也日漸靈驗，名氣更大，只是後來一點點長大又上了學，便不再坐在門口玩算盤珠了。

此時已是民國16年3月，春節一過，戴遜就是虛齡十一歲。杜先生最重教育，從小就給孩子們請來了白俄的家庭教師啟蒙，戴遜早慧，兩歲不到就會打算盤玩，三歲時就跟著大哥杜維藩屁股後面一起聽白俄老師上小課，到八歲那年又開始在小東門的育才學校里讀書。

戴遜和比自己大兩歲的大哥維藩同班，準備一起考中學，結果大哥杜維藩的功課還要這個小弟來輔導，倒不是杜維藩差，而是戴遜實在太強。戴遜入學有一年半時間，在班裡與比自己大許多的同學一起上課，不但進度沒有落後，反而門門成績名列前茅，戴遜的神奇還不止於此，戴遜除了會打一手好算盤之外，法文英文都不錯，連俄文也會一點。

杜先生也很驚異於戴遜的出色表現，常常指著戴遜開心地對自己的朋友說，家中小兒眾多，只有這個最合乎心意，可以託付來日云云。平日里杜先生對兒子們（杜先生連生了九個兒子，才有了一個女兒，此時這個女兒還沒出生）從來不加辭色，家教森嚴，打得極凶，但唯獨對這個過房兒子極少責罰，由此可見寵愛。

這日下午，戴遜放學回來，背著書包走進了在華格皋路的杜公館，候客室里還坐著不少等候杜先生召見的客人。

戴遜禮貌地一一打招呼，有個從小看他長大的長輩，招手道：「小寶，好久（長有）不見，讀書（詩）還好哇？」

戴遜答道，功課不難，樣樣都還好。

「來，今天（今朝）難得碰到儂了，這個（個則）拿去（挪去）。」說著拿出一隻銀燦燦的打火機塞到戴遜手裡，戴遜臉紅紅的，但也只好道聲謝謝雙手接過。

旁人見了這人的動作，知道來人就是杜公館二公子，杜先生的過房兒子，上海灘有名的小門房，紛紛掏出合自己身份的小物件給這個小阿弟。

戴遜被塞了兩手的東西，有點尷尬，只好又團團一揖道謝。

戴遜進了大客廳正要上樓，杜先生正在會見一個年青人，中等個子國字臉，西裝筆挺精神奕奕。

杜先生見了戴遜悄悄要上樓，抬手對年青人作了個抱歉的手勢，接著向戴遜招手道：「小寶回來啦，維藩哪能沒有同你一道回來啊？」

戴遜只好捧著東西走過來向杜先生深鞠了一躬，又向在座的年青人鞠了半躬，年青人也欠身回禮。戴遜答道：「契爹（寄嗲），大哥在學校還有事，我就先回來了。」

杜先生臉一沉，道：「這個小鬼頭（格消巨頭）能有什麼好事，一定是被學堂里的老師留了校。」

戴遜不敢反駁只好賠笑。

年青人好奇道：「這位是？」

杜先生道：「這是鄙人的螟蛉，家裡排老二，和老大老三老四幾個不同，學堂里讀書最好了，古文好，洋文好，算術也好，其它課統統都好。」

年青人微笑著瞥了一眼戴遜手中的玩意，笑道：「原來這位就是上海灘有名的杜公館小門房。」

戴遜又臉紅。

年青人在身上掏摸，實在找不出可以送得出手的小玩意，最後從包里拿出一本紅色小書，問了戴遜名字，大筆一揮，唰唰唰在內頁寫了兩行字，「祝戴遜同學學業優異思想進步身體健康，汪壽華贈」，他邊寫邊道：「我素來清貧，身無長物，只好把這本書送給你。」

戴遜奇怪杜公館里什麼時候也進了這樣的窮鬼，但也恭敬接過。

杜先生揮手讓戴遜上樓，戴遜走在樓梯上還聽到杜先生在講話「你的事體我曉得了。」

「你放心，我會得替你辦好。」「好，再會。」

這是杜先生最常說的三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