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 第三章
黃老闆吧嗒吧嗒地抽著煙袋,張大帥發過話了就應該輪到他了。
黃老闆前幾年在浙江盧督軍手裡吃了大虧。說來緣由很可笑,黃老闆的前妻露蘭春是戲子出身,愛唱戲,尤其愛登台,為了哄她開心黃老闆就在自己開的公共大舞台天天捧她。但那時候的京劇就和以前邵氏拍的電影一樣,都是能脫則脫,能露則露,屬於色情娛樂行業,口頭調戲那都屬於小菜一碟。老頭子雖然是大流氓,但思想保守,畢竟是自己老婆,看到戲里有這個那個,露胳膊露大腿的,當然不能同意,就派人出來打岔,換人替露老闆演這一段,但下面的觀眾就愛看露老闆演這個,不脫他們還不樂意,脫得不好看,他們也不樂意,於是難免要爭風吃醋,動拳腳。
再說那時的浙江督軍盧永祥,作為皖系大將,佔據了中國東南膏脂之地,手下雄兵數十萬,南下搶了半個福建,又北上從直系手裡搶到了上海的地盤,可謂民國實力派。
盧督軍有一個愛子,盧筱嘉,盧大公子,是民國四公子之一,風流倜儻,和孫科張學良這兩位齊名的人物。
盧督軍佔了上海后,盧大公子便裝來上海玩,聽人說起露老闆色藝雙全,也去捧場一見之下驚為天人,於是天天來捧場,鮮花禮物不斷,但一直無法得手,心癢難耐,這日好不容易等到戲里露蘭春要脫時,黃老闆又派人出來打岔。
盧大公子就不樂意了,於是開始鬧,黃老闆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黃老闆,兩伙人就動起手來,盧大公子是便裝出遊,身邊人不多,結果就吃了大虧,黃老闆狠狠教訓了盧公子一頓。
但事情還沒完,第二天黃老闆就被盧督軍的短槍隊從法租界自己的戲院子里綁架到淞滬護軍使府,關進了牢房,最後還是多虧杜先生出面從青幫大佬張鏡湖那裡討了個人情才放回來的。可還沒等黃老闆恢復元氣,露蘭春就和上海染業大亨蕭家的二公子跑了。
這一下黃老闆,真老虎變成了紙老虎,面子裡子都統統掉了個乾淨,加之年紀也大了,私人婚姻方面也很不順利(先是和髮妻離婚,年青漂亮的老婆又跟人跑了),這兩年勢力威望都衰退得厲害,自己也放過話,過完六十大壽就退休養老。但老頭子風風光光了幾十年,又怎麼會甘心呢。
黃老闆在銅盂邊敲了敲旱煙槍,火星四濺,鐺鐺直響,張大帥閉上了嘴,悶頭抽雪茄。
黃老闆發話道:「損失總(總貫)是有的,但也不能不支持,這次攻南京的國民革命軍蔣總司令早年給我遞過帖子,算是我的門生,也是青幫子弟,總要幫襯一下。再說了他們當兵的有人有槍有地盤,我們再狠也不過是地頭蛇,總不能硬拼吧。」
「但是有傳聞說,北伐軍打到上海后要取消租界,現在幾個領事都急得不得了,北京的公使也來電報問詢了。」
「如果真得要取消租界,英法美等國暫且不去說它,光日本人就不好惹。」
「我們很多弟子都在租界里當差,沒了租界,我們手裡的權就沒了。」
「權沒了也就罷了,反正給洋人當差也不痛快,可租界沒了,那租界里的鋪子戲院弄堂地皮都會大跌,我們一輩子積蓄都在這裡面,又不能撈偏門,喝西北風去啊。」
一群老大平日里人五人六的充大爺,但這時都急了,砍人搶劫勒索或是讓人消失什麼的埋汰事,他們一一門道清楚不在話下,但和軍人斗和政黨斗,完全不是一個等量級的較量,再兇狠的狼狗終究也屬犬類。
在清末就曾有一支青幫山門一心幫助朝廷鎮壓革命黨,連同門中人都不放過,氣焰囂張一時,結果一朝山河變色,原先逃竄躲藏的亂黨轉眼成了台上的大員,這支青幫很快就被或憤恨或貪功的青幫同門殺散,開香堂定下酷烈規矩,凡是這一門的弟子被抓到了,一律割舌挖眼。
這就是政治鬥爭的殘酷性,也是前車之鑒,人人謹記。
「還是請杜先生來說兩句吧。」還是顧竹軒有眼色,看到上海灘的老大都沒開口你們急什麼。
顧竹軒也是青幫大佬,輩分很高,排在「通」字輩,號稱江北大佬,門下弟子過萬,大多是人力車行的黃包車夫,又開了一家日進斗金的大戲院,天蟾大舞台,算是大亨里勢力較大但劣跡又較少的一位,曾受過杜先生的幫助,所以很買杜的帳。
說起那段舊事,也很是風光且無奈,顧竹軒早先耗盡家財在公共租界里的二馬路(九江路)買了塊地,準備蓋戲院,當時戲院是最賺錢的行業,後來樓蓋好了,戲院也開業了,生意興隆熱鬧非凡,顧竹軒很是得意自己的大手筆,於是坐等發財。卻不曾想,正所謂安坐家中,禍從天降。
這家天蟾大舞台地理位置極佳,恰好位於一馬路(南京路)上永安百貨的後面。永安百貨公司是上海灘百貨業界三十年的老大,也是後來國內華聯的前身,永安百貨要向南擴張,自然要侵佔天蟾大舞台的地皮,於是永安老闆郭氏就買通公共租界當局,勒令天蟾大舞台搬家,而補償僅是幾千大洋的所謂拆遷款。
顧竹軒雖號稱大亨,勢力也不小,卻不能與真正的大亨及洋大人相抗,若乖乖低頭又會傾家蕩產,顏面掃地。兩難之間,顧左思右想正要低頭折腰,就在這關頭,杜先生出面資助顧竹軒請了外國大律師,一路從英國駐北京大使館上告到英國外交部,最後又打官司打到倫敦最高法院,結果租界當局意外敗訴,賠償顧十萬大洋,顧用這筆錢在四馬路上重置了一處更大的天蟾大舞台,一時風光無限,人稱「顧四牛皮」。
中國人在中國受了欺負,還要靠英國人的阿斯特米亞女神來主持公道,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哀,不過當時的國人可沒這種覺悟,只道英國大理寺(國人習慣於把最高法院稱為大理寺)實在了得,顧四牛皮實在了得,杜先生實在了得。
不管怎麼說,杜先生對顧竹軒都有再造之恩。
杜先生正低頭抽著雪茄,聞言緩緩抬起頭來道:「天塌了有高個子頂,我們在上海灘混得風光,不過是靠人頭熟面子大,這種大事還輪不到我們去管。」
「不管?這次在浦東他們繳了民團的槍,上海灘人人都知道,那是杜先生買給民團的槍,是杜先生的槍。還有閘北警察局裡的警察,哪個不是青幫弟子,往常軍閥打仗,你來我往的,從來只換局長長官,不換下面的警察的,這次死傷了多少,哪個不是拖家帶口的。還有三鑫公司的事···」,小八股之一的顧嘉棠手下在華界當差的弟子在這次動亂中死傷不少,活下來的也被扣了一頂對抗革命人民公敵的大帽子踢出警察隊伍,搞不好青幫會從此失去在華界的話語權。
杜先生抬手止住顧嘉棠的話頭,示意自己已經知道了。
其實不論哪派軍閥進駐上海,青幫都要多少承受些損失,在這點上,青幫和老百姓及工商界的利益是一致的,只不過這次青幫的損失相對更大。
北方的天津,南方的上海,在這個動蕩的國家都是一片特殊的領土。對於軍閥來說這裡就是戰爭紅利,可以帶來大量利益的好地方,但同時由於租界的存在,他們又不能為所欲為,隨意加稅或是縱兵搶劫都是不被允許的。
所以說淞滬護軍使既是肥缺,也是難坐的位置,背後一定要有大軍閥派系撐腰,自己也要有本事擺平洋人,如果靠山倒了或是惹出外交事端,那護軍使鐵定要下野。
派系大戰的主戰場一般都會離上海不遠不近,這樣的好處就是,只要戰場上勝負一分,那也就不用再攻城了,勝利者直接開進上海華界就好,失敗者也可以就近跑到租界里當寓公,而且不管戰事打得再激烈,也不會把這個聚寶盆打爛。
這就為百姓士紳和工商業者帶來了一片難得的安樂之土,表面的平安和相對的法制就是租界長盛不衰的秘訣,只要中國人的地方還在戰亂不休,洋人的租界就只會愈加繁榮。
識時務者為俊傑,對此杜先生一直深以為然。同時,杜先生又是個有氣魄的人物,這是他和其它上海灘聞人最大的不同。
於是杜先生決定不表態,再看看。
杜先生不發話,其它人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好暫且忍下,只有張大帥臉色不好,眼神閃爍,不知道在思量什麼。
青幫收斂了平日里的氣焰,蟄伏在城市裡的陰暗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