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 (7)
輕鬆的氣氛很快就結束了,從四月初開始輿論就變得十分不正常。
先是國民黨內所謂「清黨」的呼聲日益高漲,然後就是滬上知名的商會會長「阿德哥」虞洽卿在報上發表申明,指責**是共產為名破產為實,其餘工商界知名人士也是指責不斷,同時各地也開始有針對的襲擊**人事件發生,國民黨右派與左派及**之間的矛盾日益激烈和表面化,開始見諸報端。
隨著戴遜到總工會次數的增多,戴遜漸漸聽到了什麼,也開始感到了什麼,心裡有些許不安。
有一次,工人糾察隊的總指揮顧順章專門跑到總工會來問戴遜,你父親平日里在做什麼,見過什麼人,有什麼反常舉動。
戴遜每日都很晚回家,回家倒頭就睡,自然什麼也不知道,只好說每日喝茶待客,搓麻將,不見反常。
顧順章不甘心,還想要逼問什麼,被汪壽華攔住。
汪壽華道,這不過是個小孩子能知道什麼大事。
顧順章只好悻悻作罷。
不過氣氛雖然緊張,但讓戴遜放心的是,杜先生雖然常常關心地詢問戴遜去總工會所看到的事,卻從不阻攔,就好像外面緊張的氣氛都是空氣一樣,戴遜也詳實地描述了總工會的情況。
從小身邊的人和事就向年幼的戴遜灌輸一點,杜先生就是上海灘的地下皇帝,他說沒事就是沒事。
四月九日,杜先生讓戴遜給汪壽華送了一份帖子,邀請汪壽華後天也就是四月十一日晚八時到杜公館作客,只邀了汪壽華一人,說有要事相商。
戴遜很高興,自己的契爹還是倒向了**這邊,自己功不可沒。
汪壽華也高興地接過帖子,表示一定會到。
四月十一日晚七時,華格臬路杜公館像往日一樣燈火通明,但是裡面卻截然不同,所有的家眷都被杜先生下令回房中休息不許出門半步,傭人也被趕到了後面看管起來,不準到前面來礙事,外面視線不及的陰暗處不知潛伏了多少人,一群頭目級人物坐在客廳內靜候,氣氛緊張到了極點。
電話鈴聲忽響,管家萬墨林跑過去接,他一聽聲音,就曉得是汪壽華打來的。於是他嘴裡大聲應道:「啊,汪先生!」同時向杜先生以目示意,問他要不要接這隻電話。
張大帥伸手一把奪過電話筒,大聲地問:「是壽華兄嗎?」
只聽電話里的聲音道:「是,是。您一定是――嗯,張先生。」
「對,我是張嘯林,今天晚上老杜請客,你可要準時來啊。」
「要來的,自然要來的。我只是想起打電話來問問,杜先生怎麼這樣客氣,是不是杜公館里有什麼喜慶?沒有聽戴遜說起過,要不要帶禮物。」
「沒有,只不過老杜和我,有點事情要跟你商議,請壽華兄過來嚜,比較方便一點。一個小時以後,就只有你、我、老杜三個人。」
「好,那好,八點鐘,我一定準時到。」
張大帥接電話的時候,在場的杜先生、馬祥生、芮慶榮、顧嘉棠等人,統統跑了過來,團團的把他圍在當中。於是張嘯林一等汪壽華那頭說話,便把聽筒平舉在面前,讓大家湊攏來聽。所有人閉聲靜氣,一直聽到對方咔嗒一聲,將電話掛斷了,人人臉上都顯露出興奮的神色,長長吁出一口氣。
張大帥道:「這人很機警啊。」
杜先生道:「現在是非常時期,昨天李立三請陳人鶴商談,說明他們已經有所察覺了。」
張大帥冷笑道:「只要他來,大事就成了一半了。」
杜先生緩緩說道:「呆會讓小寶到門口去迎汪壽華。」
這下就連張大帥都有些遲疑:「小寶和他們關係很好,這樣對他不太好吧。」
杜先生低頭道:「沒關係,正好可以幫他做個了結,以後就不會有人拿這個說事了。」
電話那一頭,上海總工會裡,汪壽華笑著放下了電話聽筒。
周主任道:「最近上海不太正常,有消息說杜先生正在大力購買武器,幫眾也有不正常的集合。」
汪壽華道:「不怕,戴遜一直來往,也沒有受到杜先生的阻攔,說明杜先生還是心向革命的,至少也是保持中立立場。昨天立三和陳群會面談判,鬧得不歡而散,搞不好杜先生是想做和事老,這個面子一定要給他。」
羅亦農道:「要是中立,他買槍做什麼?上海工商界對我們完全持敵視態度。」
汪壽華堅持道:「我們搞掉他兩個民團,槍也沒還他,他買槍也是正常。」
汪壽華道:「我們現在勢單力孤,附近都是蔣介石的嫡系部隊,租界勢力恨我們入骨,已經調集了三萬軍隊,要是再失去開明的杜先生的支持,那形勢可就危急啦。所以我必須得去,損失也只我一人,再說我後面還有你們幾位大領導支撐著,有什麼可怕的。」
周主任道:「那你到了那邊一定要小心,我讓司機不要熄火,有事就衝出來。顧順章那裡,我讓他調集了一支短槍隊。」
汪壽華搖頭道:「短槍隊不要去了,這是去租界,露了槍更麻煩。」
看著同志凝重的表情,汪壽華道:「放心吧,有小戴在,他會護著我的。」說罷上車而去。
周主任看著遠去的小車,對羅亦農道:「不能讓他一個人冒險,今晚26軍2師的斯師長也請我去,他弟弟是我學生,我也要去作他的思想工作。今晚就靠你們啦。」
電話這頭戴遜也被叫下樓,到杜公館的門房裡等汪壽華來,老宅的門房是他兒時白天里最常待的地方,就在這裡他學會了鞠躬和打算盤,也得到了自己第一個算盤。戴遜有時候也會想,也許杜先生本來就想讓他作個賬房,長大以後好到三鑫公司幫忙,也好太太平平過一輩子,就像他那個老實巴交的老爹所期望的一樣。
今天不知怎麼了,戴遜突然又想起小時候的事,自己的娘,蠟黃的臉,心想汪大哥說的對,鴉片果然不是好東西,應該禁掉。
七點三刻,顧嘉棠親自到外面去巡視了一周,進大門時和戴遜打了個招呼,回到客廳內向杜先生報告道:「一切按照預定計劃部署,妥善周密,保證萬無一失。如今諸事齊備,只等汪壽華的人頭自己送來。」
杜先生還是不放心,問道:「外面有沒有什麼動靜?有沒有形跡可疑的人?」
「沒有,」顧嘉棠搖搖頭道:「外面馬路上空蕩蕩的,只有黑角落裡埋伏好的自家人。就算那邊派人來看,只要看到小寶人在那裡就絕對不會起疑。」
萬墨林注意到杜先生始終面有重憂,神情不寧的樣子,他的臉色帶點蒼白,說話的聲音也有些嘶啞。於是,他輕聲在他耳邊建議道:「老爺,這裡小輩就可以應付,您還是上樓休息一下吧。」
「這個」杜先生遲疑了一下,不曾再往下說。
萬墨林的耳語被張大帥聽到,他好似關切的看著杜先生,附和的說道:「是啊,儂在這裡,阿拉行事反而不便。你還是上樓休息的好。」
「那麼,」杜先生環視了各人一眼道:「我先上去躺一下,你們各位要小心啊。」
「放心好了,月笙哥。」在場幾個人,不約而同的齊聲說道。
杜先生緩步走上樓梯,一眼發現從小就住在杜公館里的外甥徐忠霖,此時正躲在樓梯轉彎角上向下面張望。杜先生看到徐忠霖違背了他的話,卻難得沒有發火,也沒有責備他,只是拉住他的小手,柔聲道:「快回儂的房間去,不管外面有什麼事情,絕對不許出來。曉得伐?」
小徐忠霖還年幼,有些被杜先生反常的舉動嚇著了,趕緊奔回自己的房間里,關上房門。
杜先生看著徐忠霖進了自己房間,轉身走到前樓的大煙間里,歪倒在榻上,想要抽幾筒鴉片來振作一下精神。
杜府管家萬墨林對主子忠心耿耿,此時寸步不離杜先生左右,陪侍在側。
偌大的房間里靜悄悄的,只有牆上的自鳴鐘還在「噠噠」的響著,卧榻后的牆壁上懸挂著一幅「鷹瞵」巨畫,蒼鷹屹立,氣象雄傑,尤其是蒼鷹目中那銳利的眼神,格外傳神。
卧榻上,杜先生蒼白乾瘦的面容,在迷漫的煙霧中變得若隱若現,眼神也有些迷離。
萬墨林此時閑得無聊,看著牆上那幅「鷹瞵」巨畫有些出神。
在杜先生的收藏中,這幅畫要算是歷史最久的,萬墨林還清楚記得,那還是住在同孚里時,那時杜先生還是青年時代,百無禁忌,雄心勃勃,想要大展拳腳。有一天,黃老闆得了這幅畫,很是喜歡,但杜先生見了,只一說自己喜歡,黃老闆二話不說當場就送給了他,杜先生也毫不推辭地接受了。那時杜先生沒有現在的地位和財富,但那時的眼神就像高高盤旋在上的鷹一樣。
反觀現在,杜先生雖還正值鼎盛壯年,但卻由於百務蝟集,交際無度,食少事繁,如今老態畢現,已經到非得靠要用鴉片來提精神不可的地步了。
驀地,遠遠傳來小汽車的馬達聲響,杜先生的眼神立時變得銳利起來,好像回到了十幾年前,指揮小八股黨四處出擊的時候,神色也十分嚴肅,放下了煙槍,他欠身坐起,側耳傾聽。
萬墨林瞧瞧牆上掛著的法蘭西自鳴鐘,八點只差兩分,汪壽華果然如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