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4 誤會
在上海頻繁的抗日活動背後多少都有杜先生的勢力支持,下層的販夫走卒都是百姓草民,平日里拳頭打到臉上都不敢躲避的人,這時基於義憤或是四周的壓力才參加愛國活動。
吳市長心中明了這些人只要軍警一開到,立刻就會四散奔逃,變回散沙一片,只有混跡在其中的異己分子和青幫弟子才是棘手的麻煩。
吳市長對異己分子是沒有半分辦法,反正黨部和警備司令部里的殺星是日日捕,月月殺,還是捕不盡,殺不絕。不過這種軍國大事是黨部的責任,跟專管雞毛蒜皮的市府沒有關係,但是青幫這裡還要靠他來溝通。
思量再三,無奈之下吳市長只好又一次給杜先生打電話。
「喂,是杜先生么?」
「正是杜某人。」
「上次托杜先生出面幫得忙,鐵城銘記於心。」
「哪裡的話,是杜某沒有辦好,慚愧啊。」
「這次還有一事相求。」
「言話一句。只要是吳市長交代的事,杜某敢不盡心竭力。」
「我想請杜先生幫忙停止在上海的反日活動。」
靜默了片刻,「滬人仇日,國恨家仇,就算是杜某人也不可能阻擋。」
吳市長的語調變得嚴肅起來,「我知道這事難辦,但我找遍上海灘,就只有杜先生有這個能力。愛國是好事,民眾以反日行動來表示愛國熱情這也沒錯,可有時候上位者不能和他們一樣,要老成謀國,要顧忌多方面,大局為重。此次上海民眾反日,一旦引來日人報復,造成市面動蕩,這又是何等大禍。我知道杜先生愛惜羽翼,但值此危難之際,也只有厚顏請杜先生出面安撫了。」
杜先生琢磨片刻,思量了一下得失,前期布置都要大打折扣,人望肯定是有損的,但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向黨國要人顯示力量是其一,租界當局對愛國行動一向反感,數月來對自己壓力不小,向其賣好是其二,穩定上海秩序是其三,最後還能得到吳市長一份大人情,好處多多,縱使心中不願如此,也只好把良心放在一邊,於是無奈道:「既然吳市長如此看重杜某人,杜某又怎能推脫,只有竭力辦成此事。」說罷已把聽筒拿離了耳朵,電話那頭只聽吳市長還在絮叨,「切切,切切。」
當日中午,在街面上混的青洪幫弟子就都接到杜先生的一句「閑話」,不再參與抗日活動,轉而安撫市民。
地痞流氓欺壓百姓是行家裡手,可哪會安撫市民,所謂的「安撫」到了實際行動就變成了踹、拉、打、罵。
在暴力的威逼和青幫的積威下,市面上的遊行活動和「經濟絕交」立時失效。
下午,戴遜還在交大的小指揮部里看最新的戰報,這些戰報都是由消息靈通的記者朋友從東北、南京、北平乃至東京傳回來的,無非是這裡某民國將軍投降作大官了,那處某遺老要參加偽滿洲國,某國大使政要發表講話要冷靜云云,實在讓人提不起精神來。
「不好啦!」門嘭的一下被推開,一個學生闖了進來叫道「南市的遊行隊伍被驅散了,有同學受傷,還有同學被捕了。」
「怎麼會這樣?」陸學長如此淡定從容的人也有些緊張,前期的工作都沒有受到官方的壓制,各方面的反響也很好,正是要再接再厲擴大成果的時候,怎麼一下子就風雲突變了。
「說仔細些。」
「早上還好好的,到下午警察突然就翻了臉,要遊行的市民各回其家,學生由學校領回去教育,學生們當然不同意,就爭執起來。他們動手就打,還有街上的流氓也和他們一起動手打人。隊伍就被打散了,領頭的同學也被抓了。」
警察許是受了上峰的命令,不得不為,但街上的流氓突然翻臉,就絕對和杜先生脫不了關係。
戴遜能想到的,其它人轉眼間也能想到,屋裡的人拿奇怪的眼神掃視著戴遜。
「你打個電話回去,問問看到底是怎麼回事?」郁翰林狐疑地對戴遜說道。
戴遜想起那日本人半夜裡送來的哀的美敦書,再想想高官們一貫的德性,心中已知道這不是什麼誤會,老爺們向日本人服軟,杜先生向官老爺妥協,僅此而已。
戴遜口中道聲好,心中卻隱隱有些不安的感覺,又道:「不如今日大家就先散了,我先回去問問消息,有了准信大家再碰頭。」
「不行,我們要是散了,全市的同學們就失去了消息中轉,還是再堅守一下等等看。」郁翰林很堅定地說道。此時學校已經放假,學生們之所以還能組織起來,除了愛國心強烈,和這些人面極廣的執委會委員不無關係。
戴遜不便強求,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就去車棚推自行車準備回家,還沒出學校大門就見大隊背著長槍手持短棍的黑衣警察,在騎自行車的便衣帶領下列隊奔入學校。
大隊軍警在戴遜和少數假期留校學生驚怒的目光中,直奔戴遜剛剛出來的那座教學樓,不一會就從裡面兩人一組架著十幾名學生走出來。
戴遜瞪大眼睛驚愕地看著剛剛與自己分別的同學們,瞪著眼睛,背縛著雙手被軍警架著從身邊走過,從他們的眼睛里戴遜可以清楚地看到對自己的仇恨、憤怒、蔑視,連一絲疑問都沒有,還有方小茹的傷心。
突然其中的一個人擺脫了軍警的挾制,向戴遜猛撲了過來,惡狠狠地一口唾沫吐在戴遜臉上,隨即被兩個警察按倒在地,用軍棍對著他的肋下小腹一陣猛捅,然後被像拖死狗一樣拖走了。
這人正是戴遜的老同學,少年時的好友,郁翰林。
戴遜一驚,但是身體沒有動彈,任由口水從臉上滴落,只是茫然地目送著曾經的夥伴一個個被押解上一輛黑皮裝甲汽車,隨後汽車一溜煙開走了,大隊軍警也趕在學校老師們聞訊到達前撤走了。
附近的圍觀的學生中有知道這些學生被抓緣由的,都用憤怒的眼神死盯著戴遜,看樣子很可能要教訓一頓這個小人。
戴遜鼻子酸酸的,很想罵人,但又不知道該罵誰。
很明顯,有內部人員出賣了學生組織,但是更加明顯的是,所有人都認準了自己是那個叛徒,沒有懷疑,也沒有之一。
戴遜不認為這是杜先生精心安排的陰謀,杜先生確實在學生組織里有眼線,但是對付這些抗日學生,對於像杜先生這樣的大人物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在他眼裡,這隻不過是小孩子的遊戲罷了。
而安排這一幕的那個人,戴遜用腳趾頭都猜得出,無非是上海警備司令部又或是哪個特殊機構里,某一個急於立功討好上級的官位不大不小的人物,但就是這樣的小人物毀掉了戴遜數月來的努力。
而且這個小人物為了不要誤抓戴遜,還專門等戴遜出來以後才動的手。
如此說來戴遜還得承他的情。
戴遜不想再待在周圍仇視和鄙夷的目光中,只好騎上自行車準備「逃跑」,但是明顯正義熱血的大學生們不準備放過這個「叛徒」,一截磚塊砸在了剛剛加速的戴遜背後,險些讓他一跤摔下車來。
戴遜不敢回頭,努力穩住扭動的車把,用力急踩幾腳踏板,終於趕在挨上第二塊飛磚前狼狽地逃離了學校。
戴遜飛也似的從這座紅磚砌成的高等學府里逃回了家。
此後也再沒有走入過這座高等學府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