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人心思
章左見皇甫熙一口叫准嬴社的排行,略顯渾濁的眼睛里瞬間射出精光。
他湊到小徒弟面前呵呵笑著說:「社公子的排行,你很清楚啊,以前見過?」
想起嬴社,口中如同泛起紅豆糕香甜綿軟的味道一路甜到心裡,皇甫熙不由自主放柔了表情,眼中顯出一絲懷念,沒防備的說:「臨行前與社公子有過一面之緣,他還送了個廚娘給我。」
章左看著小徒弟臉上柔和的笑容,不由得感嘆:「果然是天意。」
皇甫熙納悶詢問:「老師問我是不是與十二公子認識,難道老師沒能收他多弟子很遺憾?」
章左嫌棄的看了皇甫熙一眼,遺憾之情溢於言表:「你勉勉強強也能湊合教教了。但老夫告訴你,你的聰慧是有限的,社公子那樣的,才能說『天資出眾』!瞅瞅你笨得啊,花了兩年多才把字認全!社公子三歲的時候被陛下抱在大書房裡逗趣半個月,已經能通讀全部奏章,甚至與老夫對答了。」
「老師既然這麼喜歡他,為何不收下,反而非要告老歸鄉?」皇甫熙滿臉不解的詢問。
章左捋了捋長須,低笑道:「你這孩子真不老實,心裡明明清楚老夫想躲開大位爭奪,還故意說這種話。」
「以老師的本事,即便選錯人也能全身而退。」皇甫熙點出問題所在,仰著臉再次追問:「所以,老師到底為什麼偏要回來此地呢?」
章左蒼老的聲音霎時充斥了房間,笑聲漸歇,才低聲說:「老夫今年七十多啦,身體還算硬朗,活到八十不費勁兒。你說的不錯,以我的本事,即便看走眼了脫身也不難。無論哪個登基,新皇為了表示對老臣的尊重,不但不能責罰,還要對老夫表現出尊重寬容的模樣,讓老夫主動告老辭官,最終被榮養起來。加之老夫的孫子們都是本本分分的莊稼漢,沒能耐在朝堂攪風攪雨,老夫自是不怕這些的——但我還能活五年,陛下呢?」
皇甫熙面上一白,驚呼道:「難道陛下的身體撐不住了?!」
章左搖了搖頭,苦笑著說:「哪有什麼撐不撐得住。哎,陛下乃天子,有雄才偉略,容人之量非凡。老夫最敬佩也是最怕陛下的一點,便是陛下用人不疑。」
聰明人之間說話不必講得太透,太透就沒意思了,一句「用人不疑」出口,還有什麼可再討論的?
韓夫人手握後宮大權,後宮人、事、物品無不是經她手而辦成,若是有一天逼得她狗急跳牆,興德帝再防備也不能不喝水、不用飯。
如此一來,興德帝焉有命在?
所以韓夫人如此張揚跋扈,不是她蠢,而是覺得自己勝券在握懶得對社公子下手——沒了興德帝的支持,社公子和姜夫人都是擺在砧板上的肉,想要切成什麼樣,全看韓夫人心情。
嬴社被這消息驚得面無人色,過了好半晌才低喘著說:「若此說來,十二公子母子豈不是很危險。難道就沒有什麼辦法能讓他躲過這些麻煩?」
章左摸了摸鬍鬚,嘆息道:「韓夫人執掌宮闈十幾年了,只要韓夫人不是一點腦子都沒有,姜夫人和十二公子身邊恐怕已經站滿了韓夫人安插的人手,他們母子稍有風吹草動,韓夫人即刻便能清楚明白。」
「但按照朝中送來的消息看,陛下已經按罪流放韓昭了!說不定陛下有辦法將韓氏連根拔起呢?」皇甫熙著急的找理由掩飾心中不安。
章左搖搖頭,沒回答弟子這個問題,心中卻想:陛下對韓昭動手了,可他還是不得不在事後對接替了丞相之位的韓安大加封賞,免得朝局動蕩。
韓氏前朝有丞相,後宮有九公子和韓夫人,他們已經在朝中掌握太多力量,韓夫人只要派人盯緊了興德帝,在他下明旨冊封十二公子為太子前弄死興德帝,帝位便牢牢掌握在韓氏的手中了!
——肺疾在興德帝身上纏綿多年不愈,多好的理由擺在明面上,等著韓氏利用。
正因為看到了這種可能,章左雖然對社公子見獵心喜,卻從來沒有表露過任何收他為徒的心思,只在心裡為了這個天資拔擢的孩子而暗自可惜。
十二公子不是不可能登上帝位,只是他若想走到這一步,必定要經歷常人難以想象的苦難。
談完了這件事,章左重新說起皇甫熙的功課,仔仔細細的為他講解了新的內容,又布置了些作業便感到睏乏了。
他讓皇甫熙回去家中溫習,與此同時,遠在都城的一對祖孫三人同樣因為興德帝這幾年對韓氏越發明顯的打壓而心浮氣躁。
韓安同樣歲數不小,可他多年養尊處優,保養得十分好,只有雙鬢染上霜色,看著不比女婿興德帝還要年輕幾歲,但此時韓安沉著一張臉,滿眼的不痛快。
他眉心帶著一道深深的刻痕,顯得神色陰森如同蹲在犄角的惡狼,隨時會撲上去咬死路過的行人。
韓夫人跋扈慣了,一點沒有忍受父親怒視的心情,衝口而出:「父親這是什麼眼神?!陛下早就應允過我隨意可以傳召家人入宮探視,我掌管後宮,想看看您和母親算得上什麼。您倒是怕得緊,三番四次的推辭,還跑去陛下面前念叨我,說什麼『後宮乃是朝廷禁地,外男不得長久逗留』的話,您是嫌我在宮中過得太順利了么!」
韓安被女兒氣得一口氣梗在胸口,臉上漲得通紅,好不容易把怒火壓下,生硬不已的開口:「陛下允許家人來探望你,是對韓氏的恩賞,是對弘公子的重視,唯獨沒有對你的憐愛——你更該潔身自好,少惹是生非!你知道想要站在這裡,我跟你娘經過多少道檢查嗎?這一道道檢查消耗的是老夫在前朝的花費的無數心血!」
韓夫人登時冷笑著回嘴:「父親這話可真有趣!兄長結黨營私讓陛下發現了,所以時時刻刻派人盯著你,難道還成了我的不是?女兒要是能對前朝有這麼大的影響,弘兒早就做上太子之位了。」
韓安之妻周氏想要勸說幾句,可看著丈夫和女兒都梗著脖子的模樣,只好兩面勸。
她看著女兒柔聲說:「前輩求來的富貴不容易,咱們家想把榮耀一直延續下去,哪能不處處小心呢?宮中陰私的事情多,我和你父親都是怕犯忌諱,反倒給你和弘兒惹麻煩。」
眼見女兒臉色稍有和緩,周氏立刻轉頭拉著丈夫的袖子道:「咱們女兒不得陛下寵愛,能依仗的就是自己能力和家裡給她撐腰了。娘家人入宮探視是展示惜華榮寵,告訴躲在暗地裡的小人少動手段。你有話好好說,別總開口教訓惜華,忘了在家時候你是怎麼擔心她在後宮過得不好了么。」
短短兩句話過後,韓丞相和韓夫人臉色都恢復了,氣氛眼看著好了起來。
原本坐在一邊什麼都不想說的嬴弘聽到這些話,若有所思的看向自己這位沒見過幾面的外祖母,心裡覺得外祖母頗有本事,他還是第一次見到能有本事制住爆炭性子的母親的人。
韓夫人理了理衣袖,皺眉道:「也不怕爹娘笑話,陛下歷來是不喜歡我的。我不過是仗著運氣好,生了弘兒這麼個好兒子。你們別看我隨心所欲,但宮中諸事只要經過我的手,你們不用擔心。我不會做拿些沒用的事情落人話柄,陛下飲、食都先讓寺人嘗毒,我何苦弄些沒用的,讓陛下抓到機會懲治我。只是我現在年紀越大越覺得人心不可靠,咱們不如早作安排,給弘兒經營些人脈,不然手裡的權利都是無根之水,沒辦法長久的。」
提起爭儲大事,周氏屏住呼吸不敢插嘴,只當自己不存在,嬴弘卻反而提起興趣。
他立刻說:「母親不必擔憂,十二弟到底是年齡小了些,他爭強好勝非要與我一同上課,太傅教導的功課,我看他快要跟不上了。」
「公子從哪裡看出這些的?社公子三歲時候已經有『神童』之稱,怎會如今無能了。」事關敵手,韓安馬上追問起來。
能夠打敗一個「神童」顯然讓嬴弘很高興,他高高揚起頭,有點得意的笑著說:「去年我還看不出什麼,只覺得他果然聰明,無論哪一部書,只要他聽太傅講過,每一句話都能記在心裡,什麼時候問都可以馬上背出來。可今年四月的時候,有一天父皇考校我們倆功課,父皇問十二弟除了太傅講解的內容,有什麼自己的看法。十二弟當時張口結舌,愣是說不出話來了。我立刻留心此事,之後找了幾次機會試探,確定后不斷在父皇面前提問十二弟,他果然都說不出所以然來——哈哈,外祖父,十二弟只是記性好,根本不是什麼聰明,這些年來,你們都被他騙了!」
太子必將在嬴弘和嬴社之間選出,在興德帝這個裁判面前出醜是最不智的藏拙辦法——如此說來,社公子的「神童」名聲這些年來都是誤傳了?
韓安搖頭否定了這個念頭,他心裡清楚,即便社公子只是死記硬背,他對書文的理解能力也遠超過尋常孩童,只是沒有自己外孫這麼出眾罷了。
但無論如何,這對韓安來說是個難得的好消息。
韓安馬上叮囑:「公子平日里可以多考校十二公子的功課,若是有什麼自己也不明白的地方,要記得向陛下求教。」
嬴弘眼睛一亮,理解了其中「快帶著你弟弟去你爹面前丟人現眼,讓你爹徹底看不上他,把他從繼承人名單里排除掉」的深層含義。
他用力點頭,飛快回話:「外祖父說的是,孤自當關愛十二弟學業。」
祖孫二人相視而笑,絲毫不知嬴社現在正坐在興德帝面前回答「為什麼最近一年課業進展不順」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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