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子齟齬
「說吧,最近這幾次你是怎麼回事?朕每每考校功課,都是弘兒佔先,你當場總是支支吾吾的說不出話來。」興德帝雙手撐著桌案探身向前,雙眼緊盯著兒子稚氣未脫的臉,詢問的語氣頗有些氣急敗壞。
在他心裡小兒子的聰明才智無人能比,即便第九子挺不錯了,課業能力也不該超過小兒子,可如今偏偏不是這麼回事兒,兩個兒子放在一起教育,第一年如意穩穩將弘兒壓在身下,第二年反而經常被太傅問得啞口無言。
事情不合理!
聽到父親的問題,嬴社無言的垂下頭,直到興德帝幾乎耗盡耐心才低聲說:「兒臣常去書房玩耍,遇見過一次您處理政事……」
說完這句話,嬴社又閉口不言了。
「你把話說完!」興德帝目露沉思聲音低了下來,他屈指敲了敲桌面,厚實的烏木桌面發出沉悶的聲響,像是打在嬴社心上,讓他不由自主的放輕了呼吸。
「一年多前,我看到您對韓廷尉結黨營私的事情怒不可竭,可大怒之後,還是給韓丞相加封爵位以示安撫。」嬴社抬起眼睛看著興德帝,眼眶有些發紅,他越過桌面抓住興德帝冰涼的手指,把臉埋在父親掌間悶悶的說,「天下沒有不心疼孩子的母親,阿娘在我被父皇稱讚功課之後開心不已。以己度人,韓夫人的心思想必也是一樣的。我每每在課上比九哥出眾,韓夫人如何不惱火?父皇富有天下,面對韓氏的時候依舊克制怒氣,顧忌他們的臉面,由此可見韓氏勢大。兒子衣食住用都要依靠父皇,卻沒本事替您分憂,我只能讓自己顯得笨拙一些,不讓韓丞相探視韓夫人之後因為心疼子女給父皇惹不痛快——父皇你開心一點好不好,您這幾年頭髮都白了一大半。」
興德帝素來明白幼子聰慧驚人,可對「聰慧」的理解從未上升到如此高度,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引以為傲的兒子已經成長的眼界如此開闊了,他還這麼孝順。
興德帝看著把臉埋在自己掌心的孩子,心下澀然。
——兒子心疼他身為帝王卻事事被權臣遏制,他何嘗不心疼兒子才智出眾卻偏要藏起一身天賦,表現得笨拙平庸呢?
「如意,到父皇身邊坐著來。」興德帝摸了摸兒子的小臉,撐起笑容把他扯到身邊,將兒子包進懷裡,抬手在大書房內指著疊得高高的奏章,柔聲道:「你看,這些都是臣子送到朕面前的奏章。朕每天都要處理這麼多事情,可裡面沒幾個是真心為了朕、為了讓這片江山、為了九州沃土上生活的百姓安居樂業而出現在朕面前的,他們想要的權勢地位。」
興德帝搖搖頭,嘴邊笑容不變的說:「連這後宮都是如此,他們看到的不是『我』,是『帝王』。你母親姜氏很好,朕知道她對朕有幾分真心,可帝王是沒有心的,朕不會愛人。朕回報不了她要的,所以用高位酬謝姜氏的真心,不過,她這份真心隨著年歲漸長也剩下不多了。但姜氏從來沒辜負朕對她的期待,她給朕生下一個夢寐以求的好兒子,值得朕另眼相待。」
說著話,興德帝晃了晃懷裡的孩童,壓低聲音說:「原本,朕還想著弘兒也不錯,你們兄弟倆年紀都小,朕慢慢培養無妨,挑一個最好的把這片江山傳下去,才對得起祖先打下的基業。可他十多歲了,遇事不想著自己處理,還是讓韓氏把韓安叫進宮裡來幫著拿主意——嬴弘他還記得自己不是『韓公子』而是『帝九子』嗎?!這片天下是嬴氏的,日後也必須是,母族帶來的影響在弘兒身上已經超過他的姓氏,弘兒走差了。」
嬴社猛然抬起頭,沒想到興德帝會對他說出這些話,完全確定了自己的未來。
興德帝臉上笑容依舊,掐住兒子頰邊的嫩肉捏了幾下,低聲說:「噓,說話別大聲,隔牆有耳。」
「整座咸陽宮就這間大書房涉及軍國大事,韓氏不敢安插人手過來,剩下的地方都不安全。你誰也不能相信,姜氏也不行。」說這句話的時候,興德帝滿眼諷刺。
大書房裡除了他們父子只有樂元在,可他像是一個擺設,表現得全無存在感。
等到話題結束,樂元捧著奏章上前,興德帝讓兒子靠坐在自己懷裡,順手取出一份奏章展開,對嬴社囑咐:「念給朕聽。」
讀奏章這份活計,嬴社從識字起就在做了,少年清朗的聲音傳出大書房,沒有引起任何猜疑。
嬴社念完這份奏章之後,有點疑惑的說:「郎中令狀告新從邊關提拔入京的白羽林出言無狀?兒子記得白羽林是在邊關的屯軍中因為戰勝無數,而提拔到羽林軍裡面的,尤起擅長排兵布陣,數次以奇詭之計以少勝多,是個難得的將才。」
軍中是個過分注重實力而顯得有些粗野的地方。
郎中令葛遇謀士出身,當初投軍的地方意外死了上官才開始帶兵打仗,他雖然跟著參加過許多戰役,可本人並沒有領兵的才能,全靠著後勤能力出眾,才讓手下的士兵們實力碾壓敵手,用兵的習慣非要形容的話,只有一句「中正平和」合適。
因此,擔任郎中令這個掌殿中議論、賓贊、受奏事、宮廷宿衛之事的職務管著一群郎將、羽林將軍確實不容易,但葛遇遭遇類似的事情無數次了,他又不是個小心眼的人,怎麼會偏偏與白羽林鬧得不可開交,甚至一狀將他告上御前了?
「姓『白』?樂元,你查查他祖上有何人。」興德帝沒直接回答,而是派樂元去查兩名官員祖上的記錄。
嬴社心裡明白興德帝這是在教導他如何處理朝政,閉口不言,安靜的等著樂元回話。
樂元按著名簽飛快從書架上找到兩人姓氏的捲軸,將其送到興德帝面前,興德帝展開一看,跟兒子一同笑開了。
葛遇身高七尺,相貌堂堂,一手長刀耍得不錯,賣相很能唬人,臨時領兵的時候底層士兵都被他的賣相忽悠住了,加上葛遇在揣度人心、人士安排和後勤一塊確有長才,一戰得勝便被提拔為伍長。
雖然陰錯陽差,但葛遇的好運確實持續很久,東秦下發的軍械質量過硬,他又不貪不佔的全發給士卒,並且注重平時訓練,竟然一路安安穩穩的升職到擔任上將軍的白季身邊。
至此,葛遇這種明明沒有軍事才能卻意外混入一群將軍里的好運算是徹底用光了。
白季經歷大小戰事無數,目光如炬,瞬間發覺手下這位小將的畫風和其他人截然不同,非要說哪裡不一樣吧,大概就是其他將軍一身血腥氣,看著凶神惡煞,葛遇偏偏溜光水滑的,怎麼瞧都像嘀嘀咕咕只會出損招的壞師爺……
隨手試探一番,果然被白季發現葛遇的問題,白季登時哭笑不得,上書把葛遇給清理出邊關大軍了——這樣的人才應該放在中央指揮調度,前線指揮殺弟根本是糟蹋他的天分。
更何況,邊關大軍時時刻刻準備著與入侵的外族短兵相接,葛遇過去沒出過事只能證明他運氣好,不能說葛遇有領兵的才能,但好運氣有用盡的一天,白季身為大將軍不會用數萬將士的性命賭運氣。
白季心中無奈,也沒亂說葛遇壞話,原原本本稟明利害,將葛遇送回朝中做擅長的事情,葛遇身上混合了直率和油滑的特典果然被興德帝看中,將其提拔至中郎將之位。
可葛遇志不在高官厚祿,只想馳騁沙場,回到京中對「害了」自己的白季上將軍念念不忘。
眼下,這位白箜白羽林便是白季上將軍的兒子,他犯到葛遇面前,還把最讓葛遇不想面對的舊事揭破,葛遇惱羞成怒,忍不住告了白箜一狀。
「原來白羽林的祖父是白將軍,果然虎父無犬子!」實在想不出其他能說的,嬴社乾巴巴的誇了一句。
興德帝看齣兒子心裡對這件事輕視,敲敲他的小腦袋瓜,認真道:「治大國如烹小鮮。外敵來犯的事情能有幾件,每年最多不過是旱澇蟲災、大雪壓塌房舍的事情。這些事情如何處理,都有舊曆可循,你有心的話,翻翻卷宗便能查到處置辦法。可如何調節官員之間的矛盾,才是真正的麻煩事,稍不注意,便會引來大禍。」
嬴社想了想,試探的問:「父皇是說黨爭?還是說想要重用的官員因為彼此矛盾,遇事的時候會相互掣肘呢?」
興德帝一臉欣慰的說:「我兒果然不負朕的期待。臣子之間無論為了意氣還是利益,只是他們爭鬥,對朝廷而言都是無謂的消耗,尤其到最後兩方早已忘沒了最初的齟齬,為了打倒敵手而去陰謀陷害對方官員罷了,很沒意思。須得早做防範,發現苗頭儘快解開他們的心結。」
「可父皇,這種事兒該怎麼化解……」
「朕是這天下之主,臣子不聽話,找個理由把有能力凝聚人心的幾個全都從朝堂拔除,其他自然回回到朕手下;若是還想用的,就把人叫過來,各自敲打一番。……正好今日閑著——樂元,宣葛遇和白箜入宮。」興德帝一刮嬴社鼻樑,壓低聲音說,「一會看到朝臣不顧顏面的吵嘴,可別笑出聲來啊。」
嬴社抬手捂住嘴用力點點頭,待葛遇和白箜到達的時候,興德帝父子倆都是板著面孔,一副神色冷凝的模樣。
葛遇身為郎中令,乃是九卿之一,每十日一次的大朝可見天顏,並不很怕興德帝的冷臉,他行止有度的行禮問好,站到一邊;可白箜從小跟著父親在邊關長大,目前的職務也沒有面聖的必要,他頭一次近距離看到興德帝的模樣,心裡有些沒底,舉止顯出遲疑。
「白箜,你揭破上官舊事,行為太無禮了。」興德帝開口便指責白箜,一點不給他面子。
白箜猛地抬起頭,茫然而驚訝的看向興德帝,過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這被頂撞的「上官」人選是葛遇,半張嘴看過去,更有愣頭青的味道了。
「……末將,沒說過郎中令什麼壞話!」白箜一張透著殺氣的臉充滿了委屈。
青年上前幾步,「嘭」的一聲跪到興德帝面前高聲喊冤:「父親在末將入京前與末將提起郎中令,讓末將述職後去郎中令府上拜見。末將去別人家裡拜見,哪能說什麼難聽的話故意氣人!」
興德帝順勢詢問:「那你說什麼了?」
白箜直愣愣的揭破葛遇短處:「末將說郎中令雖然沒有領兵之才,可本事更在大處,打仗打得就是糧草兵甲,郎中令將一切安排妥當,讓我等在邊疆沒有後顧之憂。」
葛遇被白箜當著興德帝揭破心裡難堪之處,登時漲紅一張臉,恨不得把臉埋進地磚里。
嬴社盯著葛遇的臉,抿嘴將笑聲咽進喉嚨——果然跟父皇說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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