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148
暴雨驟然而至,且不停歇。沈滿所站著的地面,表面上的塵土漸漸被沖刷,露出下層黑色的、堅固的表面來。
那剛剛被砸出來的大坑,不斷有水湧入。子鼎表面的銹跡也在被沖刷,有些地方竟隱約露出原來的光澤亮度。青銅色的質地,厚重而敦實。上面浮刻著古怪的圖騰,來不及細細分辨,便被渾濁的黃色雨水給淹沒了。
沈滿知道經過寧純的蟲子一番開墾,地下的土質肯定會疏鬆,但料不到竟然是如此的疏鬆程度,一不小心就砸出了個大坑。也不知道這坑到底是現場砸出來的,還是原來就有的。
沈滿站在坑邊,看著子鼎已經被沒過最後一個鼎耳,腦袋忽然一陣發昏,似乎有無數聲音在腦袋裡尖叫、呼喊、絕望地求救。
沈滿腦幹隱隱作疼,這時候身邊悄無聲息地駐足一人,這人抬手按在她的肩上,一字一句清晰道,「這是幻象,還是真實?」
沈滿一怔,回過神來,「你能讀人心,也能看見我所看見的幻象?」
江秋笛略一點頭,表情淡漠地站在一側,盯著下方被掩埋的子鼎道,「我挪不動它。」
「我不是故意的。」沈滿苦笑,看著江秋笛冷峻的側臉,低聲說,「不過即使你不展示才能,他們也都知道你的能力,不會有人輕看你。」
「旁人如何看我,與我何干?」江秋笛冷冷丟下一句,在沈滿之前轉了回去,走到皇帝跟前,對著皇帝與大門監先後抱拳行禮,道,「江秋笛無能,不能挪動此鼎。」
皇帝大笑道,「也虧得你能有服輸的時候,不過這鼎已經被埋入土中,是無法挪動的了。」
唐玖月示意青檸替她開口,青檸於是道,「皇上,縱然如此,江秋笛應當願賭服輸,承認在這一局中敗了。」
「這……」皇帝略微遲疑,望向唐玖月。唐玖月沖著皇帝略一頷首,皇帝便道,「那麼就委屈你這個小神童,要在這一輪才藝展示中墊底了。」
江秋笛不卑不亢,「是。」
「那麼接下來……」
「兒臣參見父皇!」一人翻下一匹白色駿馬,跨著大步從山門后一路疾行而來。他披著黑色斗篷,戴著鑲玉的長冠,腰間佩劍,身量修長,不一會兒便到了皇帝跟前,抱拳單膝跪在那兒。山門的侍衛自動放了他進來,想必這人的身份貴重,大家都已知曉。他的身後跟了一串十個穿著黑色勁裝的侍衛,侍衛戴著頭盔,盔上的紅櫻被雨水沖刷,黏在了後頭,走起路的時候,鎧甲碰撞,發出整齊尖銳的金屬撞擊聲,此刻也與這人一同跪在了皇帝面前。
皇帝朗聲笑道,「朗兒,快起來。你一直在龍虎山上修行,怎麼今日有空來崆峒寺了?」
皇七子朱朗抬頭,被雨水洗過的臉格外乾淨俊朗,透著一股勃勃生氣,「父皇,兒臣原本就想回都城去見您的,半途聽說您在這裡觀看斗會,故而不請自來,直接上山來看望您和貴妃娘娘。」
「好,」皇帝顯然高興的很,抬手讓他起來,然後賜座讓他坐在自己的身邊,「你來的正是時候,好戲才剛剛開場。」
朱朗微笑點頭應下,「是。」
「我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七弟來了。」又一個聲音遠遠傳來,眾人循聲望去,但見一人長身玉立於角門前,這人在大雨之中仍然保持渾身乾爽,只是一雙靴子沾了一些泥土,頂上有一個造型碩大的華蓋替他遮住風雨。
這華蓋由左右後三個侍衛努力撐著,這些侍衛渾身濕透,正在這疾風驟雨之中勉力維護這站在中間之人的潔凈。
皇帝的眉頭微微皺著,剛要開口,卻見華蓋之後鑽出另外一人來。
這人身量亦是高挑,穿著一身桃色宮裝衣裙,眉如新月,眼若桃花,面泛秋紅,嘴角挑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她繞過前頭那人,一溜煙兒地走到皇帝跟前,乖巧地行禮道,「兒臣德成,見過父皇,見過貴妃,亦見過大門監。」
唐玖月皺了皺眉,青檸忙道,「公主殿下切勿開這種玩笑,大門監是臣,公主殿下是主,怎能對大門監行禮問安?」
德成抬頭挑起嘴角笑,「青檸門監錯了,本宮和大門監都是臣,只有父皇才是主。」
青檸噎住,不知如何作答,卻聽唐玖月在那邊忍不住清了嗓子答,「青檸沒錯,公主殿下以及諸位皇子都是主,皇上——是君。」
德成抬起下巴,瞪了唐玖月一眼,「大門監巧言令色,德成實在佩服。」
唐玖月不疾不徐道,「彼此,彼此。」
大皇子朱奎在風雨里站了些許時刻,不見有人注意自己,拳頭微微握緊了一下,然後鬆開,徑自走到德成的邊上,一同與皇帝、貴妃等問安。皇帝點了頭,讓他找個位置坐下,朱奎便挑了貴妃的左手方站著,淋著雨。晦暗的風雨中,朱奎的臉似乎變得格外陰沉。
德成忽然覺得頭頂上一涼,仰頭去看,便見到頭上罩著的一層雨布竟然破了個洞。再扭頭看看邊上的唐玖月,乾乾淨淨,竟然連一滴雨水都沒沾到。於是靈犀一動,悄悄地、一點一點地將椅子往唐玖月邊上挪。
旁邊的七皇子朱朗注意到了這邊的小動靜,不免一笑。他倒是淋了最多的雨,但是也最不在意。在他看來,能引來這場雨的人才是他想要去注意的人。
在路上的時候,分明瞧見雨水在東邊,不至於這麼快便到了這裡。這其中必定是某位陰陽術的高人作了道法,強行將這強風暴雨給引來。
他如今在這裡坐了好一會兒,東瞧西看,場上的人太多,究竟會是左手邊這一個看起來很像紈絝子弟的公子哥兒,還是右手邊那位冷冰冰的少年?
沈滿很鬱悶,她能招來風雨,卻不知道怎麼退去。苦悶無比地回到了自己的陣營,卻聽吳念念在邊上陰陽怪氣地道,「你真是深藏不露。」
沈滿道,「我只是湊巧了,老天作美,沒有讓我顏面無存。」
吳念念挑高了眉毛,「你會北斗探物,還會呼風喚雨,在地上畫的陣法也是高深莫測。你……究竟是什麼人?」
沈滿不知道該如何告訴她,轉念一想,反問道,「念念,讓我告訴你我的身份可以,但首先,請你先對我坦誠。你……是什麼人?」
吳念念別過臉去,冷哼道,「我是吳念念,一個資質平平的無名小卒。」
沈滿知道她還是不肯說,於是只能作罷。
連依從方才開始便覺得朱奎在盯著自己,朱奎的眼神幽深不見底,眼底似乎有團黑氣在醞釀和滾動,讓連依這樣的人都覺得有些畏懼。
忽然,朱朗猛然起身喊道,「坑裡浮出了什麼東西!」
沈滿定神一看,只見渾濁的黃色泥水裡,忽然就翻滾出了一道血紅。就像是有東西在底下冒氣一般,那血紅隨著冒出的氣泡越滾越多,越來越濃。此刻驟雨毫無預兆地戛然而止,空氣之中沒有原本該有的雨後清新,卻充滿了一道道濃重的血腥惡臭之味。
沈滿內心一顫,定定望著那一汪由污水變成了血水的土坑,想著被埋在裡面的子鼎,心中的不詳越發強烈。她的身子不可控制地微微顫抖,那是一種畏懼、害怕。她不由自主地望向了一個方向,唐玖月就坐在那兒,巍然不動,就像是一座小山一般。
她依舊從容、鎮定,此刻似乎感應到了沈滿的視線,她也回頭,靜靜地回望沈滿。只是這一刻,她的眼神里,帶了點別樣的、異樣的情緒。
似乎……她正在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