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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蒼山頂,行宮。
佔地約二十頃的宮殿沿著綿延的山勢而建,主殿之前,有寬廣的一片平地,中間以青石磊道,兩側輔以臣道。
西南側殿與別的側殿似有不同,殿外過道時有持戟的將士來回巡查。門口更站了兩個身穿武將服飾的人。一高一矮,高的皮膚黝黑,身材健碩,臉上眉間隱有刀疤。矮的那個虎背熊腰,濃眉大眼,顯得凶神惡煞。
「吱呀——」兩個人之間的門開出了一條縫,裡面一個嬌俏的人兒眼神滴溜溜地在門口的兩尊門神身上轉。門神絲毫不理會這點動靜,巍然不動。
裡面的人輕咳了一聲,裝模作樣地背著手走出來,左瞧瞧,右看看,終於挑定了較矮的門神,送上一盤表皮烤的金黃香脆的烤雞,美滋滋道,「將軍,我們大門監說吃不下了,慰勞你們。」
矮門神道,「有迷藥,不吃。」
送雞的人是青檸,青檸瞅了眼他手中已經抽出了半截的明晃晃的刀,自覺地退回殿內。
「大門監,青檸無能,不能救你出去……」她轉身沖著殿上高座之人哭喪著臉狂奔而去,跨上台階繞過桌案準備倒在她懷裡哭訴的時候,卻被一個紅衣女攔下。
紅衣女似笑非笑地抱手擋在她跟前,媚眼如絲,「都沒有用的,他們連我的媚術都可以抵擋,怎麼會為區區一份烤雞動心?」
唐玖月翻過手中的一頁書卷,淡淡道,「青檸,把爐子收起來,還有,似乎有東西燒焦了。」
青檸一扭頭,果然見放在殿中的一口小爐竟往外跳出了零星的火光。瞬間變了臉色提著裙子一路小跑著去救場。
連依不改出挑的風格,到哪裡哪裡帶著一件紅衣。只是頭上包裹著頭巾,因為頭髮在崆峒寺忍痛給割了,至今未恢復。她此刻扣著鮮紅的指甲,悠閑地給唐玖月出主意。
「你送走了小滿,留我和青檸,是個什麼意思?」
唐玖月餘光一瞥,「沒什麼意思。」
連依道,「你應該讓我們一起走才對,尤其是我。」
唐玖月正了正身子,將書放在了桌案上,平靜溫和地問,「讓你走,是為了保護我,還是為了你自己?」
連依扭過頭,「我是五行門之人,這點改變不了……」她頓了一頓,終於還是道,「不過我多謝你,不計前嫌,如此信賴我。」
唐玖月淡淡一笑,不再說話。
連依卻忍不住替她擔憂,「明日皇上就要舉行祭天儀式了,祭天之後,就會和你完婚,你難道真的一點也不著急嗎?」
唐玖月卻見燭火一動,眉頭稍攢,「連依。」
「嗯?」
「我希望你不要做任何事。」
「什麼?」連依的目光在躲閃。
唐玖月看著她的眼睛,眸光中,有些東西在變化,「我有自己的計劃,你若胡來,可能會拖累我。」
連依被袖子遮住的手輕輕捏緊,好一會兒,才笑道,「好啊,我倒是真的想看看大門監的計劃是個什麼樣子的。」
是夜,星子零零。
唐玖月一人留在殿內,伏案練習符咒。
門口兩尊門神,眼睛瞪大如銅鈴。
即使周圍把手之人再嚴密,卻也想不到側殿之後,峭壁懸崖之上,會有幾個人影在悄悄地上爬。他們的腰間都系著繩索,若是一個掉下去,還有另外幾個拉著。
沈滿脖子後頭鑽入了一陣冷風,整個人身子瑟了瑟,分了神,手上自然也就沒有勁兒。一個不小心就滑了一隻手,周邊的細碎岩石速速而落,噼里啪啦掉到了下方無窮無盡的深淵裡。
沈滿只手攀著崖壁,忽而想起在夢裡苗家山寨的懸崖之上,是唐玖月抱著自己一路到了頂,想來那時候唐玖月費了不少力氣。她又抬頭看看上方不遠處的殿宇,活生生的唐玖月就在上頭,只要咬咬牙,便能夠見到。
一行人誰也不是吃素的,養尊處優的寧韜竟然也沒有拖後腿。江秋笛開了頭,到了頂部便躍了上去,輕鬆自如。他站在崖壁邊緣,背貼著側殿的牆壁,低頭望著接下來爬上來的人。
「你們在外面等著。」沈滿抬頭看見了側殿朝外的一個窗扇皺眉。這窗扇造的高,她無法徒手爬上去。
卻見江秋笛忽然半蹲了下來,冷冷道,「站我肩上,我馱你上去。」
沈滿也不扭捏,直接領了他的情,依言站在他的肩頭,堪堪能夠夠到窗扇的邊緣。手上用力,腿腳在牆壁上亂蹭,好不容易咬牙硬挺著爬了上去,剛喘上兩口氣,朝下打了個安全的手勢,然後就往窗戶裡面看。
這扇窗很小,原來只是個氣窗,但好在沈滿纖瘦,剛好能夠勉強鑽入。但是一鑽入沈滿就傻眼了,這氣窗原來不單外部看來略高,離屋裡的地面也有一些距離。窗戶往內是側殿的主梁,沈滿便上了房梁,亦步亦趨地小心翼翼地往中心位置挪動。
因為她不知道這屋子是否恰好就是唐玖月的,也不知道屋內是否還有其他人。
側殿之內最不缺乏的便是燭光,龍延香讓人的心情變得安穩,正是深夜好睡眠的時候。但沈滿在狀似卧室的地方並沒有見到唐玖月。她心下疑竇,暗想倘若唐玖月還沒有入睡,那麼必定就是在書房閱卷。於是又繞過主梁繼續沿著四通八達的房梁前行。
卻隱隱約約聽見了一個房間內,有人在交談的聲音。
「朕是天子,說的話是聖旨,看在陰陽監上下人等的份上,望大門監好自為之。」話音落,便見到一個穿著明黃色衣袍的男子走了出來。
這人顯然便是皇帝。
待皇帝走後,沈滿摸索進了書房。她今日總算找到了自己的長處,那就是做個樑上女子。動作竟然比貓還輕,比一根羽毛還虛浮。完完全全讓人覺察不到她的存在,更絕妙的地方在於,她竟然平衡感如此之好,即使房梁中間隔了一根立柱,她也能夠輕輕鬆鬆繞過去。
由是,她就不知不覺找到了唐玖月,並且,就在她頭上的房梁之上。
不知道為何,沈滿忽然不想下來了,她半靠在立柱之上坐下,托腮凝視著下方。
此處能看見唐玖月,她並沒有戴著那副冰冷的面具。她正端坐在桌案之後,左手執書,右手寫字,似乎是在做註釋。
絲質的柔軟綢緞做的白衣,順著窈窕腰線剪裁得體的束腰,袖口用金線綉了流雲紋路。她梳著並不繁雜的髮髻,額前的發都被撩起,長發披在肩頭,乾淨利落模樣。
沈滿在上頭呆了一刻鐘,她在下頭寫了一刻鐘,周遭安靜靜謐,無人打攪。
良久,只聽唐玖月在那淡淡道,「小滿,你若再不下來,腿腳便麻了。」
沈滿一怔,甜甜笑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在上頭了?」
唐玖月筆下不停,頭也不抬道,「我手邊有墨,你的影子早在上面。」她提筆落筆,瀟洒自若,「短短几日不見,你別的功夫倒是不見得如何,這偷雞摸狗的功夫倒是見長。」
沈滿笑笑,撐起身子一邊琢磨著如何下去,一邊道,「師父,你都要被迫嫁人了,還有空扯這個嘴皮?」
唐玖月將筆放妥,背手轉身,衣袂輕輕揚起,如仙似神。
沈滿一瞬之間竟看得呆了,晃神之際,匆忙想要抓住房梁繼續支撐,卻覺得腿腳無力,整個人便往下跌落。
眼見著就要後腦著地,卻感覺到腰間有一手繞過,帶著她轉了一圈,這下墜的力便被無聲地化解了。
滿懷的柔軟馨香,沈滿覺得這姿勢舒坦無比。睫毛抬起,注視著唐玖月的臉,誠摯地道,「師父,你跟我走吧。」
唐玖月低頭靜靜地看她,或許是從前小看了小滿,未曾發覺,她的眼睛是這般明亮。
「我不能一個人走。」她鬆開了沈滿的腰。
沈滿不甘心,「那麼我們就帶走整個太閣的人,若是他們也能走,你應該就不用嫁給皇上了吧?」
唐玖月輕輕一笑,「你知道我不走的原因?」
沈滿鄭重點頭,「我知道!」
唐玖月的眸光柔和,「帶走這群人容易,可日後他們的生活又該如何處置?」
沈滿未曾想到,頓時噎在了那兒。
太閣上下,陰陽監上下人數眾多,即使從琅蒼山帶走了他們,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遲早會找到他們;但若是各自分開,他們會從此淪為逃犯,從此就過著驚心動魄的生活。
唐玖月走到沈滿跟前,面對著面,與她之間幾乎沒有距離。
沈滿的心情又頓時變得緊張起來,連話都說不清楚,「總會……總會有辦法的。」
唐玖月一挑眉,「莫非,你有什麼辦法?」
沈滿的手扯著自己的衣擺,不知道是否現在就告知她,其實自己不但是五行門門主的唯一繼承人,而且還是周朝皇族的嫡系後人。
唐玖月畢竟是豐朝的大門監,若是冒然告訴她此事……
沈滿無法承受這樣做的後果,她拿捏不了唐玖月的心思和立場。
唐玖月笑了笑,抬手撩起她耳邊的碎發,夾在她的耳後。沈滿抬眼注視著她,覺得她此刻分外溫柔,分外地讓人想要她。心中有一股撩人的火,正在越燃越烈,理智或許在下一分鐘就會崩塌。
唐玖月湊近沈滿的耳邊,輕輕吐氣道,「小滿,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和我說?」
沈滿愣怔了片刻,天人交際之後,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唐玖月,將頭埋在了她的肩上。
「我……不想和你分開,也不要被你推開,更不想讓你嫁給皇上。」
唐玖月的手也緩緩攀上沈滿的腰身,輕輕拍著,安撫道,「我如今有些慶幸當初受傷了,又慌不擇路地逃到了相府……」
言中意味,不說自明。
沈滿悶笑,「那時候大門監您啊,真是冰冷無情。」
「是么?」她笑,如清風霽月一般。
周遭的氣溫漸漸升高,貼近的氣息正將二人之間的曖昧溫度逐漸升級。
江秋笛覺得沈滿呆的太久,也學著沈滿攀上了房梁,一路順到了書房前,待見到裡面的一幕之後,差點從房樑上跌落下來。一張俊俏白皙的小臉兒染上了可疑的暈紅,躲在主梁之後不敢在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