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扶持
僵持了沒有多久,圍在後方的士兵忽然從後方分散開,又迅速合攏,但對白檀而言卻像是已經過了很久。
是郗清到了。他鑽了進來,一頭一臉的汗,眼神雖然震驚,但什麼都來不及問,跪在地上打開藥箱,一面迅速捲起衣袖,立即便為司馬瑨施針。
四周靜謐,士兵們背朝里臉朝外,將周圍遮得密不透風,似乎這樣就能叫人心安了,誰也不會看見。
施針不過片刻,司馬瑨的意識漸漸收攏起來,終於有力氣抬手抹了抹白檀的眼淚,被她握住手貼在臉側。
「殿下為何不回營?」郗清湊過來小聲詢問。
司馬瑨沒有回答,靜靜地躺了一會兒,似乎緩和了一些,口中冷笑一聲,強撐著坐了起來,自己動手,將身上的銀針一根一根都拔了下來。
「殿下?」郗清連忙伸手阻攔。
司馬瑨就勢搭住他手臂,半邊身子倚在白檀身上,平復了一下喘息:「扶我起來。」
白檀立即架著他,一手扶著他腰,站起身來,郗清見她這麼配合,只好也趕緊幫忙。
司馬瑨直起身子,鎧甲沾滿了塵土,長發散在背後,抬起慘白的臉,幽幽望上城頭。
這模樣太過駭人,上方的世家大臣都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
白檀知道他的想法,握了握他滿是汗水的手心,又輕輕鬆開,走去旁邊將他的馬牽了過來。
「白檀,」郗清低吼:「你這是瘋了不成?」
白檀深吸了口氣,將韁繩遞到司馬瑨手裡:「我不相信這病可以折磨你一輩子。」
司馬瑨抬手拭了一下她的眼下,鬆開郗清的攙扶,穩住身子扶著馬背,停頓片刻,霍然翻身上馬。
所有人都呆住了,就連司馬玹的眼神都變了。
司馬瑨在馬上坐穩,朝旁邊伸手:「給本王取弓來。」
祁峰連忙取了弓箭來奉上,他緩緩活動了一下雙手,左手握住弓,右手執箭搭弦,陡然拉滿,指向上方。
上方守軍尚未來得及應對,他一箭已經射來,貼著司馬玹臉頰而過,正中後方的旗杆,龍旗倏然跌落。
四周寂靜,只餘風聲。
司馬玹的臉色霎時慘白。
「這病是陛下親手所賜,也許是再也治不好了,但看來也打不垮本王。」司馬瑨扔了弓箭,提起韁繩,看向上方的眼神里隱隱透著癲狂:「攻城!」
顧呈立即揮動了旗幟,白檀和郗清被護送後退,大軍往前涌去,城頭上的世家大臣們倉皇躲避。
司馬玹僵站了一瞬,迎著司馬瑨的眼神乾澀地笑了兩聲,後退兩步,轉身朝城下走去,背影很快就隱在層層疊疊的守軍里……
宮中卻一直都很安靜。
司馬玹被禁軍護送入宮,獨自沿著長長的宮道走到金殿外,高平迎面倉皇奔來:「陛下,一旦東籬門被破,宮城很快也會被破開,陛下還是出宮避一避吧!」
司馬玹眼神微動,卻沒有表態,沿著漢白玉的台階往上走,正迎上上方盛裝而立的白喚梅,她扶著后腰柔柔地沖他笑著:「陛下,高統領請臣妾去宮后的大通門那裡乘車出宮,臣妾擔心有詐,萬一是凌都王的人馬就糟了,所以就遣散了他們,在這裡等陛下回來。」
高平聞言大驚:「娘娘!那可是臣安排給陛下和您出宮的人馬!您怎麼能遣散他們?」
「什麼?」白喚梅捂了一下嘴:「那看來是臣妾做錯了,竟然斷了陛下的後路。」
司馬玹竟然笑了起來:「朕從未想過要逃,保護貴妃和皇嗣出宮就是了。」
高平大驚,在他身後跪了下來:「陛下三思啊!」
司馬玹充耳不聞,舉步繼續朝上方走去,越過白喚梅身邊,目不斜視地走入了金殿。
遠處傳來了震耳欲聾的撞擊聲,高平終於不再耽誤,起身對白喚梅道:「請貴妃娘娘隨臣出宮。」
「免了吧,本宮不需要躲避。」白喚梅看了一眼金殿,垂眉斂目,轉身朝後宮而去,腳步竟也有幾分頹唐。
「娘娘!」高平還要再喚,更大的撞擊聲傳了過來,內侍和宮女們的尖叫聲彷彿就在耳邊,他知道一切都晚了。
禁軍們且戰且退,高平抽出劍朝著宮門沖了過去。
然而作為「清君側」的目標,他剛現身便被團團圍住了,脖子上頃刻便架滿了刀劍,壓著他重重跪了下去。
朱紅的大門被推開,開闊的廣場,鋪著齊整的磚塊,赫赫威嚴的金殿就在上方。
大軍涌了進去,那齊整的腳步聲和金戈碰撞聲直撲入空蕩的金殿,幽幽迴響。
司馬玹坐在金座上,抬眼看向殿門。
清越的聲響,微微有些刺耳,是劍尖拖過漢白玉石階的聲音。司馬瑨的身影在視野里漸漸拔高,披頭散髮,眼神沉沉,渾身浴血,拖著染血的劍,一步一步走進了金殿,所過之處拖曳過一道細細的血痕。
司馬玹輕輕笑了,目光悠遠,毫無著落:「當年先帝膝下無後,在眾多侄子里擇了我帶在身邊教養,他常誇我文武雙全,有治世之才。沒想到他四十歲才立后,竟然兩年後就有了嫡子……」
司馬瑨冷冷地看著他。
「因為有了你,我便被送回了父母身邊,縱然受人稱讚,我也明白自己沒有機會繼承皇位了。」司馬玹的視線輕飄飄地落在他身上:「先帝的心太大,卻不知通融轉圜,我相信我可以做的比他更好,為何卻沒了機會?就因為我不是他的兒子,就只能做親王?」
司馬瑨拖著劍走上玉階,一把提起他衣領:「你做的好?聯合庾世道致江北數十萬百姓性命於水火,踏著無數人的屍體登上這個皇位,卻還要向那些儈子手低頭,讓他們封王封侯,任由他們瓜分皇權,你還有臉說你做得好?」
司馬玹依然淺淺的笑著,眼裡卻有了怒意:「我自然做得很好,倘若你不追究往事,我終究會將這些蛀蟲連根拔起,讓司馬皇室大權在握,就連琅琊王氏也休想染指,我甚至還要揮師北伐胡虜,光復我大晉河山!」
司馬瑨冷笑連連,提著他衣領的手忽然捏住了他的喉嚨:「你自己說這些話不心虛么?你與他們本就是一路人,真的能動他們?倘若不是我,庾世道能被剷除?便是現在,那些儈子手也都是我一個個挖出來的,包括你。」
他本就還在發病,正是暴戾之時,下手也重,司馬玹的臉瞬間就青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然而司馬瑨又忽然鬆了手,司馬玹從金座上跌坐下來,撫著喉嚨猛咳了一通才緩過來,十二旒珠的冠冕摔落在地,旒珠散落,滾了一地。
他鬢髮散亂,伏在地上看著,驀然苦笑了一聲:「沒錯,我沒能做到,不過你司馬瑨也做不到。你本就性情暴戾,今日又當著所有人的面發了病,那些世家大族絕對不會支持一個不人不鬼的人登基。」
「嗬……」司馬瑨盯著他,手撫過金座的扶手,上面立即染上了斑斑血漬:「你以為我是為了這個位置才做這些的?你費盡心思得到的東西,在我眼裡根本不屑一提。」
司馬玹轉頭瞪著他,渾身都顫抖起來:「那你要什麼?」
司馬瑨的劍尖壓在他喉間,挑著他下巴迫使他仰起頭來:「我要你親手一筆一筆寫下罪己詔,昭告天下自己當初的罪行,親手給自己和同黨定罪。」
司馬玹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眼角彎了一下,忽然從袖中摸出柄匕首,朝自己胸口狠狠刺去。
司馬瑨眼疾手快地一劍挑開,匕首滑了出去,司馬玹的手也被劃出了一道口子,淋漓地滴出血來。
殿外的祁峰和顧呈一聽到動靜就沖了進來,一左一右按住司馬玹。
「想死?死太便宜你了,你一了百了,而世人只會說成王敗寇,說不定還會叫我落個篡位的名聲,所以這罪行只能由你親自來定。」司馬瑨垂眼,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要坐在皇位上公布當年的真相,等你的罪名定了,我就會親手將你拉下來。你不是一直都號稱善待我這個先帝之子么?以後我也會好好『善待』你的。」
司馬玹捂著流血的手背,手指卻已無法遏制地輕顫起來。
司馬瑨在他身邊緩緩踱步,話語裡帶著嗜血的興奮:「深宮地牢的最底層我早就為你備好了,今後你就在那裡度過餘生,渾身枷鎖,浸於水牢,日夜承受折磨,卻偏偏就是不能痛快的死。過往你聽了多少的讚美,今後便會承受多少唾棄,你這一生窮盡心思構築的英明和良善,日後只會成為世人眼中的笑話。你的孩子會因有你這樣的罪人父親而恥辱,相信過你的大臣都會因你而羞愧。你的身邊不會再有任何人,眾叛親離,形單影隻,陪伴你的只有當初你賜給我的熏香……如何,是不是很期待?」
司馬玹昂著脖子,憤恨地看著他。
司馬瑨額頭上還在出汗,臉上卻帶著笑:「我要你嘗嘗那種生不如死的滋味,眼睜睜看著自己身敗名裂,眼睜睜看著我這樣一個不人不鬼的人取代你執掌大權,眼睜睜看著我做到你做不到的事,還被稱讚寬容待你。等到你飽受折磨,心力交瘁才能死,然後再去向地下那些死在你手裡的冤魂贖罪。」他低低地悶笑起來,病中的聲音像是擊撞的山石,粗糙的鉻人。
「……」司馬玹雙目陡然失了神,頹然地垂下了頭。
這一生承擔了太多的美名,每一件都費盡心思,而做的最大的錯事便是主導了那場叛亂。
他以為憑著政績,憑著自己寬容待人的名聲便能忘了那場血腥的往事,洗乾淨手上的血跡。卻沒想到終究還是會有這麼一日,一敗塗地,聲名毀於一旦。
從此史書上再不會留下他的政績,只會著重寫下他的罪行。
不是明君,而是罪人。
司馬瑨冷笑:「最後一次叫你一聲陛下,好生享受著吧。」
祁峰和顧呈拖著司馬玹走了出去,外面的狂風還沒停,吹得人幾乎睜不開眼。
司馬玹垂著頭,如同破敗的紙鳶,像是已被抽幹了所有生氣。直到視野里出現台階上一截隨風翻飛的石青衣擺,他才終於動彈了一下,緩緩抬眼,看見白檀站在那裡,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白檀……」他的嘴唇輕輕動了動,聲音如同被利爪扼在了喉間。
白檀腳下一動,朝殿門走了過來,經過他身邊時停了一下,生冷地說了句:「恭送豫章王。」
司馬玹垂眼,澀然一笑。
司馬瑨說的沒錯,他愛的和愛他的都沒了,今後他只會形單影隻,在地牢深處承受身心的折磨,直到死……
原來耗費心血得來的一切,頃刻間就能灰飛煙滅。
白檀沒有回頭再看一眼,對她而言,當年的那個豫章王早已死了,這個人不過是全天下的罪人。
她走進殿去,一直走到司馬瑨身邊,他在上方枯站著,直到此時才丟了手中的劍,脫力一般跌坐在金座上。
白檀站在他身旁,抬袖拂去他額間的汗水。
司馬瑨一手攬了她的腰,一手緊緊扣著金座的扶手:「這條路我竟然走了十多年,還以為走到盡頭會只剩我一人。」
白檀將他攬進懷裡:「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你還有我。」
司馬瑨摟緊了她,埋首在她懷間,輕輕吐出口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