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臨街的酒樓,一幅大大的「酒」旗迎風招搖,旗杆兒之上,半敞的菱格窗戶之內,是二樓的單間雅座,問驚鴻就坐在靠窗的位置,店主設位的心思十分巧妙,所以人們從街道往上仰看,看不見單間里的人,但是,單間里的客人卻可以將街道上的一景一物都看得很清楚。

「沒想到,那些混混們做的帳,倒是意外的仔細。」問驚鴻翻著手裡的一本流水帳冊,嘴角噙起淺笑。

坐在他面前的男人,約莫四十開外,一身藏青色的衣袍,襯得稜角分明的臉龐膚色黝黑,與問驚鴻的白晰俊美形成了極強烈的對比,他的名字叫做沈玉川,在「金陵」做南北貨生意,規模不大,但是年輕時從「死人溝」出身,做過混混,待過幫派,在各道上都有人脈消息,是個亦正亦邪的人物。

沈玉川聽了問驚鴻的評論之後,笑道:「問少爺別小覷了這些混混們,他們也做『漁鍋伙』的生意,收漁商或漁民的貨賒給小商販,收了貨款之後,再與前兩者結款,再不然就是趁漁民無力負擔生計的時候,給他們放冬帳,之後漁民收成的貨就全交給他們發落,說起來,除了中途劫船,強硬從貨主把貨交給他們,他們再轉手賣給商販,兩邊都收取傭金的抄手拿佣的勒索行為之外,這些人做無本生意的手段與頭腦,不輸給一些正經做生意的商號。」

問驚鴻頷首表示同意,又翻過一頁帳目,淡然道:「確實,這些人做無本生意的腦筋倒是真的不差,雖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但敢把腦筋動到販鹽的方面,他們為了錢財,真是連腦袋也不要了。」

鹽,是民生必需之物,所以販鹽的利益驚人。

但是,販鹽需要鹽引,若是私自販鹽者,杖七十,徒二年,財產一半充官,另一半付予告訴人充賞,提點官禁不嚴,也是有罪,初犯笞四十,再犯杖八十,而偽造鹽引憑據者,立斬,家產全數予告訴人充賞。

但是,饒是如此嚴刑峻罰,還是抵擋不了人們前仆後繼,為了能夠投入販鹽鋌而走險。

原本,這些混混兒們將自個兒的腦袋拴在褲腰帶上過日子,與「雲揚號」一點關係也沒有,但如果他們所販的私鹽,是由「雲揚號」給偷運出去無引私販,要是一旦有心人知情,提告官府,「雲揚號」也逃脫不了罪責。

「販鹽原本就是一門穩賺不賠的生意,虧得芽夫人十幾年前先知灼見,敢大量買下被人轉手倒賣的鹽引,當年,誰都說朝廷不會兌現這些空鹽引了,好多人都是觀望的態度,卻沒想到幾年之後,朝中有大臣提出鹽政綱法,將這些已經納銀卻尚未支鹽的兩百萬空引分成十綱,每年應對其中一綱支鹽,每年二十萬引,共分十年疏清,當年觀望不敢下手的那些人,個個都是飲恨,現在想買也買不到了。」沈玉川一邊說著,一邊佩服地笑嘆。

聞言,問驚鴻笑而不語,這也不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在他面前稱讚他家娘親,畢竟他手裡所掌握的大批人脈,許多都是從他爹娘那兒交代過來的,對於他爹,人們自然是敬重,但是對於他娘,凡是與她交過手的人,無不是真心誠意的誇獎與讚美,對於身為她兒子的他,也都是連帶的照顧有加。

「問少爺,對於這件事情,你心裡可有打算了?」

沈玉川幾次與問驚鴻會面,對於這位年僅二十的後輩,饒是老江湖如他,仍舊對這個年輕人的性格與手段,感到捉摸不定。

只不過,相較於以往的沉靜,沈玉川總覺得今天的問驚鴻顯得有些浮躁,總是不時地往窗外瞥去,一臉若有所思的表情。

「小侄謝謝沈叔的相助,結果辦得如何,必定讓沈叔知悉。」問驚鴻半點口風不漏,面上溫和,態度卻十分堅定。

沈玉川苦笑,知道他是什麽都問不出來了,就在這時,難得地見到總是神情淡逸的問驚鴻眉心微蹙,一雙琥珀色的眼眸直勾地往窗外望去。

又是她?!

一時之間,問驚鴻心裡除了想到「陰魂不散」這句話之外,再也想不到更好的說法,來形容雷舒眉在他所到之處,幾乎是如影隨形的出現。

一次又一次,說是巧合,他真的不敢相信,但是,如此頻繁地與她碰面,讓他都忍不住有些神經兮兮,每到一個地方,總想她何時會出現?

果然,又見到她了。

現在他對她的嗓音,竟然是熟悉到在吵鬧的人群之中,隔著大街,牆內牆外,還是可以一聽到就辨認出來。

問驚鴻認知到這一點,無奈也好氣地笑了,一時忘記沈玉川還坐在他面前,出神地看著雷舒眉坐在對街的一戶商家門前台階上,在她的右手邊是餛飩攤子,左手邊則站著一票人,低著頭在對她說話。

但她不太搭理那些人,只顧著低頭揉腿。

又來了,真不知道她到底要摔幾次才能學到教訓?看她一徑地揉著膝蓋,問驚鴻撇撇嘴角,連想都不必想,就知道她又跌倒了。

「那個小姑娘怕是凶多吉少了。」沈玉川順著他的目光看出去,看清之後,忍不住搖頭道。

「沈叔何出此言?」問驚鴻轉頭望向他,心突地一跳。

「我看圍著她的那些人面挺生的,十之八九不是『金陵』人,看起來都是遊走江湖賣藝維生,最近城裡來了不少這種人,像他們這樣的人,偶爾會有一部分,除了賣藝之外,還做些拐賣人口的缺德事,因為居無定所,官府也管不上他們,想管的時候,人都不知道已經又溜到哪去……問少爺?!」

沈玉川話還沒說完,就發現面前的位置空了,然後從窗戶往外望去,就看見原本該坐在那位置上的人,已經把剛才坐著揉腳的少女從眾人面前抄走,那俊美的臉龐上,表情有些無奈,有些惡狠,倒是被他半抱著的少女眉開眼笑的,被抄帶離開的過程之中,沒有絲毫的掙扎。

倒是把人抄走的問家少爺面上……沈玉川搖頭失笑,至今他仍舊說不出問驚鴻這人的心思有多深,以他來看,這位弱冠少年如今還脫離不了父母的庇護,不是這個兒子太沒用,是他的雙親的存在太過強勢,尤其,是他那位「上天下地,無所不能」的娘親。

在商場上,任誰要動沈晚芽的兒子之前,都會先掂量是否想要惹到她,雖然是位女子,但是她做事的狠勁,比起她的夫君問守陽有過之而無不及。

可是,沈玉川見過問驚鴻那麽多回,唯有今天,在他把那位少女給抄走時,看見了那張白凈的俊顏之上,難得出現該是二十歲大男孩才會有的張揚薄忿,似乎是為了那位少女而沉不住氣。

沈玉川忍不住心想:無論問驚鴻是誰的兒子,擁有何等聰明的天分與心性,終究,於這個爾虞我詐的商場,現在的問家少爺,還是太過年輕了一點。

她有一雙很漂亮,眨起來盡顯無辜的明眸。

今天,在終於將雷舒眉的臉蛋給看清楚之後,問驚鴻心裡的第一個感想就是她有一雙會惹人愛憐的眼睛。

這時候的問驚鴻當然不知道就在剛剛,沈玉川在心裡對他做出的評價,不過以他的性格,就算知道了也不會太在乎。

城南的石子崗,雖然已經不是熱鬧的街市,但因著有風景優美的小橋綠湖,湖畔一座別緻的木造亭子,幾個小販兜賣著顏色殊異的雨花石,偶爾傳來一些對話敘語,在春日紛飛的杏花雨里,又是另外一番市井況味。

「你爹娘到底是如何放心讓你出門的?你不知道防人之心不可無嗎?」

問驚鴻的表情有些無奈,看著坐在小亭扶欄上,低頭在一小竹籃的雨花石里東挑西選的雷舒眉,她聽到他一副不善的語氣,從籃子里挑出了一顆紅白相交的雨花石,伸手遞到他面前,頗有拿禮物討好他的意味。

他看著她手裡的石頭,久久不動,她見他沒動靜,又往前遞了一遞,這一小籃的雨花石,是剛才她被他帶到這裡時,隨手給了小塊碎銀,跟一名小販買下的,對於她竟然還有心情買石頭,他沒有任何錶示,但是可以明顯看出來他似乎在隱忍什麽想要發作的情緒。

「你不喜歡這個嗎?沒關係,我這裡還有很多。」說完,雷舒眉低頭,又左左右右挑選起來,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尋常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小姐,噙在她唇畔的笑,帶著些許不識世事的天真。

其實,她知道問驚鴻誤會了什麽,他大概是見到了她與那群兄弟們在一起,以為她會被他們拐賣,那種「販條子」的骯髒事,在江湖上並不鮮見,但他不知道她其實只是知道他在客棧里,原本想進去,結果跌了一跤,就坐在那兒揉腳而已,那些兄弟們不過是給她通風報信,順便保護她的安危罷了。

但她不想告訴他實情,一直以來,她不太喜歡被人視作單純天真,只會繡花撲蝶的「斗花子」,可是,不知為何在他面前,她就希望令他覺得自個兒單純乾淨,至少,她不希望他知道她面對解伏風那票人精明能幹的一面。

「你當作現在是在玩家家酒嗎?」

問驚鴻真的很想拋下她不管算了,但看她一臉就像是剛被放生的幼雛表情,隨便一陣大風吹來,就能把她給弄死一樣,讓他幾次想離開,但是咬咬牙,又耐心下來與她說話。

「……以後知道了嘛!」她還是低頭,柔嫩的嗓音微悶,低垂的長睫遮掩了她瞳眸之中閃燥的賊光。

說起來,她也不能肯定他們現在這樣算不算是日久生情,比起元宵那一夜,他竟然狠心拿著她與蘇小胖過招,完全不管她死活比起來,他現在對她的關心多了許多,見面次數多了,是人總有幾分熟稔,但她相信近水樓台先得月的道里,就像他與他家小總管一起長大,他們在一起的日子長了,感情肯定是會要好的,所以,她告訴自己千萬不能氣餒。

只要他們能夠多了解彼此,日後,她與他,未必不能像他與元潤玉一樣感情好,不,她想要更好,她想要一份比起他與元潤玉之間還更要好的感情。

她雷舒眉是個貪心的人,從來都是。

「剛才摔著哪兒了?」

見她坐著動都不動,問驚鴻想到了跟那群人在一起時,她在揉腿,雖然不知道她又是怎麽摔的,但說不定很嚴重。

「沒啊!」她搖頭裝蒜,把還疼著的腿往內縮了一下,她其實不喜歡讓他知道她很笨手笨腳,就怕被他覺得是麻煩。

「我問你,摔著哪兒了?」

「我說沒啊!」

「好,當我沒問。」說完,他轉身就要走人。

「膝蓋!」雷舒眉急急出聲喊住他,「撞到了左腳膝蓋,好痛。」

問驚鴻定住腳步,回頭淡覷了她一眼,看見她正抬起一張可憐兮兮的臉蛋,把腿上裝著雨花石的小竹籃往旁邊一放,然後以縴手比了比自個兒的左腳。

他沒動聲色,走上前去,蹲在她的面前,一雙大掌以不輕不重的力道撫過她受傷的膝蓋,看著她的反應,以確定她有沒傷及筋骨。

「你喜歡我嗎?」

「嗯?」

「你別裝傻,你知道我在問你什麽,你喜歡我嗎?」

「你對我這麽好,這麽溫柔體貼,要是害我誤會你也喜歡我,那怎麽辦?喂,我現在好像已經開始誤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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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狼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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