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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怪李家的族長向著李璇兒說話,這造船技藝是李家揚名立萬的根本。其他族宗雖然無緣習得秘技,可是李家的船塢歷年曆代都會交出一定的收入歸於宗祠,作為李家族宗的公錢,也算是福不忘本的表率。
而那李璇兒疾苦是明裡暗裡地表示,若不是不見匾額給她,那李家的技藝就要改了姓氏,從此姓沈。這可是李家族長付不起的責任,那族譜上第一頁便是:南海歸來李氏善於造船,歷經百代而不衰……
若是到了他這一代戛然而止,豈不是背負了李家不孝子孫的罵名?
當他將利害關係擺出來給李夫人時,李夫人也是覺得罵名略沉重。可是要她交出李家引以為榮的匾額給那偷學技藝,品德欠佳的庶女,她也是不肯的。
族長長嘆一聲,告訴她小不忍則亂大謀,那李璇兒也不想在婦德有虧的名聲上再增添一項被主母攆出家門的污名。如今二姑娘李若愚嫁得可是比著第一次婚約要好,還有什麼忍不過的氣?倒不如原諒了那李璇兒,讓她主持船塢,完成若愚沒有完成的造船工程,將來賢兒長大了,她若是念著李家的好,將那造船技藝傳給弟弟就是了。
族長描繪的這副天倫之樂圖實在是太一廂情願的美好。可是李氏想到船塢快要到期的訂單也是頭大。
船塢的工匠都是熟練的,任何人互相配合都能造出一條普通的大船來,可是李家的貨船也好,戰船也罷,都是有著迥異於其他船隻的特點,便是獨特的木料處理工藝,還有船弦弧度以及細節處理工藝。
正是這些連老工人都不知道的秘而不傳之處,讓李家的船隻被聖祖贊為「破風濟海」。
李夫人左思右想,覺得李家的奇技不能毀在自己的婦人之見上,便準備忍下那口惡氣,認回李璇兒。畢竟她是李家的女兒,若是攆她出去,造成李家技藝外流,她豈不成了千古罪人?
於是就同意了李家族長過兩天領周氏與李璇兒回門,他在中間說和的建議。
大女兒李若慧自然是不同意的,可是她又拿不出什麼更好的法子,便氣得在成禮后一刻不停地回了家,免得看那周氏母女二人糟心。
李夫人雖然做了決定,但她向來是拿不慣主意的。以前有了事情不用她操心,若是拿不定主意的時候還可以跟二姑娘商量,現如今她思來想去,決定跟這剛回門的女婿說一說這事情。
只是那褚勁風一看就不是讓人心生親近之意的人,李夫人原來是不敢。可如今知道了女婿的隱疾,隱約覺得這冷冰冰、高高在上的女婿也有不如人之處,反而讓她稍微鬆懈下來,更女婿說話有了底氣。
於是在回門后的第二天早晨吃飯的時候,她將這事情說與了褚勁風聽。
褚勁風停下筷箸耐著性子聽完了李夫人的話,想了想,說道:「岳母怎麼肯定李璇兒偷學的必定是李家的奇技?」
李母嘆了口氣說:「我原是不相信,可是就在前幾日,那李璇兒監製的船開進了我們家的船塢,船塢上的老工人們仔細驗看了一下,的確是新造的李家技藝的江上衝鋒船,而且這船型李家已經足足有三十年未造了,那李璇兒小小年紀,若不是偷學了技藝,哪裡會造出這樣的船型來呢?而且我拿了若愚脖子上鑰匙去開了老爺的密箱,裡面雖然有本秘技,可是墨痕都是新的,可見是剛被那李璇兒掉的包……」
褚勁風低頭沉思了一會,看了看旁邊還在費力拿著筷子的李若愚,說道:「若愚曾經替我造船,我記得她曾經說過,造船的技藝如同一個武者修習武術,下乘者學的是招式形體,上上乘者習練的卻是武術的武魂,不然無以為繼。造船的技藝絕非朝夕可以練就,就算李璇兒偷學了秘技,也不見得能成事。老夫人不用急於認她,依著我看,她這麼急著回來,可不像是圖個好名聲那麼簡單,李家必定有什麼她要圖謀的東西。我會帶著若愚多留些時日,等見了她們母女二人再說。
李夫人聽了褚勁風低沉和緩的聲音,彷彿也是找到了主心骨,竟也放心下來。
過不了幾天,那李璇兒果然帶著周氏跟著族長上門了。不過同來的竟然有沈如柏,還有織造局的魏公公和白家的大公子。
褚勁風坐在主客廳里笑看著這「貴客「盈門的陣勢,心內微微冷笑:自己多留兩日看來是對的,不然依著李氏那綿軟的性子,現在豈不是要被這些上門的虎狼任意擺布,拆卸入腹?
不過那白傳忠倒是鎮定自若,笑著與褚勁風擺手拱拳,只說聽聞褚司馬歸寧,所以特意借著著李家骨肉團聚之際,來會一會司馬大人。
當那族長笑盈盈地提及李璇兒歸宗一事後,果然那李璇兒便底氣十足地問起了船塢歸屬一事。
褚勁風都懶得冷笑了。心道:自己的猜測果然是對的,那李璇兒學藝不精,僅僅依著圖紙學了些皮毛罷了,白家若是想造出船堅炮利的大船,是離不得李家奉養多年,技藝經驗精湛的工人。
只是李家的工人受了李家多年恩惠,俱是對主家忠心耿耿,沈如柏重金挖角不得,這才想出了認祖歸宗的感人戲碼,先讓李璇兒歸了李家,然後再以將秘技傳給李家的小兒子為誘餌,謀奪李家的船塢。
想到這,他便是趕在了李夫人說話前開口了:「沈夫人自稱習得了李家的秘技,奈何學師的手段乃是旁門左道,你如何能證明造的船與李家正經的傳人李若愚一樣好呢?」
李璇兒今日登門乃是帶著些許暢快的心思。因著她新造出的衝鋒船,連船塢的老工人都讚嘆不已,她不由得信心大增。就連在沈家與婆婆沈喬氏說話,都有了十足的底氣。幾日前,沈郎還因為李若愚嫁人而心氣不暢,可是這幾日對待自己卻是愈加的溫柔體貼。
現在只要她以秘技要挾回歸了李家,得了御賜的匾額和百年船塢后,看以後聊城的鄉黨哪一個還敢在背後說她李璇兒的閑話!
可是現在聽了這位褚司馬之言,似乎在質疑她的造船手段,當下便是輕輕抿嘴一笑:「褚司馬雖然精於用兵,可是對於這造船技藝全是個門外之人。民婦前幾日製造的船隻,已經送到了船塢上那些工匠們過眼,這技藝的高低自然是有人評斷了。」
就在這時,魏公公笑著插言道:「褚司馬,您如今是李家的女婿,是自然是心向著李家,可是沈夫人肩負工部重任,事關國家社稷,馬虎不得,更是不能用這些個宗族的瑣事干擾國計,依著雜家看啊,這裡江南聊城是白國舅倚重之地,不是司馬大人您那漠北蠻荒,咱們萬事可要依著章程來才好呢!」
魏公公的意思倒是很明顯,就是警告著褚勁風,此處乃是白家的地盤,莫要妄想恣意妄為。
可惜大楚司馬牙口不好,向來是吃軟不吃硬,魏公公這話一橫著出來,他也是毫不客氣道:「李家的匾額乃是聖祖親賜,褚某自然責無旁貸要驗明李家傳人的真身,若是沈夫人實至名歸,自然是無話可說,可要是沽名釣譽之徒……聖祖親自題寫的匾額卻賜要給一個勾引姐夫,未婚先孕的敗德女子……魏公公,你個無根之人承擔得起這罪責嗎?」
此話一出,李璇兒的臉兒登時慘白,半咬著嘴唇恨恨地盯著褚勁風。魏公公也是氣得抖著手指說:「你……你……司馬大人,有您這麼損人的嗎?哎呦喂,這一張嘴就帶了倆出來啊!」
那李夫人也坐不住了,只覺得自己這位乘龍快婿似乎是不來兜事兒的,怎麼看都是捅事兒的啊!
沈如柏卻不願在這跟褚勁風一逞口舌之快,他問道:「那依著褚司馬的意思,該如何檢驗賤內的技藝,才能讓李夫人心服口服呢?」
褚勁風敲了敲桌面,微微一笑:「本座倒是屬意一個人選,不知白公子能否同意?」
白公子頗感意外地揚了揚眉毛:「若是真有這個資格評判船隻的精良與否,白某自然會同意,不知褚司馬說的是哪一位?」
「最有資格評判高手的,只有她的生平敵手,可否請孟千機孟公子前來做個評判?」
褚勁風此言一出,真是出乎眾人的意料。人都知,如今孟千機在白家的麾下做事,可是褚勁風偏偏找來這麼一位,豈不是擺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面?
不過他既然這麼提,沈如柏和白傳忠也沒有什麼意見。於是眾人移師船塢,有派人將那閉門修關的孟公子好說歹說請了出來。
那孟千機幾日不見,形貌大變,原本是個白凈斯文的青年,如今竟然是髮絲蓬亂,雙眼布滿了血絲,趿拉著一雙鞋子便來見人了。若不是聽說能見到李若愚,這孟千機是說死都不會開門的。
只不過他這嚇人的模樣,引得同來的李若愚立刻縮在了褚勁風的身後。
待得百大公子跟他講明了意思后,意味深長地說道:「孟公子,如今這位沈夫人可是研習了李家的造船秘技,又是願為我白家盡忠,還望孟公子一會仔細地驗看啊!」
若是個通曉俗事的,一聽便知那白傳忠話里的意思。可惜孟千機向來兩腳就沒沾染過俗塵。聽了白大公子之言,也不過是上下打量了一番那挺著大肚的李璇兒,又狠狠地瞪了一眼躲在了褚勁風身後的李若愚。轉身順著船塢上設立的緩步梯,上了李璇兒監製的衝鋒船。
他雖然並未修習造船,可是因著李若愚的緣故,倒是將她的生平作品皆研究個透徹,做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可是當他上了這艘外表精良,造型獨特的衝鋒船上里裡外外地驗看了一邊,又示意著人撬開了船板看了看內部結構后,那眉頭卻是越皺越緊。最後竟是一語不發,下船便要走人。
白傳忠自然是命人攔住了他,開口問道:「孟公子,你這是何意,這船到底是不是李家的奇技?」
褚勁風也慢悠悠地插言道:「是呀,這船可否跟李若愚的技藝相提並論?」
聽了褚勁風之言,孟千機布滿了紅血絲的眼睛頓時瞪得溜圓,像看瘋子一般直瞪著褚勁風,因著許久沒有開口說話,聲音嘶啞道:「你是瞎子嗎?就這麼一堆垃圾,看了都污濁了我的眼睛,哪裡配給李若愚相比?」
此話一出,周圍看熱鬧的工匠們頓時哄的一聲炸開了。
李璇兒一行人頓時臉色驟變。白公子臉色鐵青地說:「孟千機,你這是何意?」
孟千機只想早些回屋子裡繼續閉關修鍊,便不耐煩地說道:「就那船的構造,乃是有大弊端在裡面,別說衝鋒了,六十里都行駛不出去。」
「你胡說八道,這船是試過水的,從聊城一直行駛到了晚山,又折了來回,速度奇快!」
李璇兒氣得渾身都在顫抖,她出身造船世家,自小又存了與李若愚一比高下的志向,總是出入船塢,對於船舶的技藝並非一無所知,加之又獲得了船譜,更是信心百倍,但是因著這船並非出自李家的船塢,在質量工藝上肯定略有缺陷,但是哪裡會如孟千機一般說得那麼不堪?」
孟千機聽了李璇兒的話,眼皮子都沒有抬,像算命先生一般掐了掐手指一算后說:「我的確說錯了,要是依著你的說話,現在這船連一里地都開不出去了。」
如今李璇兒安身立命之本便是這造船的秘技,她氣急敗壞,生怕白公子相信了這孟瘋子之言。立刻喚來了幾個船工,讓他們將這船開出船塢,在江面上行駛一番。
那船划水的弧度十分迷人,輕便的船身在幾位船工的操縱下靈巧地轉頭出了船塢行駛向江面。大部分人都睜大著眼睛著迷於這船的輕便。
可是那孟千機卻是閉著眼兒,緊皺著眉頭聽著船身內部傳來的細微的聲響。
褚勁風不漏痕迹地收回目光,垂首發現立在自己身旁的那個少女,竟然也不自覺的閉著眼兒,側耳傾聽著什麼,在有些清冽的江風裡,羸弱的身子微微在搖晃……
這個少女自幼便沉浸於造船奇技里,就如她以前說的那般,上乘者修習的是「魂」。而這少女的骨髓里都沉浸著她畢生的摯愛,就算腦子摔壞了,可是一入這個船塢,她還是會下意識地去做以前做過千萬次的動作……
那樣的李若愚似乎會生出翅膀,下一刻便離他遠去。他不由得一緊手臂,打斷了少女的沉迷。就在這時,李若愚猛然地睜開大眼,歡快地一舉手臂,小口微張,發出「咔嚓」的聲音。
在她歡暢的聲音里,那不遠處的衝鋒船,突然船身斷裂,發出巨響,轟然開始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