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聊城有三寶,腌脆瓜、獨弦船、石里泡!
前兩樣倒還好解釋,腌脆瓜乃是當地特有的鹽井水泡製,手指大小的脆瓜被泡得青翠通亮,咬一口,就美美吃上大半碗米飯。
而那獨弦船乃是李府二小姐的開山之作。不但船體輕盈,而且無論淺灘還是大浪皆能自由穿行,實在是漁夫滿載而歸的法寶。
這石里泡,是聊城又一樣好處。聊城老君山上有一處天然的溫泉場,兩塊巨大天然的石窩裡匯聚了自地底湧出的溫泉,此溫泉對於療傷甚有奇效,是經常有外鄉人慕名前來,只要給老君山上的寒風寺交納一筆不菲的香火錢便可以去溫泡上半日了。
當初若愚從馬背上摔傷時,不光是摔壞了腦子,後背也被地上的利石刮開了口子,雖然被送回府里及時救治,可是傷口還是紅腫的,瑩白的皮膚平白添了傷口那可不美。石里泡的老湯泉最是彌合疤痕,所以老夫人特意趕在婚期前帶著若愚來此處溫泡一番。
沈如柏做得周詳,早早就跟主持打了招呼,包下了整座寺廟,到了那一日,不接外客,免得閑雜人等驚擾了李府女眷。
李若慧因著不能在聊城久留,探望了妹妹又囑咐了母親一番后,昨兒一早便趕著回去了,臨行時,她再三叮嚀母親,千萬不可隨了那周氏的心愿。李夫人雖然不覺得周姨娘存了壞心,可是大女兒的話卻也是入了心裡去的。
所以這次,倒是沒有叫上周氏母女,只是帶著幼子和二女兒一起來此處泡溫泉。
因著是出府,府里除了管事僕役,沒有個正經的男主子,沈如柏特意放下諸事親自護送著李家的馬車到了寒風寺。
這山裡不比別處,雖然是初夏時節,可是寒意也略增了些,待若愚下車時,沈如柏細心地將一件夾了薄棉的披風兜在若愚嬌小的身上。
許是這幾日沈如柏來得比以往略勤了些,又每次都能帶些讓若愚感興趣的玩意兒,舉止也是中規中矩,這倒讓二小姐淡忘了他曾經的輕薄之舉,不再如前幾日那般嘟嘴躲避著他。
沈如柏替若愚系好了披風帶子,充滿憐惜看著她朝著自己微笑的小臉兒,然後轉身說道:
「李夫人,鋪上新到了一批貨物,需要我親自去驗收查點,就不能繼續陪伴夫人與小姐了,我將沈墨留下,若是有事,盡可以叫他來給我傳話。」
李夫人笑著應下,只覺得有個稱心的女婿真是抵得過半個兒子。
這山上兩處石窩中間有塊天然的石屏遮擋,攏香等下人服侍著若愚小姐在一側浸泡加了中藥的溫泉。
而李夫人則帶著幼子賢兒在另一側石窩處溫泡著。在這露天溫泉里當然不能衣衫盡退的浸泡,需要身著單衣裹著巾布,不過賢兒年齡尚小倒是沒了什麼顧慮,露著滾圓的小屁股,被母親摟在懷裡也沒有老實的時候,使勁用小胳膊在溫泉上擊打著大朵的水花。
李夫人今日是想好好鬆懈一下的,可是被小兒鬧得不耐,便命一旁的婆子張媽將小少爺先抱出水池,賢兒淘氣得像滑膩的小泥鰍,小屁股使勁往下沉,想要掙脫張媽的懷抱。張媽笑著伸手在賢兒顫動的小米腸上輕輕一彈道:「小少爺再鬧,便叫老梟將這小雞子叼走!」
賢兒被彈得發癢,便是不依,在張媽胖胖的懷抱里捂著小肚子下方扭身大笑。
若愚泡得有些發熱,半趴伏在石屏上往母親這邊望,看著弟弟可愛粉圓的模樣也跟著嗤嗤地笑。
李夫人看著自己的二女兒,忍不住又是一陣心疼:多好的模樣!微微笑起時,嘴角浮現出小漩渦,一雙眼裡似乎漾著三月的桃花水……
正在這時,若愚也是有些躍躍欲試,揚著手兒喊:「將……小雞……叼走!」
李夫人揉了揉眉心,若是不說話,誰能看出這是短缺了心智的呢?
泡好了溫泉后,更讓人期待的便要數寒風寺的齋宴了。畢竟寺廟的主持乃是出家人,還算慈悲在懷,心知這溫泡溫泉的香火錢要的實在是厚重,萬萬不可做一棒槌的買賣,好歹也要返還些讓人念好的利頭兒,於是便請了名廚烹制齋宴,款待前來泡溫泉的富豪鄉紳。
李家乃是聊城的富豪之家,主持自然命人精心款待,特別開闢了寺院西角的亭林園款待眾位女眷。
此處翠竹掩映,亭台樓閣可追溯到百年,古意清幽得很,可是再典雅的意境,也被賢兒那大大的嗓門破壞殆盡,小兒瘋起來真是吵得人頭痛。
李夫人看若愚吃了幾口后,有些疲憊無力的模樣,想起了開藥的郎中說起泡過溫泉上了藥性恐怕是要睏乏的,便命攏香將二小姐先攙扶到亭林園早先收拾出來的廂房裡先行歇息一下,此時天色漸晚,一家人便在這亭林園裡留宿一宿。
攏香服侍著二小姐換了衣服,然後捻了兩根點燃的蚊香在床榻四周熏燒了一番后,才放下了綠紗帳。山裡的蚊蟲多,總要服侍得心細些,二姑娘不比以前,性子跟個孩童一般,若是被蚊蟲叮咬,一定是要難受得哭鬧的。
等服侍著姑娘睡下后,攏香與婆子便在廂房的外間床鋪歇下了。二姑娘到了夜裡,一般都睡得深沉從不起夜,所以這守夜的差事還算是清閑自在。
托主子們的福,她們今天也在飯後依次輪班去溫泉溫泡沖洗了身子,血脈暢通,睡得也就更沉了些。所以到了後半夜時,二小姐起身坐在床沿上時,誰也沒有察覺,只依稀能聽到屋外婆子響亮的呼嚕聲。
晚飯時的菜很咸,若愚睡到一半時覺得嘴巴發乾,便徑直坐起身。
此時寺院靜寂,除了屋內的婆子丫鬟,剩下跟隨的家丁護院都在亭林園的入口處支了小賬安歇。在悠遠的呼吸聲里,院中的夜蟲微鳴便一聲聲地撥動著寂寥的夜色。
若愚掀開了綠紗帳,茫然地看了看四周,自從足有一月的昏睡中醒來,每次天亮睜開眼時,腦子都是被一片混沌與空白牢牢佔據,那種孤寂無依之感,卻不知如何表達,就好像現在被濃濃夜色包裹,石板地的涼意透過沒著鞋襪的腳底直直地傳遞在那空蕩的心內。
她在黑暗裡慢慢眨了下眼,便摩挲著起身,光著腳,悄無聲息地朝著屋外走去。
山寺夜晚的花叢里落滿了星星點點的螢火蟲,在撩人的月色下閃爍起舞。而在這如水的月光中,她只著一件寬大單薄的睡衫披散著長發在院子里遊走。
遠遠的,能聽到庭院門口有家丁守夜輕聲交談的聲音,在半山裡顯得有些空曠地微微迴響。
她自醒來更喜獨處,直覺便是避開了家丁,轉身朝著與庭院緊鄰的山後慢慢走去。
憑著直覺走得近了,可以聽見山上傳來水流聲……若愚抿了一下乾渴的嘴唇,伸手扒著山牆,像一隻靈巧的貓咪一般徑直翻了上去,然後沿著蘭花掩映的碎石小路一路順著水聲走去。也不知走了多久,當水聲愈近時,轉過一處巨石,那後面竟是是一處幽靜的浴場,與白日李府溫泡的浴場不同,此處更像是臨時搭建,一隻巨大的木桶盛接著從高處用竹管引導下來的熱泉。
而此時在浴桶里閉目溫泡著的卻是個身材高大的……白髮男子。
只見他肌肉糾結的肩膀上披散著頭髮不是純然的白,而是帶著讓人炫目的銀色,在月色的映襯下放著冷光,與那古銅色的緊緻肌理形成了詭異的反差。
若說是上了年歲才白了頭,也說不通,看那飛揚的劍眉,英氣逼人的面容根本不像是個華髮老者,更像是個正當年華的美男子……
不知為何,若愚覺得那詭異的月下男子,竟是好看得緊……於是忍不住又往前走了幾步。可是當她赤著腳踩上地上的樹枝時,那一直閉目的男人卻猛地睜開了眼,一雙微微吊起的鳳眼裡竟似乎摻雜了如琉璃般的流光溢彩……
那是一雙異瞳,兩隻眼眸的顏色似乎略有不同。一個是黑色的,而另一隻眼裡……竟是透著寶石般的淡紅色。
在這樣的山中月夜,若是旁人驟然看見這樣一個白髮妖瞳的男子沐浴,只怕在就疑心是山裡的妖怪,嚇得狼狽滾地而逃了。可是偏偏此時偷看男子沐浴的,卻是個懵懂的痴兒,當那男人冰冷的眼神直射過來時,竟是不知躲閃,依舊獃獃地望著男子。
就在這時,冰冷的劍刃已經搭在了若愚纖細的脖頸上:「別動!」
不知從何處冒出的勁裝大漢用一把利刃逼住了若愚。鋒利的刀刃已經微微割破了嬌嫩的肌膚,傳來的痛意讓若愚的大眼忍不住慢慢噙起了眼淚……
這時另一個大漢微微挑起了一盞小燈,朝著若愚的方向移來,燈光投映在她的臉上,暈染出一片無力的蒼白。
那白髮男子看清了擅闖者的模樣,那隻微微泛著紅光的眼眸似乎微微一緊,赤色微微發亮,一雙妖眼竟是不能讓人直視,他輕輕勾起了薄唇,低聲道:「二小姐,倒是好久不見!」
若愚眨巴著淚眼,原是心內懼意驟起,真要出聲大哭,卻沒想到那白髮男子突然開口喚她。自從她醒來,身邊的僕役侍女都是喚她「二小姐」,待她也是細緻妥帖。現在聽男子這麼一喚,可見他是認識自己的,不會害了她。
這麼想著,便是怯怯地朝著他露齒一笑。
可是這主動示好的微笑入了那男子的眼中卻是如同挑釁一般,他的眼睛微微一眯,伴著嘩啦的水聲慢慢從木桶里站了起來,露出健碩的腹肌,只見那高健的身上遍布著許多新鮮的傷痕。
看來他也是慕名這裡的溫泉,前來泡浴療傷的。
月光之下,這男子雖然裹著浴袍,但是被水打濕,近似未著寸縷。若是尋常的閨閣女子,此時早就尖叫著避開了眼。可是被利刃逼迫著的女子,卻是依然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直朝著他的腹下望去……
白髮男子坦然地叉腿站定,看著李若愚的神色,面無表情地說:「二小姐的膽色竟是絲毫未減,原是想看在國舅的面子上放你一馬。可是既然你這般自動送上門來,便不要怪時運不濟了……」
說著便是伸展手臂接過一旁侍衛遞過來的一柄寒鐵匕首。那鋒利的刀芒無論是破肚切腸,還是剜掉眼珠都是襯手的利器……
原本鉗制住若愚的大漢也鬆了手裡的刀劍。任憑著那女子失了扶持跪倒在地。主公因著這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吃了頂天的悶虧,現在好不容易可以紓解心內的怨氣,他們這些做屬下的自然是要識趣些,莫要礙了主公的樂子。
若愚被推到在地,疼得小聲吟叫了一聲,可是她覺得是這白髮男子開口的緣故,身後的壞蛋才鬆了手,所以他一定是個好的。此時抬眼望向那個一直冰冷看著自己的白髮男子,只覺得他的那一雙眼更好看了,只是他受了這麼多的傷,一定是很疼,比自己的脖子上的傷口要更是難受。
那麼美麗的眼睛,若是笑起來一定更好看……若愚突然眼睛一亮,想起了白日里新學的把戲,便慢慢地站了起來。這幾日,她也是結交了不少新友,與弟弟幾個玩伴相處得融洽,也是摸索出了些交友的心得。
此時便是羞澀地朝著白髮男子一笑,兩手絞著衣袖,慢慢地朝著他挪動了過去。
白髮男子似乎沒料到她竟不會躲閃,主動朝著自己這邊走來。倒是目光微閃,垂下了執著寒刃的手,想要看看她是準備如何。
只見那纖弱的女子終於是低著頭踱到他的面前,微微抬起小巧的臉蛋,朝著他憨然一笑,彎下腰,伸出了一隻縴手,拇指與食指相扣,朝著他兩腿之間慢慢地伸了過去……然後猛的一彈——「叼……將小雞叼走……」
「咣啷啷……」伴著女子銀鈴般的笑聲,刀劍落地聲此起彼伏。
白髮男子慢慢抬起血紅一片的眼兒,看到自己幾員得力大將已然是握不住鋼刀,大張著嘴,眼兒瞪得如同雞蛋一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