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 6 章
「范妮小姐,」伊迪絲認為自己不應該繼續忍耐這個女人了,她放下食物,正襟危坐道,「或許你認為像你一樣一板一眼遵循所謂規則才稱得上高貴小姐們的典範,但在我看來我的母親年少時天真爛漫,與我父親之間的愛情發自內心,除了終其一生都無法得到眾人的祝福之外,並無不妥。或許你想要指摘她的情感表達過於熾烈,但誰都無法否認它的真摯,不知比那些著眼於利益糾葛、對男方出身財產趨之若騖、卻在表面故作清高的女人令人慾嘔的惺惺作態要高貴聖潔得多!」
范妮小姐被伊迪絲的明嘲暗諷激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她幾乎無法想象居然有人將她與瑪格麗特.默里那個家族恥辱相提並論!至少她自認為言行舉止從來都是優雅得體、堪稱女性的典範!而此時她的胸脯劇烈起伏著,一雙總是擺放在最規矩位置的手絞來絞去,彷彿恨不得下一秒就掙脫開來抓花伊迪絲那張看起來本就不夠出色的臉。
「伊迪絲小姐!」范妮小姐拔高聲調,原本就不怎麼討人喜歡的臉容透露出十二分的刻薄來,「莫非在你看來,你的母親瑪格麗特小姐與一個出身低賤、品行敗壞的窮畫家私奔的輕浮行為,不僅沒有為家族抹黑,甚至值得眾人稱道才對么!這可真是太可怕了!」
她的話音剛落,面上就浮現出些微懊惱的神色——並不是懊悔於將心中的真實想法表達出來,而是煩惱於這樣如同潑婦般尖利的不顧形象的叫喊,顯然破壞了她在伯爵眼中一貫以來的優雅儀態。
「在我看來,你本人的品德也未必比起你口中的家父,那個『出身低賤、品行敗壞的窮畫家』,高尚得了幾分。」伊迪絲輕輕啜了口紅茶,挑了挑嘴角,藍眸抬起的瞬間,似乎有不知名的金色微光閃動其中。
小廳內呈現著短暫的片刻安靜,曼斯菲爾德伯爵仍有條不紊地將食物送入口中,慢條斯理地咀嚼品嘗,而後姿態從容地咽下。
「我原本期待,你們能相處不錯的,但今天僅僅是個開始,我就發現這也許只能成為我個人的奢望了,因此,我不得不改變自己的某些計劃。」伯爵用餐巾擦了擦嘴,看上去不大像是生氣,「原本我打算在劍橋呆到明年春天,但現在看來我們不得不在這裡稍作整頓,待我結束大學事務后儘快返回倫敦。伊迪絲,我的律師會負責將我代為保管的、屬於你所能繼承的那一份財產過戶給你,另外還會代我正式辦理收養手續,當所有文件正式生效之後,在法律上你就是我的女兒了。所以,今後你無需再有任何不必要的擔憂,而至於這其中的細節,我們可以在回到倫敦的府邸后再詳談。」
伊迪絲對此早有準備,但此刻她認為不太適合表現出多餘的欣喜雀躍,她只是盡量放緩了呼吸,維持著從頭至尾無可挑剔的儀態,尚未長開的臉蛋上卻明顯有著超前的沉著與鎮定。她微微頷首,誠懇地說:「您所做的一切已令我不勝感激,我無法得知該如何回報與您,而我將永遠銘記您的恩德,感懷您的仁慈。」
「我想你的母親最希望的,就是你能夠過得幸福而快樂,在這一點上,我的心情也是與她相仿的。」伯爵嘆道,「或許在這一刻之前,我尚未能夠確切地下定決心;然而此時此刻,我極其肯定將會你正式記入名下,因為這對於你而言是最好的選擇。希望從今往後,你要學會像一個真正的貴族那樣思考,而不是執著於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
范妮小姐緊皺著眉,急忙道:「大人!我認為您倉促間做出這個決定實在有些不妥……」
「范妮,我以為你明白,我所做出的決定,從來不需要任何人質疑,也不需要任何人同意。」曼斯菲爾德伯爵的目光淡淡地看向激動得滿臉通紅的范妮小姐,這才對伊迪絲意有所指地說道:「我不希望任何人,隨意指摘你的出身或者是你那可憐的母親瑪格麗特,她已經受夠了生活加諸於她身上的懲罰。有時候我也會反思,如果當初我的態度更加強硬一些,你的外祖父是否就能夠頂住壓力,不去在乎那些惱人的閑言碎語,以至於他竟錯失了唯一與他有著不可分割的血緣關係的孩子的成長,放任他最疼愛的女兒受苦受難,卻縱容無關緊要的人竊據祖宅呢?」
范妮小姐的臉色因這一番話由紅轉白,而曼斯菲爾德伯爵的眼眶中則微微潤濕,一個男僕站在小廳門邊,似乎想要稟報什麼,得到伯爵的頷首示意,明顯地鬆了口氣。
「大人,達西先生前來拜訪。」那個男僕說道,他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達西先生是騎著馬來的,他說等您一起去大學。」
伯爵點了點頭,說:「請他稍候,我上樓換了衣服就走,你去把我的馬牽來,我會和他一起騎馬去往大學。」
男僕低聲應是,而伯爵轉向廳中剩下的唯二女士,還是忍不住叮囑了幾句:「范妮,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你竟然對瑪格麗特的行為抱著與其他人相差無幾的態度,你們總歸是相處過一段時間,你更能理解她的感情才對,我以為你對她的看法應該是與那些人不同的——然而事實上這竟然只是我的錯覺。」
曼斯菲爾德伯爵的一席話並沒有太過掩飾他的失望之色,范妮小姐已然蒼白的臉色當即隱約透出幾分痛苦的青色來,彷彿下一秒隨時就要暈倒。
她張了張嘴,想要辯解什麼,就聽到伯爵揮了揮手,沉聲吩咐道:「范妮,你先去招待一下我的客人,我和伊迪絲還有話要談。」
范妮小姐尷尬地點了點頭,往伊迪絲的方向投了怨毒的一眼,這才退出了屋子,並且體貼地帶上了門。
曼斯菲爾德伯爵無奈地嘆了口氣,轉而對伊迪絲說道:「而你,伊迪絲,我原本以為你所表現的只不過是超越常人的聰慧以及成熟,但我顯然忘了將瑪格麗特一貫以來溫順卻格外倔強的脾氣考慮到,而你恰恰繼承了她這令人又愛又恨的一點。」
他的語氣與之前相比較而言顯得親昵許多。
「親愛的伊迪絲,下一次我真希望你不會再用到這樣的方式,你可以更加信賴我一點。」曼斯菲爾德伯爵意有所指,雙眼之中寫滿睿智和瞭然,柔聲問:「好嗎?」
伊迪絲溫順地小幅度點了點頭,難得有些臉紅——也許是因為新生的原因。她想。
「那麼,今天就到這裡了,如果讓客人等候過久,那就太過失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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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斯菲爾德伯爵當然沒有讓客人等候太久,事實上,當他換好一身輕便的外出服,出現在門口時,他的客人甚至還來不及聽完范妮小姐語焉未詳並且拐彎抹角的抱怨。
「教授。」二十多歲的青年從納瑟斯花園的景色當中回過神,不明就裡的人也許會以為這位年輕的紳士剛才正在思索什麼重要的問題。
他有一張極為英俊的臉,儘管這樣的好樣貌並不適應時下流行的唇紅齒白的美男子,但配上他高大英挺的身材以及從小熏陶的高貴氣質,也足以令那些貴族小姐傾心不已了。只可惜舉手投足間的嚴謹以及冷淡使他的外貌所帶來優勢弱化了幾分,而他總是抿著的嘴唇也令他顯得足夠優雅卻也足夠高傲——這還是此刻面對的是自己尊敬的授業恩師,菲茲威廉.達西盡量表現得更加謙和一些的結果了。
曼斯菲爾德伯爵顯然已經習慣了達西這樣的表情,也很能讀懂達西這一張比自己還要嚴肅的臉那隱藏在背後的情緒。如果哪天他的這位愛徒能夠和另一位那樣嬉皮笑臉、嘴上跟抹了蜜糖似的,那才叫他無法適應呢!
他接過男僕遞過來的馬鞭以及帽子,對達西道:「走吧,我們路上再說,我沒有一刻像今天早晨這樣更想念我們清靜的大學了!」
達西摸了摸帽檐,也沒接話,只是身手利落地翻身上馬,對伯爵點了點頭。
做為一個已經順利通過考試、獲得畢業准許的應屆畢業生,按理來說,達西應該是在回家的路上了,而不是仍然盤亘於劍橋小鎮。
事實上,他確實是在準備從劍橋前往倫敦接到喬治安娜之前,接到了曼斯菲爾德伯爵的來信,詢問倫敦附近是否有適合的女子學校以供他新近收養的十二歲養女入讀,因為達西在這之前也確實對他的老師提到過,他的妹妹喬治安娜正在準備入學女校事宜,又恰逢達西本人尚有一些前期關於休學之後復讀的文件還未處理完畢,這才更改了原定的行程,繼續在劍橋停留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