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 5 章
第二天一早,伊迪絲尚在甜美的睡夢當中,一陣節奏規律的敲門聲就十分粗暴地將她吵醒,當她朦朧地揉著惺忪睡眼,滿腦子混沌一片時,就看見范妮小姐在象徵性的敲門之後直接推門而入,那張緊繃而鬆弛的矛盾面孔實在是這世上最強效不過的清醒劑,令伊迪絲一瞬間再不剩下一絲一毫的睡意。
「伊迪絲小姐,一位真正的淑女不應該過於懶散,無論何時何地。」范妮小姐大步走進房間,背脊綳得筆直,嘩啦一下拉開了厚重的窗帘,任憑清晨的陽光肆無忌憚地充滿整個屋子。
「這是我要教給你的第一課,請謹記,伊迪絲小姐。」她說道,「既然大人發話由我管教你,即使你不樂意,我也必須擔負起職責。」
「我認為所謂淑女也不會沒有得到主人的同意就擅自進入房間,你覺得如何,范妮小姐?」伊迪絲在范妮小姐背過身的短暫瞬間理了理容發,盡量使自己顯得不那麼狼狽。
「伊迪絲小姐,」范妮小姐微微一笑,怎麼看都像是不懷好意,她略一頷首,淡聲說道,「恕我直言,這所房子過去不曾屬於你的母親瑪格麗特小姐,現在也不會屬於你。」
伊迪絲半坐在床上,頭也不抬地介面:「而未來這裡也將不會屬於你,范妮小姐。」她掀開被子,光腳踩在地毯上,看也不看臉色瞬間黑沉的女管家,彷彿不經意地說:「我想,伯爵大人也不希望自己家的下人不守本分、令他蒙羞,你認為呢?」
她特意強調了『下人』這個詞,配上她還未徹底長開、尚有幾分天真可愛、卻偏偏冷下臉來已經足夠艷麗奪目的臉蛋,令容貌僅是一般的范妮小姐覺得心裡比針扎還要難受,也不知道是因為她毫不留情的話語,還是她那讓大部分女人生不出好感的長相了。
「我認為,任何尚有教養存在的小姐,都不該像你這樣無中生有、搬弄是非!」范妮小姐緊抿著唇角,旋身盯著伊迪絲的一舉一動,「我想大人絕不希望看到你如同市井婦人一般以長舌逗趣為樂,儘管你從出生到這之前為止的成長環境決定了你身上所體現出來的很多東西,但你仍需謹記,在你踏進納瑟斯花園的大門那一刻起,你所代表的就已經不僅僅是你本人無足輕重的臉面,還有伯爵大人的名譽。恕我直言——」
「我個人以為你就不必直言了。」伊迪絲繞過佇立在自己面前,身姿筆挺的女管家,一邊披上薄披肩,一邊似笑非笑地問:「你真認為自己適合管教我嗎?以一個女管家的身份管教一位伯爵的女兒?那可是伯爵夫人才要操心的事呢,范妮小姐!以及,請原諒我的孤陋寡聞,至少我到現在為止,尚沒有看出你有任何充當一位受人尊敬的家庭教師的潛質。即使我還沒能擁有屬於我的家庭教師,也知道再傲慢的家庭教師也不敢指著主人家小姐的鼻子,質疑她的教養問題。如果你哪天有幸成為了身份足夠貴重並且德高望重、品德美好的貴婦人,我必定十分榮幸再次與你真誠地探討這個問題!」
「伊迪絲小姐!你現在談論這些,是否言之過早?」范妮小姐將嘴唇抿得更緊,頗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曼斯菲爾德的姓氏,並不是你能夠輕易冠上;一個受人尊崇、地位高尚的勛貴之後將要肩負的屬於家族的責任,亦不是口頭說說就能做好的。就我所知,另一位默里家的瑪麗安小姐,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都比你優秀得多,也更加適合成為一位伯爵家的小姐而不是從頭至尾地為大人抹黑。」
「那就大可不必由你費心了,雖然你似乎格外熱衷於操心這些以你的身份不該觸及的問題,並且樂此不疲。」伊迪絲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即使她如今形容不足,卻也不知不覺流露出幾分深入骨髓的慵懶風姿,叫一直盯著她的范妮小姐狠狠地在心底咒罵了幾聲『狐狸精的種子』、『沒教養的下賤貨色』。
「怎麼,你還要留著和我談心么,范妮小姐?」伊迪絲裝作天真無邪地發問。
范妮小姐被伊迪絲噎了噎,過了半晌才好不容易咽下胸口的火氣,盡量若無其事地邁開步子:「那麼,洗漱過後,請到樓下小廳用餐,伊迪絲小姐。」
她看起來像是真的絲毫不介意被人當面戳破心思,如果不是她離開的步伐過於急促了一些的話。
伊迪絲勾著唇角,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露出與年齡完全不符的冷冷一笑,轉身進入盥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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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在自己今日格外提前的早餐時間點能夠見到伊迪絲,曼斯菲爾德伯爵顯得十分意外。
在他印象當中,女士們不是喜歡在房間的床上享用她們的早餐,就是習慣於省略這一頓直接跳到了早午餐。這是因為每當倫敦社交季時總有數不清的舞會等待人們踏足,一般來說年輕貴族小姐的一天總在日上三竿之後,由挑選今晚跳舞時將要穿著的禮服開始,最後以盡興地在凌晨過後回到家中,三四點鐘才能進入夢鄉方才結束,久而久之便養成了晝夜顛倒的生活方式。
「或許你該多睡一會兒,伊迪絲,如果不是今天大學里還有事情等著我去處理,三個小時之後你才可能在餐桌上見到我。」現在是早上七點一刻,晨光透過米白色的蕾絲拼接窗帘,微微得穿透進小廳中,而伯爵開了個小玩笑,看起來心情不錯。
「畢竟從倫敦到劍橋一路上可不太好受,也許下午你應該小睡一會兒,要知道睡眠不足可是女士的大敵。」他說道。
伊迪絲一面將煎得嫩嫩的荷包蛋小口小口地咀嚼著,一面傾聽曼斯菲爾德伯爵說話並思量著是否趁機將范妮小姐早上的行徑告上一狀。
「大人,您不該這樣縱容伊迪絲小姐。」侍立一旁的范妮小姐卻開口了,面容肅穆,「伊迪絲小姐並沒有太多的時間供以消磨,我們這樣人家的小姐,哪一個不是從小精心培養的呢?就像瑪麗安小姐那樣的可人兒,精通鋼琴、唱歌、作畫等各項才藝,卻還剛請了一個新的家庭教師,打算再學一門外語——可再看看伊迪絲小姐,她到現在連正經的家庭教師都還沒有呢,從現在開始管教都已經嫌遲了!」
曼斯菲爾德伯爵微皺眉頭,斟酌著:「你所擔憂的事情確實有可能成為一個問題,瑪麗安也確實是一位聰穎好學的小姑娘,但由我看來伊迪絲至少在禮儀方面亦不弱於人。至於其它,我們每個人也不是一生下來就懂得這個圈子裡也不知是誰制定的所謂規則,還不是都慢慢學會了?伊迪絲表現出來的一言一行對於她這樣的年紀算得上十分難得,就我個人而言,她甚至可以說是令我吃驚不已、驚喜連連。這或許也從某一方面驗證了,血統於天性之中的傳承所起到的了不起的作用,我相信伊迪絲假以時日必將能夠成為一名極出色的優秀淑女,就像瑪格麗特當初一樣。」
范妮小姐的眼神閃了閃,似乎是贊同又似乎帶著幾分不屑,總之她約莫是摸准了伯爵並不會在享用他的早餐時,轉頭去注意侍立在他后側的自己的表情,於是對著坐在餐桌另一頭的毫無教養可言的乳臭未乾的黃毛丫頭,也不太注意收斂自己過於外放的情緒。
確切地說,范妮小姐對於伊迪絲.科特即將成為伯爵家成員之一,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滿以及抗拒,她對於這位從天而降的伊迪絲小姐那不可言說的惡感,甚至比曾經令她嗤之以鼻、羞於提起的瑪格麗特小姐更甚。
而這樣反感的情緒由今早的一幕過後到達了頂峰。
伊迪絲並不在意范妮小姐並不友善的眼神,而是喝了一口溫度正好的熱牛奶,向曼斯菲爾德伯爵說道:「自我有記憶以來,事實上家裡的情況還算富餘,母親也會教我唱歌彈琴,那時候父親的畫一向賣得不錯,一張畫賣上幾十個便士是輕而易舉的事,也有好幾個學生向他學畫,直到後來他生了病,我們才漸漸請不起僕人,繼而賣掉了鋼琴,家中也越來越拮据。」
科特夫人在女子才藝方面確實鮮少有人及得上,但在管家方面就實在令人無奈了,誰叫她有一副天生的柔軟心腸,不僅總是力所不能及地資助附近的窮人以及科特先生的窮學生,也總愛購買一些讓伊迪絲摸不著頭腦的小玩意兒回家,所以家中惟一算得上貴重的鋼琴被賣了換錢的時間要比伊迪絲所說的早得多。後來科特先生得了怪病,科特夫人完全是傾盡所有想要救濟丈夫,伊迪絲無憂無慮的快樂日子這才一去不復返。
而伊迪絲能夠優雅並且優美地彈完一首簡單的琴曲,還是很多年後與某位殷勤備至的公子哥兒玩一場愛情遊戲時,被他手把手教的呢。
倒是她天生的好嗓子經過科特夫人的精心調.教,後來不知傾倒了多少人的柔腸——儘管,這也許是科特夫人因為沒有了娛樂方式之後的無奈之舉,因為她實在找不到事打發時間了。
「是的,」聽到伊迪絲提起母親,伯爵眼中也流露出懷念的神色,他的語氣當中帶著一些惆悵,嘆道:「瑪格麗特確實稱得上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才女。」
「只可惜瑪格麗特小姐的心思到底過於敏感細膩了些。」范妮小姐不陰不陽地附和了一句,往伯爵的杯子適時注入溫度正好的紅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