癒合
羅沁等了許久,才等來人開門。
一張掛著明顯黑眼圈的蒼白的臉出現在門后,這個男人羅沁不認識。顯然對方也不認識她,他小心地看了幾眼輪椅,似乎覺得自己這樣不太禮貌,開口問道:「你找誰?」
「請問,這裡是文沫家嗎?」羅沁再三確認樓層的正確與否,她以前從來沒有到過文沫家。
聽到羅沁提起文沫的名字,男人臉上有一瞬間的抽搐,然後慢慢浮起一種吃下個蒼蠅般的厭惡,有些不耐煩地放羅沁進門。
笨重的輪椅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羅沁好不容易控制住方向進了屋,身後已經迫不及待傳來關門聲。
男人快步向右手邊的卧室走去,雖然門開著,他還是禮貌地敲了敲門:「文主任,有人來看你了。」不等對方回答,他便轉身離開。
羅沁皺了皺眉頭。這個男人真的是來照顧人的嗎?
不過很快她就明白了男人迅速離開的原因:房中的文沫顯然聽到男人說話的聲音,她聲嘶力竭地尖叫著將衣服、枕頭、書以及一切她手邊能夠到的東西扔向剛才男人站的地方,像極了受傷被困的猛獸。
羅沁的心裡一陣陣抽痛。以前的文沫有多麼自信而優秀,現在就有多麼敏感而狼狽。想想過去一年時間,她一無所蹤,幾乎所有人都已經放棄尋找她了,羅沁想象不出來,如果不是她一直堅持著活了下來,堅持著不放棄,想方設法逃了出來,今天的她是否還能活著。
*上的傷痛總是癒合的一天,精神上的創傷卻似附骨之蛆,如影隨形。潛藏在內心深處的夢魘時不時浮出水面,在你最脆弱的時候,隨時撲上來咬一口。
李響岳找上羅沁的時候,羅沁剛剛從自己的夢魘中驚醒過來,雖然每天夜裡,她的耳畔仍然回蕩著巨大的爆炸聲,她仍然會睡到半夜時感覺自己被壓在巨石下無法動彈,但她至少找回了自己。失去戰友,失去雙腿,失去工作這一系列的打擊都沒能讓她一蹶不振,心裡再苦,也要面帶笑容地生活下去。想想那些已經死去的同行們,你足夠幸運了——她總是如此告誡自己,她還活著,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所以在看清李響岳眼中沉痛的悲傷、聽到他希望自己能來勸勸文沫時,羅沁立刻就答應了。她希望惺惺相昔的兩人,在歷經磨難后,還能繼續驕傲地活著reads;缺氧誘導因子!
可是羅沁在看到文沫的那一瞬間,便後悔了自己魯莽的決定。
凌亂的頭髮,蒼白瘦弱的臉,骨節分明的手,乾淨卻並不合體的衣服,如野貓般蹲坐在牆角,亢奮、呼吸急促、眼睛死死盯著羅沁,眼神中除了緊張還有懼怕,這哪裡像個正常人類?分明是剛從精神病院跑出來的。
「文沫,是我,羅沁,我來看你了。」羅沁拚命壓抑住想哭的衝動,努力揚起燦爛的笑容,就好像她們很久不見似的,中規中矩地打著招呼。
不能同情,不要同情。文沫與羅沁本質上是一種人,即使落魄到要死,也絕對不希望得到別人的同情!
「咱們有一年多沒見了吧?你瘦了許多,這可不行,你是警察,沒有好的身體還怎麼出去破案抓嫌疑犯?」羅沁態度隨意地聊著,看文沫沒有什麼激烈反應,她一邊推著輪椅往卧室里走,一邊撿起滿地散落的物品堆放在輪椅上:「你看你屋亂得,跟狗窩有一拼了。我以為我最不女人,沒想到你比我還女漢子。也是,干咱們這行的女人,要真太女人了也干不長。」
兩人之間的距離在不斷縮短,文沫一直保持原來的姿勢不動,雙眼緊緊盯著羅沁的一舉一動,直到對方走到她面前不足一米遠。
一個蹲坐,一個坐在輪椅上,高度正好差不多,羅沁平靜地直視著文沫的眼睛:「文沫,你到家了。這裡是你的家,安全的家。」
「家?」文沫遲疑著,沙啞而笨拙地開口:「這裡,安全?」
「當然,這是你的家,我們這麼多人陪著你,一定會安全的。」羅沁笑著點頭,伸手將文沫遮臉的亂髮撥開。
「羅沁?你的腿?怎麼了?」文沫歪著頭,上下打量羅沁,這個女人她認識,本能地讓她感到安全,可是又有哪裡不一樣,是了,記憶中的羅沁有雙大長腿,現在卻坐在輪椅上。
「還記得買合木提嗎?在你失蹤后不久,他安放的第一顆炸彈就在市局爆炸了,我們,晚了一步,讓他得逞了。」
買合木提?買合木提!亂糟糟的記憶衝進文沫腦袋,她記起她被買合木提抓住,記得被崔志佳關在深山老林里很久很久,記得她曾經想輕生跳崖,記得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絕望,記得度日如年的茫然,可是這些她都撐下來了,她不想老死山中無人知,不想屈服於崔志佳的脅迫,所以她用盡全力逃出來。
可是,她還是覺得很痛苦,一年的幽禁生活,毀了她的健康,毀了她的驕傲,也毀了她的神智。當生命的威脅去掉后,與其說是創傷后應激障礙,不如說她根本無法面對這樣的自己。
所以她選擇了相對容易的道路:逃避。一逃百了,她只是個病人,她不需要為任何人任何事負責,多麼簡單,多麼快樂。
可是羅沁出現了。她受到了傷害,羅沁同樣,她一年不得自由,羅沁失去了雙腿。唯一不同的是,她自怨自艾,羅沁心態平和。
她沒有理由,再躲在精神疾病的大旗下心安理得地認為天下太平了。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不幸,讓不幸壓垮的,才是真正的失敗者。
而她文沫,是失敗者嗎?不,絕不!
崔志佳,你等著我!在我沒有親手抓獲你之前,希望你不要落到任何人手裡,你帶給我的傷痛與恥辱,只能由你親自來洗清!
卧室的窗開著,十月初的傍晚,微涼的夜風吹起窗帘的一角。
夜色中,無數罪惡正在發生或者即將發生,而阻止他們的人,正在覺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