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第27章 兩面光
半個時辰前。
行轅里,杜國英垂手站在右廂,汗珠不斷從頭上滲出來,然後滑過兩頰,落在胸前。造成這一切的不僅僅是屋內四角的火盆,還有他內心的緊張,因此他小心的用眼角瞟著坐在上首的楊鶴——這個掌握著他的命運的人。
楊鶴正仔細的閱讀著書信,這封信並不長——兩面光是個文盲,杜國英也就稍強些,而這麼機密的事情也不可能交由第三者來寫,因此這封書信是由杜國英和兩面光兩個人苦苦折騰出來的,連篇的錯別字和不通的語句給楊鶴的閱讀帶來了很大的麻煩,不過正如世界上的所有事情一樣,書信也是有終結的。
「杜國英,這信上寫的都是實情?」楊鶴指了指信紙問道。
「稟告制軍,信上所寫字字屬實,並無一字虛言!」杜國英趕忙答道。
「那你來這作甚?那黃來兒說服群賊東向,荼毒生靈,你首領為何不出言制止?」楊鶴突然站起身來,猛地一掌拍在几案上,喝道:「他還想不想歸順朝廷?想不想當這個寧夏鎮參將?「
楊鶴的這一掌好似劈在杜國英的腦門上,他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一邊叩頭一邊喊道:「我家頭領歸順朝廷之心可鑒日月,只是那黃來兒巧舌如簧,我等實在不是他的對手,因此才派小人趕來這兒,敢情制軍示下!」
楊鶴冷哼了一聲,有些厭煩的看著跪在地上的杜國英,他的心裡又是害怕又是煩躁,楊鶴現在擔任的三邊總督正式名稱是「總督延綏、甘肅、寧夏三邊軍務「,這個官職可以統轄河西巡撫、河東巡撫、陝西巡撫以及甘、涼、肅、西、寧夏、延綏、神道嶺、興安、固原九總兵,但楊鶴的手卻伸不到一河之隔的山西省去,一旦農民軍進入山西省,當地官員一定會上書彈劾他剿賊不力致流賊貽害四方,這些彈章他可是絕對壓不下去的,那時他的下場可想而知。
站在一旁的趙文德很清楚杜國英繼續留在這兒只會繼續惹楊鶴生氣,若是上官惱怒下令將其殺了就麻煩了,他不漏痕迹的對杜國英做了個退下的手勢。待到其出門后,趙文德低聲道:「大人,依在下所見,其實這說不定是件好事。「
「好事?」楊鶴聞言精神一震:「建生何出此言?」
「大人,賊首兩面光雖然遣使輸誠,但其心首鼠兩端,頗有借朝廷之力剔除賊中異己之意。而那黃來兒說服群賊東向,反倒將這廝逼得下了決心,豈不是好事?」
「建生所言甚是!「楊鶴聽到這裡不由得擊掌道,正如趙文德所說的,兩面光原先派出杜國英向楊鶴乞降,但是這種事情沒到最後一刻都是沒有確定的,楊鶴也不敢將這股力量算在自己這邊,更不要說逼得太緊,反而只能用高官厚祿來收買勾引。但李鴻基說服農民軍首領們東向後,反倒逼得兩面光不得不投靠到明軍這邊來,楊鶴反而強硬的要求對方做一些事情來做投名狀了。
「那我就讓那廝作為內應,約定時日破賊?」楊鶴笑道。
「大人,這等大事若是只聽一面之詞恐怕不太妥當,若是挑選一個精明強幹的人隨那廝一同回去,一來可以監視,二來也是打進了幾個內應,在下以為這樣更好些。」
「嗯,那建生以為派何人呢?」楊鶴問道。
「以小人所見,此人必須機變多指揮,大人還必須對他有恩,最好還清楚那杜國英的底細——「趙文德一邊說話,一邊打量著楊鶴的臉色,小心揣測對方心意。
「呵呵,建生你不必說了,我知道你說的是誰了!「楊鶴站起身來,來回踱步,幾分鐘后他停住腳步:」劉百戶的確是最合適的人選,他本與賀人龍有讎隙,此番他若是立功回來,便能升遷至守備,世職也能到千戶,自保是沒有問題了。來人,招劉成劉千總來見本官!「
當劉成走進屋來時,他小心的用目光掃過四周,但沒法發現杜國英的身影,這讓他有些出乎意料,不過他還是行禮如儀,叉手站在左廂里聽候吩咐。可過了半響功夫也沒聽到上首里有吩咐下來,劉成不由得偷偷抬起頭去看,卻只見楊鶴坐在上首,趙文德一旁侍立,兩人盯著手上一封書信,不時低聲私語,一副正在商量事情的樣子,這時楊鶴抬起頭來,目光朝這邊掃來,劉成趕忙低下頭去。
「劉千總,我今日招你來是有一樁大事!「楊鶴低咳了一聲,將手中信箋折了折,放到一旁:「本官事先也說明白了,此事干係甚大,若是成了,我自當保舉你做個守備。那賀參將雖然與你有些讎隙,也傷你不得了。」
劉成聽了心中卻有些慌張,作為一個在社會上打混了好幾年的搬磚狗,他自然知道上級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的道理,以總督大人之尊,把自己一個小小千總叫來說要升自己的官,肯定是那九死一生的去處。但到了這個時候,天塌下來也只有硬著頭皮頂著了,只得躬身行禮道:「多謝制台大人栽培!」
楊鶴見劉成如此,臉色多了幾分笑意,對趙文德道:「建生,你與劉千總分說清楚!」趙文德應了一聲,便將杜國英替兩面光向朝廷請降,農民軍即將東向等諸般事情一一解說分明,最後趙文德道:「東虜強盛,聖天子有東顧之憂,若是群賊東渡黃河,不但全晉崩壞,就連宣大諸鎮也不得不內遷剿賊。如今若能裡應外合,將群賊一網打盡,朝廷幸甚、百姓幸甚、國家幸甚,也是你我的大幸。「
「小人自當盡心竭力,死而後已!」劉成聽到這裡,趕忙躬身聽命。這時楊鶴吩咐讓外間等候的杜國英進來,對兩人解說情況,便讓其退下了。
劉杜二人出得行轅,對視了一眼,杜國英唱了個肥諾,苦笑道:「這次若非是我,你也不會牽連進來。」
「話也不能這麼說,本就是刀口上舔血的營生,哪裡顧得這麼多!」劉成笑了笑:「卻不知我能帶多少人去?」
「我在那邊也是個頭目,二十人以下能夠遮掩過去,若是再多隻怕那兩面光便會生疑惑。」
「那好,你稍等會兒,我回去點齊人馬便一同出發!」
「劉兄,我有一事相求!」
劉成剛要走,卻被杜國英叫住了,他回過頭來,只見對方臉上滿是懇求:「我那叔父年紀不小了,這次便不必去了吧。」
劉成聽了也有些感動,笑道:「我營里離不開他,你便是不說也要將他留下來的。」
劉成回到營里,將自己離開后的軍務向杜如虎交代了幾句,便去挑選隨行的護衛。可選了好一會,也不過有六七個中意的,原來劉成麾下多半是前些日子抓來的丁口,算下來操練也不過是一兩個月,依車陣而戰也還罷了,單個挑出來武藝就乏善可陳了。
劉成在上首看的煩躁,一旁的杜固低聲道:「要不把那個搶肉吃的漢子叫來?」
「他?「劉成有些猶豫,帶一個即不熟悉,又沒有結下恩義的人去敵人軍中,這合適嗎?但他看了看場下兩個正在較量人的笨拙身手,咬了咬牙:「嗯,就是個王興國吧,你把他叫來!」
杜固應了一聲,片刻后便將王興國領來了,劉成看了看對方,還是那副滿不在乎的神情,正懶洋洋的看著場中的較量。
「可想下場試試身手?」劉成問道。
「罷了,俺的手重,打死打傷了不好看!」王興國有些懶散的擺了擺手。
「無妨,不用刀槍,用桿棒即可!」劉成站起身來,對下面正在交手的兩人喝道:「住手!」隨即他對王興國說:「你以一對二,若是能贏了,便陪我去敵營里走一遭,回來我便升你做把總。「
「這頓羊肉可真不是白吃的!」王興國笑了起來,他走到兵器架旁,隨手挑了一根一米六七長的桿棒,掂量了兩下,用力折斷了前面大約一寸左右的一截,才朝場中兩人走去。
「看來此人有兩下子,若是有一副好甲,是個陷陣之士。」一旁的杜如虎低聲道。
「杜老哥怎麼看出來的?」
「大人你看他那雙手!「杜如虎低聲解釋道,原來這王興國雖然挑了一根一米六七的桿棒,這長度的兵器一般是齊眉棍或者短槍,但他的握法卻是雙手握住桿棒的末端,這種握法卻是雙手長劍、野太刀一類的雙手刀劍才有的。在冷兵器時代,無論東方西方上陣敢於使喚這類兵器的都是精兵。戰陣上空間狹小,沒有騰挪避讓的空間,肉搏戰中要麼選擇四米以上的長槍在遠距離攻擊敵人,要麼用大盾保護自己逼近敵人用短劍刺殺,像使用雙手刀劍的長度及不上槍矛,又無法持盾保護自己的,唯一的出路就是身披重甲,衝進敵陣左右砍殺殺出一條血路的,勇氣、武藝、身手稍微差點的,就是亂刀分屍的下場,古代中國對這種精兵一般稱之為陷陣之士。
場中那兩人使的都是去了槍頭的三米長槍,見王興國大大咧咧的朝這邊走過來,都向側後撤了兩步,將槍尖對準對來人,形成了掎角之勢。而王興國卻彷彿沒有看見兩人,將桿棒搭在肩膀上,大大咧咧的逼了過去。左邊那人按捺不住,大喝一聲挺槍當胸刺來,王興國待槍尖距離自己胸口只有尺徐方才一扭腰,讓過槍尖,將槍桿夾在腋下,順勢一記直劈砍在對手肩膀上,只聽得一聲悶響,那人撲倒在地動彈不得。另外那人見隙斜刺里一槍刺來,王興國反手用刀柄一撥,只聽得一聲脆響,卻是那槍頭被撥開了少許,沒有刺中身體,卻將他身上穿的那件羊皮夾襖撕開個大口子,王興國一扭腰便將那人踢到在地。
「果然是臨陣殺出來的好武藝!「杜如虎見劉成還有些懵懂,便解釋道,原來古代軍中武藝與江湖上的大有不同,江湖上多半是一對一,至多不過是十餘人的對打,而且雙方身上都未曾著甲;而陣上廝殺則是身披盔甲,裝束齊全,因此軍中的武藝看重的都是一擊殺敵,而對對方的攻擊很少避讓,通常是用身上甲胄比較厚重的部分承接,反正只要搶先殺了敵人,敵人自然無力刺穿自己的盔甲。像剛才劃破王興國身上衣衫的那一槍,若是身上有甲,只會滑過去而已,並不會傷到分毫。
「好,便是你了!「劉成站起身來:「你快去收拾停當,吃了晚飯便一同上路。」
兩面光老營。
兩面光碟腿坐在炕上,一陣陣冷風從窗戶紙糊的不嚴實的角落吹進來,將油燈吹的搖擺不定,映的他的臉上更是陰晴不定。炕里的火早就熄了,屋子裡冷的如冰窖一般,可他卻還是坐在那兒,倒像是一尊石像。
突然,屋外傳來一聲凄厲的狼嚎聲,在這個飢餓的冬天,這種兇殘食肉動物的嚎叫聲也變得格外滲人。彷彿是被扣動了某個扳機,兩面光一直僵持不動的身體顫抖了起來,狼嚎聲好似有某種神秘的力量,將他從那種石像的狀態解除,恢復到常人的狀態。
他挪動著有些僵硬發麻的雙腿下了炕,走到桌子旁,拿起酒壺搖了搖,空蕩蕩的酒壺沒有發出一點。兩面光厭煩的將酒壺丟到一旁,但此時他又沒有興趣叫人再送一壺酒上來,便走到院子的水缸旁,舀了一勺水喝。
冰冷的水一入肚,兩面光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他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已經是兩更天了。他搖了搖頭,對外面的衛兵喊道:「來人,給炕里田把柴,還有若是杜國英回來,立刻讓他來見我!」
俗話說:「有起錯的名字,沒有起錯的外號!」兩面光自然也不例外,自從他帶著十幾個過不下去的窮兄弟燒了田主家的宅子,上山落草為寇后,他就一直信奉著一條格言:「刀切豆腐兩面光」,不是到了最後一刻,他絕不會露出自己的傾向來。他之所以讓杜國英一個入伙沒有多久的人去聯絡投降朝廷的事情,一個很大的原因就是萬一被旁人抓到了,他也能把責任推卸掉——杜國英又不是他的心腹同鄉,他又怎麼會把這麼要緊的事情交給這樣一個外人呢?感謝書友大愛潮神、otto777的打賞,韋伯能做的就是專心寫書,速度快不了,好歹質量不要滑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