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海龜
瘸著一條腿,眇了一隻眼的老門子拿著掃帚出來,打量灰衣少年幾眼:「你要來拜會單將軍?這裡沒有單將軍,你走吧。」
「老伯,不是謁見,我和單將軍乃舊識。」灰衣少年解釋道。
他自然是余之歸。
度過四九天劫,晉陞出竅的余之歸。
余之歸先鞏固修為,隨後回去探望無名洞中的前輩,請教所得,坐而論道,消化一番。
對於他十年之內晉境之事,那三人均欣喜不已。
姚千書更是表示,倘若余之歸一直都這麼快晉境,用不了百年,他倆就能在中界相遇。
他還問,要不要自己提前給余之歸建個居所,將來好比鄰而居?
余之歸笑著正要推辭,被陳五潤和牛欣欣同時捂住了嘴巴不許說話,代替他回答:「挺好挺好,小書獃子快去找地方,記得多畫幾個陣!」
余之歸:「……」關於飛升,這幾位前輩竟然比他還有信心。
「還有一件事要恭喜你。」陳五潤又道。
「恭喜我?」
陽阿遞過一隻籃子:「看。」
余之歸定睛細看,籃子里大大小小的……蛋?
「這是哪裡來的?」余之歸是行家,拿起蛋顛了顛,看了看:「……死蛋?海龜?」
不僅僅有死蛋,還有活蛋,甚至孵出了小海龜。
當然也有燒焦的、打碎的、大如磨盤的、乃至只有一副骨架的……各種各樣的海龜或者蛋。
牛欣欣指著一間石室給他看:「動不動就從裡面冒出來。」
姚千書補充:「還是從陣眼裡冒出來。」
陳五潤笑道:「先前燒焦的多,漸漸變成煮熟的,現在都是生的,能孵出來啦。之歸,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葬龍山脈不是葬龍汪洋,哪裡來的海龜?
——海底行宮!
——席長天!
余之歸輕輕撫上胸口,他也不能懈怠。
因此,余之歸乾脆利落地決定,重新出山尋覓晉境之機——嘗到混進俗世的好處,是以重新來到丹陽城。
畢竟有人曾經點撥過他,現在他先投桃報李。
余之歸第一站便是單琬的居所。
「舊識?你才多大?少年仔,又是聽坊間傳聞太多了過來冒充熟人?你這樣的我見多了,這裡沒有單將軍,再不走我叫街坊趕你出去!」
余之歸道:「確實舊識。你問她,十年前泰鄴城外,她讓誰帶著謝鴻雲離開?」
老門子手一顫:「十年前,泰鄴城!」
他說:「你且等等。」
他一瘸一拐飛快往院子里走。進屋沒過多久,又一瘸一拐飛快地折回,揚聲道:「快請!快請!小姐這些年惦記的事不多,你算一件!」
隨後壓低了聲音叮囑:「姑娘身子不大好,你莫要觸及她傷心,別說太多謝小將軍的事。」
余之歸道:「我省得。」
他也是因此才選定第一站去處的。
——這院子,全是藥味。
屋裡的藥味更加濃重。
從外屋走進裡屋,有個中年婆子打起門帘,余之歸終於看到單琬。
十年過去,單琬已不是那雄姿英發的少年將軍。
她臉色蠟黃,嘴唇一片灰白,骨瘦如柴,半卧在床,蓋著三床被子,床前還放了一個火盆。
外面是五月。可是看她模樣,就是在過冬。
她身側橫著一張小炕桌,上面許多凌亂紙張。在余之歸到來之前,她似乎在寫著什麼。
單琬聲音不大地招呼著:「之歸?過來坐。」
「我來看你。」余之歸也不挑剔,直接坐在她身邊,「單琬,辛苦你了。」
「為國捐軀,辛苦是應該的。」單琬雙鬢間帶了絲絲白髮,眼角也多了皺紋,很難想象她還不到三十歲,「到是你,看起來……不大一樣?」
余之歸在晉境前後遮掩真實相貌,確實有些差異。
「我還好。」余之歸說,「你這身傷,在泰鄴城弄的?」
「是啊。」單琬回答,「現在我半個身子不會動,像這樣。」她用左手抓著自己右手,晃了晃。
余之歸看著錦被下不大對勁的凹陷:「腿也沒了?」
「左腿沒了,右腿是個擺設。」單琬說著抬了抬左腿,「左腿就是那次奪泰鄴,受了傷沒養好,後來軍醫給我保命,不得已把膝蓋以下砍了。」
「後來又是一次事故,我傷了脖子,醒來以後就這樣。」單琬說,「都七年啦。我也就閑著沒事寫寫自己的經驗……就是這樣。」
余之歸點頭。
「我還得感謝你。」單琬又說。
「我?」
單琬看看婆子:「裘姨,你和李伯去整治點好菜。」
「是,小姐。」裘姨點點頭走了。
單琬這才說:「十年前奪回泰鄴的事,仙人都偷偷和我說了。沒有你,我們就算都死了,也贏不了。之歸,我欠你一聲謝。」
「這沒什麼。」
「你也是仙人嗎?」單琬興緻勃勃。
儘管她身體困在床上,一雙眼睛依然明亮。
「我不是仙人,是修士。」余之歸道,「修士的規矩,不能對凡人動手,所以當時……」
「沒事沒事,那兩位仙人跟我解釋過。」單琬正說著,忽然門外傳來喧嘩。
「……小姐在會客……」這是門子李伯的聲音。
「……不行我得看看……」一個大嗓門的粗獷男聲。
「……你每次來都沒好事……」李伯聲音充滿嫌棄。
「……怎麼會,琬琬很喜歡的,今天很重要……」
「……你、你怎麼帶著這麼些東西過來……」李伯吃驚地道。
「……因為今天很重要啊!」
「鴻雲來了。」單琬笑,「每次李伯都不讓他進,怕我觸景生情。」
余之歸問:「他常來?」
「他有軍職,哪能常來?自從我受傷回國都后,他每年跑回來一次。」單琬說著皺眉,「這不是他每年過來的日子,所以邊防又出事了?聽聲音,他還帶了不少人進來,這是怎麼了?」
她還沒想出原因,門帘一掀:「琬琬——你是誰?」
一個身量高挑的青年將軍,連人帶話,一陣風般卷了進來。
他生得劍眉星目,十分英俊,只是面色不善,瞪一眼余之歸:「琬琬,他是誰?」
「貴人多忘事。」單琬說,「你不認識了?他是之歸啊。」
「什麼!」謝鴻雲差點跳起來,「之、之歸?」
余之歸道:「是我,然而你我可以稍後敘舊。你過來有什麼事?」
謝鴻雲一拍腦袋:「對對,今天是大事!」
「什麼大事?」單琬好奇,笑問。
謝鴻雲深深吸了一口氣,走過去捉住單琬的手:「琬琬,跟我成親吧。」
單琬的笑凝固在臉上。
謝鴻雲道:「從小我聽著你的故事長大,你是我的女英雄。後來跟你在邊境拼殺,我那時特別佩服你!滿心滿眼全是你,可擔心你被誰娶走。再後來你受傷,我知道自己不夠強,但是我一點點在變強。琬琬,可以向我託付終身嗎?」
單琬:「……」
謝鴻雲又道:「我家世代忠良,家裡情況你都知道。我在邊境的一舉一動也都在信里跟你彙報過。現在我官居三品,統領一營,指揮千軍萬馬,立下大小功勛三十七件。沒有任何婚約,沒納過妾,沒有相好的姑娘。從喜歡你開始到現在,就等你點頭。」
單琬:「……」
謝鴻雲繼續道:「本來這件事要三媒六證,我心急先過來了,慕師還在半路。你要聽慕師跟你說也行……」
單琬:「……」
謝鴻雲最後問:「琬琬,你是答應了嗎?」
單琬:「……你等等。」
謝鴻雲立刻追問:「等多久?」
單琬:「……我覺得自己做夢——嘶!」她狠狠咬了自己舌頭一口,「鴻雲,你這是開什麼玩笑?開到我頭上來了?」
「玩笑?我想了足足七年怎麼是玩笑!」謝鴻雲急了。
余之歸在旁邊默默算了算,當初謝鴻雲九歲,十年後,他十九歲,七年前十二歲,還真是連毛都沒長全,就想著娶單琬了,真是……後生可畏。
他看著謝鴻雲訴說衷腸,又看著單琬在短暫的驚愕過後果斷拒絕。
他還看著謝鴻雲死纏爛打,再看著單琬嚴詞厲色,一個勁兒不答應。
兩人拉拉扯扯小半個時辰,終於慕斯年到了。
慕斯年可比謝鴻雲受歡迎得多,至少裘姨還過來給搬了個凳子。
單琬一見慕斯年便道:「慕師,速速將這個邊患未除就偷跑過來的小子拎走。」
慕斯年驚訝:「怎麼,鴻雲沒跟你說么,最新消息,兩國暫時休戰,握手言和,商議訂立百年之盟約。」
單琬一愣:「不打了啊……」
「所以他才急匆匆跑回來。」慕斯年說。
「對對對,」謝鴻雲連連點頭,「之前不敢求親,我也怕我哪天死了讓你傷心,現在終於不打了,我可以放心養你,這不就趕緊跑回來么!」
他又得意洋洋地道:「我把我能調動的、對你有意思的同僚都找差事打發了,保證我最先進你的院子,第一個跟你求親!」
單琬卻在思索慕斯年的話:「真的不打了?」
「千真萬確。」
「那我可就放心了。」
「放心嫁給我吧?」謝鴻雲立刻跟上。
單琬果斷說:「不嫁。」
「為什麼!」謝鴻雲哭喪臉,「我哪點做得不好,琬琬你說出來,我改!」
單琬看看他,看看余之歸,看看慕斯年:「慕師,單獨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