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灰飛煙滅
姚瞬雨對天起誓,絲毫未受傷害。
他自覺問心無愧,遂緩步上前。
晉然讓他在座下坐好,將錦帕輕輕覆在他頭頂。
「——攝魂帕!晉然你怎麼能攝取他的魂魄!」施葦然又驚又怒,「你怎麼還不相信他?」
晉然嘆道:「魂魄從來不會說謊。」
片刻后,彈一彈錦帕。
姚瞬雨睜開眼睛,滿臉驚恐。
「瞬雨,你怎麼樣?」施葦然連忙跑上去問。
姚瞬雨望向她,露出一個艱難的笑容,張了張口剛要說話,忽然頓住。
「瞬雨?瞬雨?」施葦然見狀不由一驚,伸手去碰自己的戀人。
她的手剛剛觸到姚瞬雨的肩膀。
就在那個瞬間——「騰」!
一陣塵土飛起,一件衣袍落地。
施葦然捉了個空,看著眼前空空蕩蕩,呆了呆,終於醒悟過來發生了什麼,猛地雙眼一翻,軟軟倒下——被晉然接住。
「柯然,送你姐姐回去。」
「……是。」
柯然同樣吃驚,答應過後才想起問:「晉然,他究竟……」
「他應誓了啊,灰飛煙滅,這麼狠的誓。」晉然道,「以為自己忘記前事就可以逃脫天罰,哪有如此容易。」
「忘記前事?」
「他自然是忘記了。」晉然道,「姚瞬雨確實在飛升時受到衝擊而受傷,只是失去記憶並非衝擊所致,而是他主動將那一部分記憶切割丟棄到一頭野獸身上。」
因此姚瞬雨確實一直坦蕩蕩「不知情」。
也因此姚瞬雨敢起誓。
「但是,忘卻前事並非前事勾銷。」晉然說,「天道如此。」
即使記憶切割得再乾淨,魂魄之內也有千絲萬縷蛛絲馬跡,足以恢復。
「況且——等你姐姐醒來,給她看這個。」晉然隨手彈給柯然一枚小小的玉彈丸,微微冷笑,「他哪裡是被你姐姐感動,分明欲擒故縱,想著通過你姐姐的積累,早日飛升,渡過九八、九九天劫,真正成仙。這樣的人,我們攀不起。」
看著柯然吃驚的面孔,晉然又笑道:「他是不是對你也很好?你可知,他還曾想著將你姐弟二人一起收了,只是考慮到程度難易,不容易拿捏,方作罷。」
柯然臉白了:「當真?」
「魂魄不會說謊。」晉然道,「好好安慰你姐姐。還有,你私自下界這件事,雖有原因,然而不能這麼草草了事。」
「我……是。」
晉然道:「傷一人,思過十載,殺一人,思過一甲子,假傳上意,百年。你封了劍,自去冰洞領罰。」
「是。」柯然應道,這些懲罰他早有準備,毫無異議。
晉然這才轉向余之歸和席長天:「你二人。」
兩人齊齊躬身行禮。
「將你二人帶來,只為明辨虛實,如今是非曲直均已蓋棺定論,此間事了。」晉然道,「然而柯然有錯在前,被他殺傷之人均有補償。你二人在此,便各自向我提一個本分的要求罷。」
余之歸和席長天對看一眼。
姚瞬雨怎麼起誓,怎麼應誓,他倆都看在眼裡,驚在心裡。
尤以余之歸為最。
他心心念念報仇雪恨,怒火在見到姚瞬雨的時候升至最高點。然而不到一柱香的工夫,姚瞬雨當著他的面化為齏粉,此事簡直匪夷所思。
他不敢置信。
這究竟是真是幻?難不成自己大夢一場,醒來后還在傀儡船中?
不,不可能。這般威壓他從未遇到過,從未想象過,遠遠超出合體期幾個境界,這不是他憑空臆想的景象。
又見素衣少年晉然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收取魂魄輕描淡寫,處理決斷不容置喙。他倆不由升起敬畏之心。
這是個機會。
他下意識握緊席長天的手。
後者回握他,並且問他道:「你有什麼願望?我替你問。」
看著席長天認真的表情,余之歸笑了:「我也想這麼問你來著。」
他曾經發過誓,一要報恩,二要報仇。
報仇么,仇人不認賬,當著他的麵灰飛煙滅,連個遺言都沒留下。
報恩么,身邊這個是他道侶,現在正把一個大好機會,拱手送給他。
余之歸登時覺得此生無憾。
既然無憾,他一時也想不出什麼願望。晉然雖說同意滿足他的要求,也在前面加上了「本分」二字。余之歸非常有自知之明,諸如立即飛升,立即提升境界之類,實屬非分之想,況且揠苗助長之舉一時風光,不如自己踏踏實實一步一步的收穫更有幫助。
因此他確實不知道提些什麼……且慢!有一樁事!
「關於生死契約——」剛說了六個字,嘴就被席長天死死捂住,「不許解除生死契約!你怎麼冒險都沒關係!」
「生死契約沒法解。你不用想。這本身便是共進退的契約。」晉然說,「道侶之間不是簡單的付出,索取也是必要的部分。」
余之歸若有所思。
晉然又道:「你二人無需商量,各自說與我知。你過來。」他點指余之歸。
余之歸看著席長天,思索。
席長天需要什麼呢?
席長天這個時候竟然心有所感,道:「我只要之歸好好的。」
余之歸便道:「我亦如此。」
只要他們兩個好好的,有什麼事,將來做不到呢?
晉然頷首道:「唔,我還以為你們要拿走姚瞬雨的魂魄回去報復。」
「姚瞬雨?」席長天一怔。
「魂魄?」余之歸心裡一動。
「是的,在這裡。」晉然抖了抖攝魂帕,帕子上浮現一縷白色煙氣,不成形狀。
「這……他日後可還會轉世重生?」
「目前看來,自是不會。」晉然道,「你二人也不必互相推辭,究竟心裡有何想法,過來我看看便知。」
人生在世,誰沒有願望?
——魂魄真實,不會說謊。
不一時,兩人睜開雙眼,見座上少年微微而笑道:「要求業已滿足。你二人境界低微,未經七九雷劫,在晉天中界無法容身,便送你們回去,好生修鍊,將來重聚。」
「不!等等!」忽然一柄青色細劍破空疾至,施葦然滿眼含淚,尖叫「我要殺了你們,為夫君報仇!」
兩人齊齊大驚失色,意外突如其來,席長天一把將余之歸攔到身後。
余之歸拽住席長天一隻手,突然腳下一空!
——他一下子坐起身來,喘息著,四下打量。
沒有大殿。
沒有細劍。
沒有晉然。
余之歸席天幕地躺在一塊大石頭上。
滿耳鳥鳴,滿眼蒼青,群山綿綿,天地悠悠。
這裡是什麼所在?
他手上忽然一緊。
余之歸低頭,看見一隻傀儡臂,正牢牢握著自己。
他迅速在那條傀儡臂上敲敲打打:「長天?」
傀儡臂動了動,也在他掌中敲敲打打:「之歸!」
「你在哪兒?」
「深海大陣。」席長天回道,「你在哪兒?受傷沒有?」
「我很好,在哪裡不清楚……等等!」余之歸懷抱傀儡臂,看見一頭花豹載著位少年修士。轉眼來到面前。
「這位前輩。」那修士跳下花豹行禮,他只有築基期修為,因此對出竅期老祖甚是客氣。
「道友。」余之歸點點頭。
「前輩可是來此處參觀拜謁,領悟天機?」那修士小心詢問道。
余之歸應道:「非也。只是誤入。」
修士聞言不由鬆了口氣:「原來如此,我說呢,此地因仙尊飛升之故,並不時時開放,既然前輩誤入,可知是場誤會。」
余之歸微訝:「這裡曾經有仙尊飛升?十分抱歉。」他曉得大能飛升之處往往殘留天地之道,常常有修士藉此參悟,是以有些門派也會將這一片地方保護起來,只允許本門弟子入內,對外不輕易開放。
聽他道歉,那修士連忙口稱不敢當。他面對出竅期老祖也是捏了一把汗,無論走到哪裡,強者為尊總是不變,能不傷和氣真是太好了。
「此處為哪位仙尊飛升之所?」兩人往外行去,余之歸便打聽。
「乃是姚瞬雨姚仙尊……前輩?前輩?」
余之歸心頭恍惚,呆立當場。
「……姚……瞬……雨?」
「正是!前輩您怎麼了?」
余之歸一把拉住對方:「你可識得飛霞宗在哪裡?」
修士一驚:「飛霞宗?飛霞宗在連蘇山啊,大約距此三萬五千里……前輩?您怎麼了?前輩?您的靈獸呢?前輩……算了,前輩離開就好,不算我看守失職。」
余之歸哈哈大笑,飄然而去。
沒想到啊,沒有想到。
這裡是東仙界,這是余之歸原本的世界!
余之歸笑了許久,眼淚都出來了。
他想起在大殿上,晉然說的最後一句話:「……將來重聚。」
那時候,他以為說的是將來還能見到晉然。
想不到啊,想不到。
——然而這不就意味著他和席長天再一次分開兩處!
余之歸抱著傀儡臂,哭笑不得。
西仙界,元元海底。
席長天一個袖管空蕩蕩,正在發獃。
他又要做兩界陣了。
還好傀儡臂和余之歸在一起,縱使不能說話,溝通交流也毫無問題。
一回生二回熟,用不了三五年,他們還是能重聚的。
——只不過,那位晉然前輩查探魂魄后,滿足自己的要求竟然是……
席長天嘆了口氣,老老實實,重新布置起陣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