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京城風雨
要將事情說清楚,還得從頭說起,早在林則徐禁煙成功的時候,在京城已經開始風滿樓了。
首席軍機大臣穆彰阿乘著官轎緩緩地朝皇宮的方向趕去。穆彰阿穩穩地坐在轎子裡面,心卻始終不能鎮定下來。這幾日他的心情一直都不大好,動不動就要拿下人們發脾氣。正如今日一清早,穆彰阿醒來后,喚小廝來為他穿衣。他叫喊了許多聲,方才見那小廝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這小廝是剛到穆彰阿府里的,聽說人比較精明麻利,穆彰阿又見他眉清目秀的,所以召在身邊伺候著。誰料這第一日就貪睡,起得如此晚,死豬一般。雖然如此,倒也不至於使他大發雷霆,可惱的是一問起晚的原因,竟說是因為昨日聽別人談林大人在虎門銷煙的事,以致高興得一夜沒合上眼,今早才剛睡著,緊接著又聽到朦朦朧朧地有人呼喊他的名字,衣衫還沒穿戴整齊就趕緊跑了過來,結果還是來遲了。
穆彰阿幾日前就收到消息,說是林則徐虎門銷煙一帆風順,英人已經被逼得退到了海上,當地的人們都敬慕地稱他為「林青天」。這個漢人竟取得如此大的成績,身為滿官之首的穆彰阿如何能夠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呢,心裏面七上八下的總覺得不舒坦。
他心裡又哪能夠舒坦呢?全朝的滿族官員們都用崇敬的目光看著他,一切都在看著他的眼色行事,以他為滿官之首。而現在有了這個林則徐,而且又立下了如此的大功,形勢對他不妙呀!
穆彰阿是有感覺的。虎門銷煙的消息傳到京城已有好幾日了,這幾日他坐立不寧。而現在在他穆彰阿的府第里竟然還有人在為林則徐叫好稱妙,這時的穆彰阿如何能夠忍受?他暴跳如雷,一腳把那名小廝踹倒在地,然後跟上去又是幾腳,累得他直喘粗氣,最後又把那名小廝趕出穆府才算了事。而且當時若不是有人進來通報說,皇上有事找他詢問,那名小廝恐怕就未必能夠站著或爬著出穆府了。
「皇上召見我會是什麼事呢?」坐在轎子里的穆彰阿心神不定地猜測著,「難道是為了前日我與王鼎因林則徐而爭吵的事么?」前日上朝後,在太和殿正殿上,滿官和漢宮為了如何對林則徐鄧廷楨等人行賞的事而爭得不可開交。
王鼎認為:「禁煙能夠取得如此大的收穫,理當重重獎賞才是。」王鼎和穆彰阿同為軍機大臣,同在軍機處共事。軍機處漢族的大臣是曹振鏞和王鼎,滿族的大臣則是文孚和穆彰阿。曹振鏞乃三朝元老,勞苦功高,成績卓越,一向為道光所倚重。只可惜年歲已大,幾年前就已辭職歸里。因此到了道光十九年軍機大臣並無增設,只有其餘的三人。在曹振鏞告退後,道光思來想去,覺穆彰阿這人辦事謹慎,很少亂說話,甚合他的心意,因而又提升他為首席軍機大臣接替曹振鏞之位,權列朝臣之首。真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
在大事上穆彰阿極少先於群臣說話,總是不動聲色地觀察周圍的一切,窺視皇上的臉色,把自己放在最安全的位置。正如同他在群臣為「弛禁」和「嚴禁」而爭得面紅耳赤的時候,他既沒有公開反對過「嚴禁」,也沒有公開贊同過「弛禁」,這就是他做官多年的經驗。
不過,在太和殿正殿上,滿族的官員都在等著他說話,他不說也不行了。這可不只是關係到滿族官員的地位和面子,也同樣關係到他首席軍機大臣的地位。在綜合了滿官的議論后,不待王鼎把話說完,穆彰阿就上前一步,道:「啟奏皇上,依微臣之見,若對林則徐等人重賞,似乎有些不當。林則徐來到廣州之前即為湖廣總督,職位在漢官當中已是比較高的;再說朝中大臣們不少都是身經百戰,功高顯赫,甚而還有不少與皇上鞍前馬後同過患難。那林則徐大人禁煙成功,功勞雖然不小,但若與以上那些人比起來,似乎還不夠。所以以微臣之見,對林則徐大人賞加一級便可。」
道光聽了,只是微微笑了笑,並沒作定論,軍機大臣王鼎當時也不敢再行進言。退朝後,在朝房裡王鼎和穆彰阿又爭吵了一陣子,當時太監首領也在場。「難道王公公把此事告知皇上了?」穆彰阿自知有些理虧,有點兒心虛。「長期以來,雖然滿漢矛盾有了緩和,不像開國時那樣爭鬥激烈,但是矛盾仍然存在,只是秘密些罷了。難道這點皇上已經知道?那麼在殿上的提議,出於何種用意,想必皇上也一定知道了。如若真是那樣,那這次召見我可就真有點不妙,豈不是要被皇上認為是以公徇私么?那我該怎麼辦呢?
該死的琦善(時任直隸總督),還沒把福壽膏給弄來,現在那些王爺們天天追著我要,再不把他們擺平了,在聖上那說我兩句壞話,我這位置怕就坐不穩了。
穆彰阿思過來想過去,仍沒想出什麼好的辦法,皇宮就已經到了。穆彰阿下了轎子,步行穿過紫禁城,朝養心殿東暖閣而來。
這幾日道光心情十分的舒暢,臉上難得的露出了笑容。道光自從派林則徐到廣州禁煙后,生活習慣也大不如往常,性格也變得奇怪了,經常莫名其妙地忽喜忽悲,反覆無常。一碰到這種情景,太監們往往大氣也不敢喘,嚇得連屁也收了回去。一直比較受道光寵愛的小喜子,現在也不敢說話,免得受皮肉之苦。等到道光靜下來詢問時,他才敢應聲。
「穆彰阿,這次朕召你前來,可知為何事呀?」穆彰阿進入東暖閣,還未來得及喘口氣,就聽道光問起話來。
「微臣不知。」穆彰阿忙上前跪地請安。
「穆彰阿,你不必驚慌,朕今日只是要詢問你一些事,並無旁的什麼。」道光示意穆彰阿起來,語氣輕鬆的道。
「只要皇上問,那麼微臣就已受寵若驚了,決不敢有半句虛言。」表忠心是穆彰阿任何時候都不會忘記的事情。
「這個朕知道。你身為首席軍機大臣,朕向來倚重於你,又怎會懷疑你說假話呢,諒你也沒那份膽量。」
「微臣忠心耿耿,一心效於皇上,哪裡有狗膽來欺騙皇上。」
道光含笑地點了點頭。「那就好,這幾日朕都在為銷煙而高興,現在這廣東禁煙之事也已經搞得差不多了,朕卻為如何賞賜林則徐等人而傷了腦筋。朕前日在朝上見你所言還有些道理,所以特召你前來詢問此事,不知你還有可說的沒有?」
一聽此事,穆彰阿一顆心才放了下來,心裡竊喜,卻又不動聲色地說:「微臣才識淺薄,恐怕再說出來就未必能夠稱皇上的心意了。」
「不必有何顧慮,直說無妨。」
「既然皇上這樣說,那麼微臣就斗膽了。這次皇上派林則徐廣州禁煙,真乃明智之舉。林則徐大人與微臣素來不和,但微臣對他卻很是景仰,對此人也知之很深。林大人雖說才識過人,能力出眾,微臣卻認為——」
道光見穆彰阿神色,就忙問:「難道林則徐還有什麼不妥么?」
「皇上所見極是,林則徐做事有時剛愎自用,且有些急功近利。」穆彰阿也在看著道光的神色,小心翼翼的道。他也知道這次林則徐的確是在道光面前露了一臉,這時候說林則徐的壞話還是小心一點的好。
「哦,還有這樣的事,朕卻還沒聽說過。你且講下去。」讓穆彰阿沒想到的事,道光不但沒動怒,反而十分感舉的樣子。
穆彰阿見道光對他的話產生了興趣,講起來更加賣力了。「微臣聽說林則徐正為具結一事與洋人們爭得不可開交,如……」
道光打斷他的話插言說:「這件讓洋人具結的事,林則徐在奏本里提到過。據他所言似乎並無多大問題,沒提與洋人們爭得不可開交之事呀?」
「這個微臣就不大清楚了,或許林則徐大人不想讓皇上擔心,故而隱瞞了此事也不一定。」
穆彰阿是道光身邊的紅人,知道他最討厭大臣對他隱瞞一些事情,他已經從其它渠道得知林則徐與義律之間的磨擦,所以他才將這事作為重點點了出來,而又不明說,免得道光懷疑是自己在挑撥。道光果然有點動怒,卻又不能在穆彰阿面前發作,恨恨地說:「你接著往下說。」
「林則徐為具結而與洋人們爭吵不休,照微臣看來此事若發展下去,恐怕於我朝不利呀!」
道光感到奇怪了:「為何讓洋人具結會對我朝不利,你且說來聽聽。」
「皇上你想,那洋人的鴉片已被林則徐全部沒收了,心中必然氣惱。而現在林則徐大人又急功近利,認為洋人交出鴉片便是怕了他,又迫使洋人去具結,永不準再帶鴉片入華,否則格殺勿論。這洋人本來就很氣惱,現在又要去具結,恐怕洋人不一定就答應。洋人也是要面子的,即使有想去具結的,一見林則徐大人那緊緊逼迫的樣子,又怎麼會具結呢?況我朝歷來主張對異邦採用懷柔之策,林則徐大人之舉恐怕有失其道吧!」
「言之有理。」
「這隻為其一。其二,那些洋人如若被林則徐的陣勢所嚇,而具了結是很好,那我朝從此就可相安無事,永不會再受鴉片之害。可是,如果那些洋人不願具結,那結局恐怕就要大動干戈了。」
道光這時一拍御案,站了起來,朗聲道:「即使打起仗來,朕難道還怕他們不成!他們國家來來去去不過幾十里罷了,國小力薄,朕隨便派一支軍隊前去便可把它們夷為平地!」
「皇上所言甚是,我乃堂堂大清天朝,又怎會怕這些不受教化的蠻夷呢?」穆彰阿討好地說。等到道光氣消了,緩緩地坐了下來,才又接著說:「我朝當然不怕他們。不過,皇上,你可想過沒有,如果真動手了,免不了又要勞民傷財。我朝國庫本來就已空虛,現在再打起仗來,肯定又要花費許多銀子;再說對他們那不堪一擊的小國動用武力,我大清豈不招人嗤笑么?」
穆彰阿這話可說到道光心坎里了。道光節儉慣了,一向反對亂花費銀子的現象。現在穆彰阿一說,正合他心意,他讚許地點了點頭。「所以具結之事,易挑起戰亂,這是其二。林則徐大人的做法有失妥當,再者——微臣不知當講不當講?」
「有什麼當講不當講的,朕免你無罪,你說吧!」
「那微臣就斗膽了。這次林則徐大人廣東一帶影響較大,特別是虎門銷煙,深得廣東百姓的愛戴,都稱他為『林青天』。而且廣東在遠南,遠離京城,對統管有些不利,現在皇上要是再行對他重賞,恐怕他不免要恃功自傲,未必不是又一個尚可喜似的人物。臣還聽說,他充許村民自辦團練,這團練可以對付英人,可也是……也是會聚眾……」穆彰阿看道光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不敢再說下去了。
穆彰阿的話頓使道光心中一驚,此前他始終沉浸在虎門銷煙的喜訊中,還從未考慮到這上面,現在一旦有人點破,道光如何不心驚?萬一林則徐要叛亂,那可就是一個天大的麻煩了。張格爾叛亂道光到現在還記憶猶新,用了幾年時間大量人力物力才把叛亂鎮壓了。張格爾被捕獲,斬首示眾。以致後來道光又大動手腳制定安內和制外的比較可靠的政策,以求得邊境的安全。穆彰阿的話不由他不仔細地考慮了。虎門銷煙,林則徐的功勞的確不小,理應重重嘉獎才是。但是若果真如穆彰阿所說那樣,林則徐惹起叛亂,結果可就不堪設想了。到那時我大清豈不是就要在我手中毀於一旦,那我如何面對列祖列宗,那以後……道光實在不敢再沿著這條思路往下想。想到這兒,道光抬頭看了一眼垂著頭站在身旁的穆彰阿。這個穆彰阿果然沒令朕失望,這次朕召他來算是找對了人。「穆彰阿,你所提到正合朕的心意,你考慮倒是很周全。既然如此,那麼朕問你,依你看法,朕該如何賞賜林則徐呢?」
皇上向他詢問,穆彰阿求之不得,但仍謹慎地說:「皇上可還記得兩江總督陶澎大人辭官的事?」
兩江總督陶謝辭官當然不可能忘記,陶澎因病辭職后,至今仍無人就任,只是由陳鑾代理此職。「你的意思是讓林則徐去接任么?」
「微臣正是此意。」
道光似乎覺得,獎賞太輕,可那也只是片刻的猶豫。「傳朕諭旨,調任林則徐為兩江總督,接替陶澍之職。」
穆彰阿走了以後,道光心裡一松。「穆彰阿呀!穆彰阿呀!朕任你為首席軍機,你果然沒令朕失望。由此看來朕的眼光還是不錯的嘛!哎,這下子朕終於可以高枕無憂了。」
林則徐為他立了那樣大的功勞,雖然只是把他調為兩江總督,在眾總督中權勢僅在直隸總督之下,且還未就職,不過,道光卻由衷地感激他。「沒有他,恐怕廣東鴉片十年也難消除。林則徐在眾總督中可算是功勞最大的一位了!」道光坐在御案邊批了幾本奏摺,覺得有些乏力,走到御榻邊,躺了下來。本想休息一下,雖然合上眼,卻又總是難以入夢,腦子裡時刻涌動著一些事情。「現在廣東的事件想必處置得該差不多了。林則徐走後,剩下的那些也定能被料理,難道僅有林則徐一人行么?」想到這兒,道光不覺一笑。「想我大清人才濟濟,並非只有林則徐一人。
穆彰阿回到府中,這才長舒了一口氣,現在好了,林則徐馬上要離開廣東了,那些跟自己討要福壽膏的大人物們終於可以打發了,回頭得派個人催催琦善,快點把東西弄來。
穆彰阿第二天即將調林則徐任兩江總督的聖旨擬好,只得道光過目后就可以下發了。不過,還沒等他發下去,林則徐的八百里加急又來了。這回是英人先打死我村民,后在九龍挑釁,被我水師擊潰的事。從林則徐派了八百里加急就可以看出,是想讓道光再高興高興,上次銷煙的事,他都沒有派八百里加急,只是正常上報。
這事穆彰阿可不敢隱瞞,軍機處還有個王鼎在那,不能給他攥住自己的把柄。穆彰阿立即求見道光,將摺子親自呈上。「萬歲鴻福,廣東水師在九龍擊潰英人……」
道光看過林則徐的摺子,大笑三聲,彷彿胸中一股悶氣瞬間出盡。「好……,好……,好……」道光連說了三聲好,之後更是興奮的在屋內來回走動:「穆彰阿,你說,這回賞林則徐什麼好?」彷彿忘記昨天剛調林則徐為兩江總督似的,道光接著道:「就讓林則徐任兩廣總督,給朕再好好打兩場勝仗。」
「萬歲,那現任兩廣總督鄧廷楨……」穆彰阿提醒道。
「就讓他任兩江總督好了。」看來道光並沒有忘記昨天的事,只是林則徐現在還有利用價值:「就依林則徐所奏,准他編練水勇,再給朕好好打兩場勝仗。」
「萬歲,這編練水勇就得花錢。」穆彰阿怎能林則徐繼續在廣州呆下去,那樣自己如何才能得到鴉片去堵那些王爺的嘴。「林則徐在摺子里請求萬歲撥款,這個時候,實在拿不出銀子……」
一提到銀子道光不說話了,實在沒見過這樣的皇帝,花錢練兵保衛自己的土地他也不願意:「這個……」
見道光猶豫,穆彰阿知道機會來了,可是又不能明著反對道光的意思,那樣不是不想讓道光高興嗎?:「萬歲,臣倒有一策,不但不用花錢,還能編練水勇,為萬歲打勝仗。」見道光看見自己,穆彰阿接著道:「萬歲可以下道旨意,讓同意林則徐編練水勇,但所需銀餉讓他自己想辦法。」見道光疑惑的皺起了眉頭,穆彰阿可不敢給道光賣關子,來個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連忙接著道:「萬歲,臣聽說兩廣民間富有,可以讓林則徐在民間徵集銀子,以資軍費。」穆彰阿說著,心裡卻在道:你林則徐不是要當青天嗎?現在讓你徵收軍費,我就不信你不得罪人。哼,得罪了老百姓,看誰還稱你為「林青天」。穆彰阿卻是知道的,兩廣民間並不是那麼富有的,原以為得計的他,並沒有想到,林則徐卻已經向行商「徵集」好軍費了。
「就依愛卿之議,擬旨:林則徐先有銷煙,后又抗擊英人,功勛卓著,任兩廣總督。」道光口述著,穆彰阿則走到桌旁,提筆擬旨。「鄧廷楨勤勉為國,任兩江總督。同意林則徐編練水師之請,不過銀餉讓他自己解決。就這麼個意思,用詞你自己斟酌吧……」
從道光那出來穆彰阿又留了一手,他讓人將同意編練水師的聖旨以八百里加急送出,隔了半個多月,才派了個性子慢,為人懶的小吏慢慢的送去。按穆彰阿的想法,讓你林則徐先把人都得罪完,再任你為兩廣總督,看你這總督怎麼順心的幹得下去。
轉眼秋去冬來,這天,王鼎應招進了皇宮,整了整衣冠,走上雕欄白石台階,雕欄外池水早已封凍,光滑潤結的冰如同一面鏡子,雪后初晴的陽光照射下來,池中的冰反射過來,令人目眩。乾枯的柳枝在寒冷的空氣中懶得扭動,枝杈上的白雪還未消融,飽嘗著和煦的陽光。
大清水師在穿鼻洋麵與英船炮戰,擊沉英船兩艘的戰報已經經過那些送信的兵丁一路傳來,大快人心呀。道光這次招自己一定是為了此事,這個皇帝,有了高興的事情從來是藏不住,一定找人和他一起樂呵樂呵才行。
王鼎來到養心殿外,從另一條石徑上走來兩個人。一位是首席軍機大臣穆彰阿,另一位則是直隸總督琦善,他們二人如同王鼎一樣也是應召而來。王鼎一見此二人,胸中一團火騰地一下竄到喉嚨,直恨不得一下把他二人撕得粉碎。自那次和穆彰阿在殿堂為林則徐賞賜之事爭論后,王鼎對穆彰阿一直恨之入骨。後來得知穆彰阿又出了個銀餉自籌主意后,更是為林則徐擔心不己,怕這個清廉的好友為此事犯愁,無法提升水師實力,被英人欺負。而他也知這琦善與姓穆的狼狽為奸,把他也恨上了。
穆彰阿一見王鼎,便假惺惺地想上去搭腔。王鼎卻是不予理睬,掃了穆彰阿一眼,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聲,拂袖而入養心殿門。穆彰阿一時被弄得十分尷尬,滿臉脹得通紅,無奈回頭對琦善乾笑兩聲,也魚貫而入。進了殿門,金光閃爍的寶座就在養心殿正中設置著,他們三人不敢抬頭,不知皇上是否在座。隨著太監向東一拐,他們被帶進了東暖閣。太監在前,到門前把帘子一掀,一團沁人心脾的花香就直向他們襲來。三人跨進門檻,頓覺寒氣全消,彷彿置身於溫柔富貴之鄉。
大家都不是第一次來此了,略略抬頭一看,皇上正端坐於炕上。穆彰阿、琦善、王鼎三位連忙跪安,口稱:「臣穆彰阿(琦善、王鼎)恭請聖安。」說罷起立,走到炕前,低頭跪在那厚厚的紅氈墊上,聽候皇上吩咐。
穆彰阿來得最多,並不太拘謹,微微抬頭瞥了一眼,一看皇上穿戴,頓覺釋然。皇上今天果然不同以前。頭上戴著貂皮紋花小帽,身上穿著黃紋夾根龍紋襖,腳下蹬著七寶三色朝靴。辮髮烏亮,雙眉漆黑,蒼老的臉龐上掛著溫和的微笑,一雙灼亮的眼睛發出慈祥的目光,如同這冬日的暖陽。
這樣的皇上,首席軍機大臣穆彰阿在記憶中似乎從未見過。這位可親的皇上笑道:「列位請起,你們都是朕的愛卿,現在又不在殿堂之上,不要拘禮了。」等到三人站起立在一旁,道光開口說:「朕方才得到消息,說是廣東林鄧二人已與洋人動手打了起來——」
三人都是知道結果的,作為軍機大臣,有什麼摺子都要先經過他們,才會到道光這裡來。琦善與穆彰阿走得近,自然也會知道他們這個死敵林則徐在廣州的一舉一動了。但三人都是知道道光脾氣的,當皇帝的,沒有那個喜歡處處都顯得比自己聰明的人。那還得了?三人一聽,馬上裝作緊張的樣子,大氣也不敢粗喘,靜等下文。誰料,說到這兒,道光猛地打住,不說了。
琦善裝的最像,惴惴不安的樣子,在那小聲的嘟囔:「這樣子壞了,我大清水勇為國盡忠倒沒什麼,可憐那百姓,又要受那戰火屠劫了……」。說是小聲,琦善把握的卻很好,剛好能讓道光聽清的樣子。
道光看著他們那緊張的神情,得意地笑了笑:「三位不用緊張,朕的話還未說完。琦善,朕知道你體慍臣民,不過你也不用擔心,朕現在就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林則徐等人雖與洋人動手打起來,其結果總是洋人失敗,這次更是將洋人的二艘炮艇擊沉了。三位說說,這難道不值得高興?」說著,道光取出一份奏摺,卻是直接上報皇帝的密折,看來道光是從這裡得到消息,以為穆彰阿三人還不知道。其實這事在京城裡已經傳遍了,街頭巷尾這兩天都在議論林則徐在廣東打沉二艘英國戰船的事,只不過大家都在這位「聰明」的皇帝面前裝傻不知而己。
穆、琦、王三人這才將故做緊張的神經鬆弛下來。穆彰阿急不可待地說:「這都是因為皇上英明,深謀遠略,否則又如何能夠取得如此戰績。」
機不可失,琦善也趕緊上去補充道:「我大清人傑地靈,皇上乃宿星下凡,御宇內而震六方,即使不打,恐怕那些洋鬼子們也已膽怯不已了。」
「皇上英明灼見,用人得當,實為我大清之洪福。」穆彰阿和琦善既然都開口了,王鼎也不能不說,不過卻沒有那二人那麼恬不知恥,亂拍馬屁。
道光站起,下炕欣喜道:「三位愛卿說得極是。想我大清鐵騎何處不可踏平?只是朕一向以仁治國,不與那些洋人一般見識罷了。他們便以為我朝就好欺侮,這下讓他們知道了我大清的厲害。——以前朕聽說他們如何如何,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而已。從今以後朕還怕他作甚,英夷小丑,實乃不堪一擊。」
穆彰阿說:「當然,當然!想在先朝之時,那俄羅斯不也是疆域廣大,屢犯我朝北師邊境,我朝不過只派幾萬軍隊便打得他們流水落花。且自此以後,俄羅斯嚇破了膽,再也沒了勇氣敢騷擾我朝。而這英吉利小國,無過尺寸之地,竟也想侵犯我朝,那豈不是無異於以卵擊石,想必今後再也不敢來騷擾了。」
琦善道:「我朝有恩於他們,讓他們來此通商貿易,已是天大恩賜。現在竟妄想侵犯我朝,真乃忘恩負義之人。」
道光道:「兩位所說,如同朕之所思。噫!王鼎為何不作言語,另有高見么?」道光只聽穆彰阿二人說話,而王鼎卻站立一旁不吭聲,感到有些好奇。
王鼎剛才聽穆、琦二人所說,心中已是非常氣憤,現在既然皇上問他,他就據實說了起來:「皇上,依微臣之見,穆、琦兩位大人所言差矣。試想那洋人在華販煙由來已久,現又進兵侵犯,雖然失敗,恐怕未必便會善罷甘休。皇上,微臣認為,一切還是小心謹慎些為妙呀!」
道光正沉醉在勝利喜悅里,哪裡容得有人在這樣的時候來潑冷水。道光不悅地說:「王鼎,雖然你才識出眾,不過這句話可就讓你說錯了。那洋人失了鴉片,現又吃了敗仗,難道他們竟然還敢再為?那豈不是笑話!你呀!太多心了。」王鼎接著又要進言。道光一擺手:「王鼎,你的話朕明白,朕回去后自然會考慮,你就不要再多說了。」道光轉頭又問穆彰阿:「你學識淵博,朕問你一事,聽說那英夷的一國之主是一女子,不知可有此事?」
穆彰阿本對英國並不知曉,可又見皇上詢問,於是就把自己道聽途說的話講與道光聽:「皇上所說不錯。那英國女王乃是一位妙齡少女,體態婀娜,年方二十有二。」
「那她何以為一國之主?」
「這個……,微臣也道不明白。」道光見他有些緊張,道:「這個無妨,對這些蠻夷們無須知道得多,以後不與他們來往便是。」
琦善一驚,忙問:「皇上的意思是……」道光平靜地說:「朕決定中止中英貿易,省得那些洋人跳樑小丑一般,擾得人難以安寧。」
這可是關係著琦善切身利益的大事。琦善身為直隸總督,在眾總督當中列首位,特別是每年從中英貿易中撈取不少稅銀。如果停止中英貿易,那樣豈不就斷了他的一條財路?還有,這鴉片之事,那此王爺著落在穆彰阿身上,穆彰阿可是著落在自己身上呀?琦善想了想,猶豫了一下,但是仍上諫道:「皇上,依微臣之見,那樣似乎有些不妥。我朝現在財政困難,而中英貿易仍可進些稅銀,臣認為還是不中止為妙。」
道光當然不知道琦善心裡的私事,雖然並不贊同他的看法,卻還是讚賞他:「琦善,你考慮問題很是全面。不過朕對英夷的鴉片問題,實在是反感得厲害。對那等無恥、沒有教化的人,還是不與之打交道的好。」
琦善見道光主意已定,當然也就不便再相勸阻,以防他起疑心,因此道:「皇上高瞻遠矚,臣自愧不如。」
道光氣宇軒昂地說:「對那等毛賊以後也無須多禮。為防萬一,可傳朕之諭旨給沿海督撫,多加巡查,仔細防堵,以防夷人在沿海近岸再行騷擾。」
穆彰阿這時進諫說:「微臣聽說,林則徐大人正在廣東增設炮台、訓練水勇,那樣一來恐怕又要花費許多銀兩。……」他本來是想提醒道光不要忘記林則徐擴充水師的事實,要多加防範一點為好,誰知道光被林則徐對勝利萬分高興。「這點可無須管他,只要他不上奏要銀就行,有林則徐在廣東,朕也可放心了。」道光接著又說:「傳朕御旨於林則徐。如若英夷再行武力,斷不可稍形畏首,示以柔弱,可予以迎頭痛擊,朕決不怪卿等孟浪。此外,對所有英夷船隻,盡行驅逐出口,不必取具結。其毆打華民兇犯,亦不值令其交出。另外把夷館統統查封,夷人一律趕出大清國土,免得以後總擾朕之清夢。你等以為如何?」
「萬歲,臣愚見此事的罪魁禍首全部是都是英夷,只要將英夷驅逐出口即可,其它夷人可令林則徐來加管束即可。現下我大清財政困難,全部斷了稅收,損失還是蠻大的。」這還得了,全部斷了出口,自己的賄銀那裡來?這回穆彰阿也不同意了。
「說得也是。」道光當然知道自己的內帑每年也要粵海關這一塊「貢獻」不少銀子,少了這筆銀子,只怕自己以後賞賜起太監宮女來都要縮手縮腳的,更別說自己的那此妃子了。「那以愛卿的意思……」
「臣愚見,斷了英夷貿易即可,對於其它安分守己的夷人,可以繼續令其貿易。」穆彰阿道。皇上都這樣說了,做臣子哪裡還敢有什麼主意,這個時候再說和英國通商的事,不是自觸霉頭嗎。不過,能爭取不點是一點吧?總比一點都沒有的好,再說,上次琦善這小子說有什麼荷蘭人的船同意幫忙運鴉片進來,怎麼還沒動靜,回頭得讓他催一催了。
「好,就似愛卿之言。」道光癮過足了,一揮手道:「馬上辦理去吧。」穆彰阿、琦善、王鼎三人齊聲應道:「臣等這就去辦理此事。」
穆彰阿擬完聖旨,發了出去后,立即回府,在書房裡和跟來的琦善喝茶。
「老弟,你上次說的那個伍紹榮靠得住靠不住,怎麼這麼久了還沒消息?」穆彰阿歇了一會,開口問道。
「中堂大人放心,這伍家絕對是靠得住的。」琦善忙放下手中的茶盞,小心回道:「大人放心,上次那伍紹榮已經來信,言道那個荷蘭人――不對,是個娶了荷蘭公主的我大清商人已經同意幫忙,按時間算來,也就這幾日應該有消息了。」
「這事還得小心,現在聖上正在禁煙,可千萬不能讓聖上知道了。」穆彰阿點點頭道:「還有,那個荷蘭人――不,那個娶了荷蘭公主的商人靠得住嗎?」
「這個大人放心,那個商人叫做張淼的,是海盜出身,完全是一個唯利是圖的小人,只要給他銀子,那是沒有他不都敢幹的。」
「只怕林則徐檢查的緊,不好進關吧。」
「這個不怕,那伍紹榮在信上說,此人正在和林則徐做生意,給林則徐從南洋販運火炮過來,林則徐對此人信任的緊,對他的船檢查很松。再說將鴉片混在炮彈中,那是一點也分辯不出來的。」
「如此甚好,不過老弟還得催緊點,那此大佬們可都快斷頓了,這兩天正催得我緊吶。」
「大人放心,回頭下官即派人八百里加急去催。」
正在這時,有穆彰阿的管家親自前來秉報,有自稱是廣東怡和洋行的伍家管家伍求成求見,說是有重要信件要親自交到穆彰阿處。
穆彰阿和琦善對視一眼,按說伍紹榮有消息應該報到琦善處才對,怎麼直接差人來找穆彰阿了,難道中間出了什麼差錯了?
二人當然沒有猜錯,看完信穆彰阿一拍桌子,叫道:「這個林則徐……」
琦善忙把信拿過來看,伍紹榮在信中曆數了林則徐禁煙以來所犯之「錯」,強借銀子買船買炮、徵召海盜為水勇,鼓勵村民海盜打擊英船英人等等,最後將沒有完成走私鴉片的任務的責任全部推到林則徐和張淼二人頭上。琦善快帶看完信,望向穆彰阿,道:「大人,如今如何是好……」
穆彰阿擺擺手,示意琦善待會再說,轉而問站在下首的伍求成:「回去告訴你家老爺,就說讓他耐心等候。下去吧……」
伍求成忙告退,轉身出門。等伍求成出門后,穆彰阿才道:「看來這個林則徐真不簡單吶?不過老弟放心,林則徐已經自掘墳墓,就等著我們添把土了。」說完穆彰阿在琦善疑惑的目光中大笑起來。
穆彰阿當然知道道光最忌諱的是什麼?逮個單獨與道光在一起的機會立即像是無意中提起來,進言道:「萬歲,臣聽說那林則徐在廣州搞得有聲有色,買了好幾條西洋戰船,這才將西洋人打敗的。」
「噢,還有此事?」道光好奇的問道:「那西洋戰船到底有多大?」
「蠻夷小國,能造出多大了戰船來?」穆彰阿小心的回道:「臣愚見,林則徐有我大清戰船不用,卻用那西夷戰船,實在是長西夷志氣,滅我大清威風。臣愚見,應當立即下旨,令林則徐不能用西夷戰船,只能用我大清戰船。萬歲,上次林則徐不是提出要建船廠嗎?臣愚見可以准他所奏,船廠建好后,只准它建造戰船即可。」
道光點點頭,道:「愛卿所言極是,萬不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想我大清泱泱大國,連戰船也造不出來嗎?這個林則徐,如此糊塗。就依愛卿之言,傳旨林則徐,令他不得使用西洋兵船,准許他建船廠自造戰船。」
「這個,臣還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穆彰阿見道光沒有發火的樣子,小心翼翼道。
「但講無防……」
「這個……臣聽說那林則徐在兩廣結交水匪,不但收羅這些賤民為水勇,還准許他們可以隨意襲擾英夷……」穆彰阿還沒說完,道光就打斷他道:「這個朕知道,上次林則徐的摺子里不是說了嗎?這叫什麼民心可用嗎?」
「萬歲,臣斗膽,請萬歲呼臣一言。」穆彰阿開始落進井下石:「萬歲,林則徐此招的確是民心可用,可是,但民心的不是萬歲,而是他林則徐呀。臣聽說現在在兩廣,那些水匪只知有林總督而不知有萬歲了。萬歲,長此以往,恐……恐那些民心為林則徐所用,只怕……」
當皇上的最怕什麼?當然是手下的大臣拉攏人心,意圖謀反了。不過道光也不是傻瓜,那能輕易在自己的大臣面前表露心態,淡淡道:「道聽途說,不足為憑。」心裡卻在下決心要收拾林則徐了。
「萬歲……」穆彰阿知道道光的性子,知道這個時候可以「死諫」了,撲通一聲跪在道光面前,悲鳴一聲道:「萬歲,臣並非道聽途說。有道是無風不起浪,現今市井傳言林則徐收羅水匪,還用一個叫張淼的水匪給他訓練水勇。萬歲,想我大清水師英勇之師,何曾要一個水匪來訓練。萬歲,那個張淼聽說娶了個荷蘭國的夷人公主為妻,開了個什麼公司叫做中華商貿總公司,那些西洋戰船就是他賣給林則徐的。萬歲,天下之土,莫非王土,那張淼卻敢自居中華,其心可誅哇。林則徐與此人勾結,不臣之心,己昭然若揭。萬歲……」
隨著穆彰阿的話,道光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穆彰阿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道光一巴掌拍在几案上打斷:「林則徐……,傳旨,讓林則徐自枷來見朕……」
穆彰阿一愣,沒想到自己幾句話效果這麼好,可是讓林則徐到京后,定有人為他四處奔走,只怕自己無中生有的慌言要被戳破,忙道:「萬歲息怒,下詔之事萬萬不可。萬歲,此時林則徐剛剛為我大清立有大功,平時也頗有廉名,在朝中很是迷惑了一些人。林則徐這時並沒有真反,無憑無據,若讓那林則徐自枷,只怕會寒了大臣的心。再者林則徐此時尚在任上,他若聽詔自枷尚好,若不聽詔,只怕會立時反了。以萬歲天威,自不怕他小小林則徐反叛,不過如此一來,生靈塗炭,徒費錢浪。」
此時道光的氣已經消了一點,冷靜下來想一想也不能只聽穆彰阿一面之詞就定一個大臣的罪的。雖然自己頗欣賞林則徐的才幹,但並不代表林則徐就不會反叛。不過正如穆彰阿所言,這事還得從長計議,無憑無據的就定一個大臣的罪,朝里那些漢大臣非鬧將起來不可。「以愛卿之意,此事若何?」
穆彰阿跪在地上,聽道光問話,知道自己的計策己成,忙道:」萬歲,以臣愚見,此時雖不能治林則徐的罪,卻也不得不防。臣愚見,當務之急,是將林則徐調出兩廣……」
「釜底抽薪,此計不錯。不過,廣州那邊英夷還在那鬧騰,又換誰去駐防吶?林則徐又以什麼理由調走,又調到那裡去吶?」
「萬歲,林則徐剛打了勝仗,萬歲可以以賞賜為由,調林則徐去――,就去伊犁去好了,那邊老維子也在鬧騰,就讓他再為萬歲打兩個勝仗好了。直隸總督琦善忠君愛民,為人穩重,可勘大任,可著琦善接任兩廣總督。」穆彰阿嘴裡說著,心裡卻還在盤算鴉片的事,這回再也不用怕那些王爺們催自己了吧?
「琦善呀……,倒是不錯。」道光沉吟兩聲,才接著道:「告訴他,還是那句話。如若英夷再行武力,斷不可稍形畏首,示以柔弱,可予以迎頭痛擊,朕決不怪卿孟浪。還有,與那英夷打交道,切不可滅我大清威風。」
「臣遵旨……」穆彰阿忙伏首唱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