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第127章

臘月二十又是一場大雪,紛紛揚揚的雪片子從天牢上的窗戶飄進來,彷彿大塊大塊的棉絮。天牢里炭火燒的很旺,並不覺得冷,可碧青知道,今年老百姓的日子恐怕難過了,入冬一場大雪下了三天,武陵源可以應對,別的地方卻不行,大多數的老百姓還都只能溫飽,全家老小住在土坯稻草的房子里過冬,期盼著來年能有個好年景,可這樣的大雪,恐怕老百姓的房子不知要壓倒多少,雪后北風一起,氣溫驟降,老百姓如何熬過這樣的寒冬,便勉強撐到現在,如今又是一場大雪,這個年怎麼過。

大雪已經下了一天一夜,沒有絲毫停的勢頭,反而越來越大,牢頭老劉這兩天直嘆氣,說城外村莊里不少房子都倒了,還有,那些住在窩棚里過冬的老百姓,十好幾家子都凍死了,可憐啊。說的碧青心裡頗為難過。

臘月二十三小年,小五來了,杏果兒帶著狗娃子跟小丫頭也跟了來,鍋瓦瓢盆拿來了一大堆,就在這天牢裡頭支開桌子,和面,剁肉,包餃子。

四指寬的肥膘子肉,二郎掄起刀,不一會兒就剁成了肉糜,有紅似白的異常好看,鮮嫩的韭菜綠油油的,甚為喜人。

這幾年,武陵源跟深州那邊兒蓋了幾十個暖房,把冬天收割的綠葉菜,放到王記鋪子里賣,雖價格有些貴,可冬天能吃著鮮嫩的綠葉菜,也讓老百姓欣喜不已。

有貴的,卻也有便宜的,韭菜好種,長得也快,所以賣的不貴,還好吃,買上一捆回家,剁點兒肉,包頓餃子,好吃又能解饞,故此,韭菜在王記鋪子里最為熱銷,尤其遇上年節兒,拉菜進城的車,天天都要來回幾趟,車上層層棉被下捂著的綠葉菜,有一半都是韭菜,。

到如今,若是年節兒不吃一頓韭菜豬肉的餃子,就不能叫過節了,碧青發現,自己家很多習慣被武陵源跟深州的鄉親們效仿,然後,各地鋪子里掌柜,夥計,賬房也都如此,後來連老百姓都跟王家過日子的習慣差不多了。

碧青很高興,當年挨餓的經歷,如今都沒忘,她希望所有的老百姓,無論多苦多難,過節的時候都成吃一頓餃子,吃飽了心裡就熱乎了,心裡熱乎了,才有力氣破除苦難,人不怕難,就怕絕望,沒有希望的日子,誰也過不下去。

雖說少了碧蘭,陸超,可今年小年也算一家團圓,在一起和面,包餃子也是熱熱鬧鬧的,不一會兒就包了好幾蓋板。

蓋板是用深州種的高粱桿兒編的,柳泉居的老掌柜,前年把飯館交給了兒子,被碧青請去了深州的酒坊,老掌柜一手釀酒的好手藝,終於沒有浪費,在深州找到了幾口好井,釀出來的酒,賣到大齊各州縣,尤其胡地。

王記的高粱燒最被胡地的老百姓喜歡,胡地苦寒,冰天雪地里悶一口高粱燒,從嗓子眼而一直能熱到心裡頭去。

深州的旱地種別的,收成總不大好,種高粱跟番薯,倒年年豐收,種了也不愁賣,到時候王記直接從地里收走,釀酒,做粉條,總不會虧的。故此,如今深州除了王家的桃林,大都種的都是高粱跟番薯。

去年碧青去過一趟,道兩旁的青紗帳,綿延數十里,望不到邊際,頗為壯觀。高粱除了釀酒,高粱桿兒也沒浪費,編成各種用品,蓋板,藍筐,脫了粒的高粱穗還能做成掃帚。

老百姓的智慧是天生的,他們總能找到法子,變廢為寶,冬天農閑的時候,深州的百姓大都會拿高粱桿兒做些東西,除了自家用,還可以送到王記換幾個零花錢,錢雖不多,可能家裡的孩子買一包甜糕,給丫頭扯一尺鮮亮的綢布扎辮子,也是好的。

勤勞的老百姓,總能把最平常的生活變得多姿多彩,這些東西都是老百姓家裡常用的,在王記也頗為暢銷。

蓋板一層層摞起來,上頭肥嘟嘟的餃子,像一頭頭小豬,大鍋的水滾了,桃花跟杏果兒兩人忙著下餃子。

碧青抱著小五家的小丫頭,給她編辮子,桂花糕蹲在旁邊兒好奇的看著他娘熟練的分開頭髮,不一會兒就編了兩根麻花辮兒,把兩根粉嫩的綢帶系在辮梢兒,襯著小丫頭那張小臉兒粉嫩粉嫩的,桂花糕忽覺,其實二丫挺可愛的。

不說燕子,就是碧青碧蘭也是相當漂亮的,天天守著美女,虎子跟桂花糕已經快審美疲勞了,所以對於狗娃子的妹子二丫,桂花糕從來不覺得多好看,雖然娘一直說二丫可愛,漂亮,但桂花糕沒什麼感覺,這會兒看上去,好像不一樣了。

碧青很喜歡二丫,富貴叔家的兩個女兒,數桃花長得最好,碧青如今還記著,當年頭一次見桃花的樣子,低著頭,有些害羞,整個人像一朵初開的桃花,很好看。

杏果懷孕的時候,狗娃子可是擔心了好些日子,有些話不敢跟他爹娘說,就跟虎子叨叨,正好讓碧青聽見。

狗娃子如今已經十二了,可性子卻仍跟小時候一樣跳脫,相比之下,虎子雖才八歲,倒顯得比狗娃子還要穩重些,所以狗娃子有什麼心事兒都會找虎子。

碧青那天去虎子屋裡,想瞧瞧他的算學,這小子跟他爹一樣,最喜歡騎射打拳,對於念書毫無興趣,碧青不想逼他,但是最基本的也得掌握,至少要識字,會最基本的算學才行。

怕虎子沒興趣,常常想出一些有趣易懂的法子教他,這天寫了幾道趣味算題,想拿給他,不想正好聽見狗娃子跟虎子說話。

碧青剛走到廊下,就聽裡頭狗娃子嘆氣的聲音:「虎子,俺娘有了寶寶,李爺爺說是妹妹。」

虎子嗯了一聲:「狗娃子哥不一直想要個妹妹嗎。」

狗娃子又嘆了口氣:「可是,要是妹妹不像我娘,像我爹怎麼辦?」

虎子看了他一眼:「像小五叔叔咋了?」

狗娃子跺跺腳,板著虎子的大腦袋:「你看我,我就像我爹,你想想,妹妹要是長成我這樣兒,將來怎麼說婆家?上個月跟娘回王家村,我偷偷聽見婆婆這麼說,婆婆說我爹什麼都好,就是長的不好看,生個小子也不怕,要是生個妹子像我爹,將來可難找婆家了,所以哦,我能不擔心嗎,萬一妹妹像我爹怎麼辦啊。」

虎子歪著頭想了想:「也可能像你娘啊。」

狗娃子忙搖腦袋:「據我觀察,小寶寶大都像爹,你看姑姑生的那麼好看,可你卻長得跟姑父一模一樣。」

虎子眨眨眼:「可桂花糕像我娘。」

狗娃子撓撓頭:「是哦,桂花糕那張小臉長得跟姑姑一樣,比人家女孩兒還好看,要是我妹妹長得像桂花糕就好了。」碧青笑的不行,小孩子的煩惱總是有些可笑,狗娃子竟會擔心妹子長得像小五。

杏果兒生孩子的時候,狗娃子比小五都緊張,看的碧青好笑的不行,等看見妹妹,狗娃子更擔心了,小孩子剛生出來哪有好看的,狗娃子就斷定像他爹。

後來過了幾個月,二丫的五官長開了,狗娃子才鬆了口氣,有事沒事兒就抱著二丫,稀罕的不行。遺傳基因真是很奇妙,明明是杏果兒跟小五的閨女,長的卻像極了桃花,不知道的,都以為是桃花生的,桃花這個大姨也因此最疼小丫頭。

二丫的性子跟她哥狗娃子完全是兩個極端,很安靜,很聽話,坐在哪兒,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可愛的不行。

碧青忽想起崔九提的娃娃親,看了看懷裡的二丫,又看看旁邊伸手戳二丫辮子的桂花糕,崔九的女兒太遠,倒是這倆或許有可能,以後讓他們多多接觸,青梅竹馬日久生情,說不定二丫就能成自己的兒媳婦兒,這麼可愛的丫頭,可不能便宜外人。

碧青把二丫放到旁邊兒的稻草上,讓桂花糕哄著她玩兒,桂花糕本來是個彆扭的小胖子,平常絕不會哄著二丫的,今天卻拿出了他最喜歡的孔明鎖給二丫,教她玩,絲毫沒注意他娘眼裡的賊光。

餃子包的多,連帶天牢值班的衙差也都跟著解了饞,雖說如今家裡也不缺一頓肉餃子,可跟武陵源的餃子比起來,還是有很大區別的,同樣的韭菜肉餡兒,家裡的就是沒人家的香,吃半盆餃子,再喝一碗餃子湯,這個小年過得真熨帖。

吃完了餃子,小五就開始跟碧青說外頭的事兒,如今的小五是王家的總管事,年底就數著他最忙,也是他最清楚各地的狀況。

小五嘆了口氣道:「今年雪大,連著兩場大雪下來,先不說明年的收成好不好,這個年都不知怎麼過呢,不說那些遠的,就是近處,京城附近的村子不知倒了多少房子,都說瑞雪兆豐年,今年這雪卻成了災。」

碧青看了看窗外的大雪道:「你出去知會各鋪子的掌柜,舉凡下雪的州縣,開始舍糧,在州縣的城門官道搭設粥棚,有家裡倒了房子無處安身的,騰出咱們的屋裡來,先讓老百姓住,實在住不下了,送往到最近的寺廟,房子能修補的,讓咱們的夥計幫著修修,好歹先把這一冬兌付過去,明年開春就好了。」

小五點點頭,剛要去,碧青忽道:「切記無論搭設粥棚還是舍糧,一定要以東宮的名義。」

小五一愣:「這是為啥?」

碧青嘆了口氣:「咱們王記如今已經太張揚,若這場善事做下來,就把王記推到了風口浪尖,咱們做善事,也不能把自己搭進去,更何況,咱們也不是為了名聲,太子殿下是儲君,讓老百姓知道大齊有一個悲天憫人,愛民如子的儲君,老百姓也能有些希望,咱們王家也能摘出去。」

小五點點頭:「我知道了。」

過了小年,大雪仍在下,但大齊卻熱鬧了起來,王記所有鋪子,深州,武陵源,冀州府,雁門城,只要是下雪的州縣,都搭設了粥棚,以東宮的名義每天不間斷的舍糧,舍粥,得了救濟的老百姓莫不對著京城磕頭叩拜,感謝太子殿下的恩典。

一時之間太子賢名傳遍大齊,地方官紛紛寫摺子上奏,杜兆把摺子摔在案頭:「沈碧青果然狡詐。」崔九那天在武陵源一肩扛下所有罪責的時候,杜兆就知道想憑藉私縱死囚一事扳倒王家,已經絕無可能,但王家的勢力龐大,這一點兒早成了皇上的心病,只要捏住這個,王家必死,卻怎麼也沒想到事情急轉直下,沈碧青用手裡攥著的鋪子買賣,把太子殿下的賢名傳遍天下,順道也把王家摘了出去。

杜兆不知道沈碧青後頭還會怎麼干,但他很清楚,只要皇上龍御歸天,太子殿下登基,自己就再也扳不倒王家了,以太子對王家的情份,是絕不會動王家的,更何況,沈碧青這麼做,相當於對太子殿下表了衷心,太子殿下不費吹灰之力,就得了賢君的名聲,心裡怎會不感激王家。

自己千算萬算,就是沒想到會有這場大雪,也沒想到,沈碧青捨得拿出這麼多銀子來洗清王家的嫌疑,如今自己手裡唯一捏的牌,只有劉盛被殺一事,可這件事牽連著子峰,只要他不想兒子跟著一起獲罪,絕不能把此事翻出來。

杜兆臉色難看非常,低聲道:「禍水啊,禍水,沈碧青就是個禍水。」

忽聽子峰的聲音傳來:「碧青不是禍水,她是天下間最良善的女子。」

杜兆抬頭,見兒子走了進來,不禁道:「良善?一個如此工於心計的女子稱什麼良善,你是被她所惑,才看不清她的狡詐,劉盛的案子若不是你替她遮掩,此時她王家已經滿門抄斬。」

杜子峰搖搖頭:「父親去過武陵源,即便沒在武陵源真正待過,想必也能看出武陵源的百姓是如何護著王家,護著碧青的。」

杜兆哼一聲:「那些老百姓知道什麼,被沈碧青愚弄,什麼傻事干不出來。」

杜子峰:「父親說的是,老百姓是傻,可只有老百姓才能分得出誰對他們好,他們的好日子是怎麼來的,父親總以自己之心度量他人,父親覺的,所有做善事的人,莫不是為了一己私利,不信有人只是為了善而善,父親一輩子在官場沉浮,天天面對的都是狡詐之人,就覺得天下間再也沒有真正的善,這只是父親自己沒有善念罷了,所以,把所有人看的跟父親一樣,碧青做善事從無所求,從我認識她第一天開始,她的要求就極為簡單,她不想要榮華富貴,高官厚祿,或者什麼名聲,她要的只是一家人守在一起過日子,她不想家人挨餓受凍,想鄉親們跟她一樣過上衣食豐足的好日子,所以才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她跟兒子說過,只要當官的愛民如子,大齊處處都是桃源,父親,碧青心裡沒有私利,更不會爭名奪利,她心裡只有善,而父親心裡有什麼?」

杜兆有些楞,彷彿不認識眼前的兒子一樣,杜子峰嘆了口氣:「我娘在那樣的寒夜死了,死的時候都想見父親一面,卻不可得,而我娘死了之後,甚至連牌位都不能進杜家的祠堂,讓她遊盪在外當孤魂野鬼,父親總是道貌岸然的說一切為了杜家,若維護杜家要做如此背信棄義之事,杜家還不如消亡的好,父親跟趙家心心念念想成為大齊第一世族,難道忘了,崔家跟赫連一族的前車之鑒,而我大齊的第一世族,也並非你們想爭就能爭來的,它在老百姓心裡,而在老百姓的心裡,王家早就成了大齊的第一世族,碧青從來不去爭搶,她只是不求回報的與人為善,即使她聰明絕頂,卻太過天真,她總信人心本善,用自己的善去面對所有人,卻不知,這世上也有狼心狗肺的惡人,當初碧青把劉盛從普惠寺帶回武陵源的時候,劉盛只不過是個三餐不繼的窮秀才,后因武陵先生舉薦,方謀了官位,點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才是,他卻以怨報德,這樣的人該死上一萬次。」

杜兆皺著眉:「若人人都像沈碧青一般,我大齊律法豈不成了擺設。」

杜子峰冷笑了一聲:「大齊律法?若按大齊律法,父親當年毒死我娘,又該如何定罪?」

杜兆臉色一變:「你,你胡說什麼?」

杜子峰道:「兒子是不是胡說,父親心裡最清楚,當年外放去間河縣的時候,我曾發誓,終有一日,讓你,讓杜家身敗名裂,父親不知道我心裡多恨你,我當初努力往上爬,就是想有一天把你踩在腳下,但後來我才明白,人生其實除了報復,還有更有意義的事,拋棄了自己那點兒小仇怨,才會看到更廣闊的天地,我仍然恨你,但我不會糾結於過去。」

杜兆:「你是被沈碧青那女人迷昏頭了。」

杜子峰笑了:「父親,我終於發現,桃源並非虛幻,這世上是有桃源的,只要有碧青地方,就是桃源,所以,我會盡我所能守住這個桃源,對於父親大人守了一輩子的杜家,早就該完了。」

杜兆一愣:「你這話什麼意思?」

杜子峰笑了,只不過笑的極冷,讓杜兆從心裡發寒:「大哥不能生子,而我杜子峰,此生也絕不會有后,除非父親大人還能老蚌生珠,不然,杜家就絕了,也該絕了,這樣的家,充滿了齷齪和陰謀,完了才好,父親如果還想保住您這條老命,兒子勸您辭官吧,不然,等太子殿下登基,父親恐怕難保性命。」

杜兆不信的道:「太子是明君,如何會不分青紅皂白,我自信做的事並無差錯。」

杜子峰搖頭笑了:「父親您真是老糊塗了,竟然看不出太子殿下比兒子還要珍視武陵源嗎,父親不一直想找到崔鳳林嗎,想做實碧青私縱死囚之罪嗎,兒子可以告訴父親,崔鳳林在何處?」

杜兆愣愣看著他:「何處?」

杜子峰湊近他耳邊低聲說了兩個字,杜兆頹然坐在椅子上,如果子峰說的是真的,那自己所有的算計,都成了一場笑話,太子殿下想包庇的人,自己又怎會害的了。

猛然想起那次沈碧青被二皇子綁架,在東宮外蘇全著急的樣子,蘇全是東宮的大總管,更是太子跟前最親近的心腹,他的言行直接就能反應出太子的想法,而當時他那麼慌亂,可見沈碧青是何等重要,莫非太子殿下……

杜兆忽的想明白了,想到王家,想到子峰,想到杜家,杜兆臉色慘白,獃獃的坐在椅子上,整個人彷彿蒼老了十歲不止。

杜子峰出了杜家,抬頭看了看相府的牌子,當年自己第一次踏進這裡的時候,也跟今天一樣下著雪,他還記得那天特別冷,呵氣成冰,他凍的直打哆嗦,之後很多年他都沒忘了那天的冷,但現在,他一想到剛才去天牢里看到的熱鬧,心裡就暖融融的。

碧青是個神奇的女子,無論在何處,她總是能把日子過得熱熱鬧鬧,哪怕是天牢,有了她,也變成了人間桃源,或許等自己老了,就回武陵源吧,能終老在哪裡,自己這一輩子還有何所求。

皇上終於油盡燈枯,在除夕晚上龍馭賓天,喪鐘長鳴,大齊這個年過的安靜非常,可一想到賢明的新皇,老百姓心裡便充滿希望。

大理寺並未三堂會審,喪鐘響過不久,蘇全就來了天牢,帶著新皇的口諭,放王家一家出了天牢。

私縱死囚的事兒再無人提起,碧青一家子老少,大年初二回到了武陵源,國喪期間,不許放爆竹,不許張燈結綵,更不許敲鑼打鼓,但武陵源的大道上卻站滿了人,武陵源的鄉親們,臨山屯的,王家村的,乃至附近幾個村子的……把寬闊的大道站的滿滿當當,卻留下中間一條足以讓車通過的夾道。

人人臉上都帶著歡喜的笑,即便北風呼嘯,可碧青心裡卻彷彿揣著暖流,暖暖的舒服,這是最善良的鄉親們,這裡是武陵源,這裡是她費盡千辛萬苦守護的家,看見這些鄉親們的笑容,便覺所有辛苦都是值的,武陵源還在,她的家還在。

過了武陵源的牌樓,遠遠就看見定富帶著小廝丫頭婆子一干人等站在大門口,北風中每一個人都站的筆直,見了碧青躬身,說了句:「姑娘回來了。」跟以往無數次一樣,很簡單平常的一句話,卻讓碧青感動莫名,是啊,回來了,這個年雖說過得有些顛簸,但終究回家了。

冬月生了,生了個大胖小子,剛出月子就冒著寒風跑了來,小三攔不住,也只能跟著過來,一見碧青就哭了起來。

碧青忙讓她在暖暖的炕頭坐下,給她擦眼淚:「剛出月子可不能哭,傷眼睛。」

冬月瞪著小三道:「出了這麼大的事兒,都知道了,就瞞著我一個,我還稀里糊塗的以為姑娘在武陵源過年呢,不想,姑娘竟在天牢裡頭過的年,姑娘在裡頭得受了多大的罪啊。」說著眼淚又落了下來。

狗娃子道:「小舅媽,天牢里好著呢,我跟二丫還去包餃子了呢,好玩著呢。」杏果兒拍了他一下:「胡說,天牢有什麼好玩的,過了年都十二了,怎還真是這麼個性子。」

狗娃子嘿嘿一笑:「我找虎子玩去。」一溜煙跑了。

杏果兒搖搖頭跟冬月道:「你那時候都快生了,哪敢告訴你啊,真要是有個閃失咋辦?再說,是姑娘叫我們瞞著你的。」

碧青點點頭:「你的月份大了,動了胎氣可了不得。」

冬月:「那我生完了,也該告訴我啊,不是聽見王興娘說,奴婢還蒙在鼓裡呢。」

碧青摸了摸她的臉,看得出來,月子養的不差,小臉圓圓潤潤有紅似白的,拉著她的手道:「我知道你的心思,可這件事出的急,而且,你知道了也沒用,反倒讓你擔心,何苦呢。」

冬月咬著牙恨聲道:「那劉盛真不是個東西,姑娘對他那麼好,他還要害武陵源,簡直狼心狗肺。」

杏果兒點點頭:「可不是,小五說,當初他在普惠寺的時候,飯都吃不上呢,來武陵源那天,身上的衣裳補丁摞補丁的。」

碧青:「這樣的人不值得咱們記著他,他自然有他的報應,咱們過咱們的日子就是。」跟杏果兒道:「小五一個人在京里沒人照顧,你緊著回去吧,武陵源這麼多人呢,用不著你,倒是京里,這次京郊遭了雪災,好容易放晴了,小五得帶著人東跑西顛的幫著老百姓修房子,回來怎麼也得有口熱乎飯吃,你又不找婆子幫忙,家裡連個人都沒有,清鍋冷灶的讓小五怎麼過。」

杏果兒也是擔心小五,點點頭,轉過天就帶著二丫回京了,學里過了十五就開學了,怕耽誤狗娃子念書,把他留在了武陵源。

碧青好勸歹勸的,終於把冬月勸了回去,孩子剛滿月哪離得開親娘啊。崔九還在京城,幫著忙活新皇登基的事。

二月二登基大典,慕容湛登基改年號康和,新帝下令大赦天下,清和宮的清虛妖道被處以車裂之刑,大齊翻開了新的篇章,前太子妃蘇氏所出太孫慕容遜,立為東宮太子,太子妃趙氏封皇貴妃。

太子登基,太子妃並未封后,而只封了皇貴妃,這簡直就打了趙家一個響亮的耳光,趙家慌了,想找杜兆,可杜兆卻上折辭官,每日在府里閉門不出,所有來訪之人一概不見。

杜子峰封太子太傅,任吏部尚書,算是大齊最年輕的一品大員,卻只住在自己的尚書府,彷彿跟杜府沒了干係一般。

崔九在武陵源住了三天,纏著碧青定娃娃親未果,一開河就忙著跟王記得商船走了,走的時候氣哼哼的,怪不得大郎說,崔九這麼多年了,仍跟個小孩子似的。

一切否極泰來,嚴冬過後,武陵源的春天來了,因為冬天兩場大雪,武陵源那幾個新挖的水坑裡,本來就存了不少雪,加上蓮花山的積雪融化,雪水順著山溪蜿蜒而下,流到武陵源,很快就積了半坑水,清亮的雪水映著四周的初綻的桃花真彷彿人間仙境。

一輛四輪馬車下了官道,趕車的是個十五六的小子,生的甚為壯實,年紀不大,趕車的技術卻著實不賴,手裡的鞭子輕輕一揮,馬車就拐進了武陵源的大道,沖著後頭道:「殿下,前面就是武陵源了。」

話音剛落,車門打開,從裡頭探出個小腦袋來,看上去七八歲左右的樣子,眉清目秀,眉宇間有些跟他年齡不符的冷清成熟,正是太子殿下慕容遜。

他看了看兩邊兒:「這裡就是武陵源嗎?」

趙鵬點點頭:「跟我爹來過兩次,記得路呢,從冀州府的官道看見桃林,拐過來這條道直通著武陵源的牌樓。」

慕容遜沒來過武陵源,卻聽很多人提過,提的最多的就是他師傅,師傅雖然沒教自己多少日子,可慕容遜知道,師傅最喜歡五柳先生的桃花源記,他的每把扇子背面寫的都是這一篇,正面是一幅桃林圖,綿延的桃林彷彿望不到邊際,有桃林,有山溪。

自己一直以為是寫意山水,可師傅卻說是武陵源,師傅說武陵源有最厲害的工匠,有最博學的先生,武陵先生,東籬先生,昌陵先生,太學致休后都來了武陵源,在武陵源的學堂里授課講學,跟他說,如果有機會可以去武陵源的學堂里聽幾堂課,會受益匪淺。

可自己堂堂一個太子怎麼能去老百姓的學堂里念書,豈不是笑話,他把這些跟奶娘說了,奶娘卻讓他問父皇。

慕容遜很怕父皇,父皇總是不苟言笑,對自己也甚為嚴厲,即使自己再努力的念書,也極少得到父親的讚許,這讓他頗為頹喪。

皇貴妃更不喜歡自己,因為自己不是她親生的,即使在東宮的時候,自己必須叫她母親,她卻從來都是冷冰冰的,整個東宮都是冷冰冰的,只有皇祖母對自己最好,每次去皇祖母宮裡,都能有很多好吃的果子,點心,皇祖母沒來過武陵源,卻也說武陵源好,所以自己更加好奇,武陵源是個什麼地方呢?

他大著膽子問了父皇,父皇日理萬機,天天都要看很多很多的摺子,師傅說大齊很大,疆域遼闊,要讓大齊所有的老百姓都過上衣食豐足的好日子很難,自己問師傅為什麼難?自己所見的人,都能吃飽穿暖,哪怕那些做穢差的僕役,也沒有餓肚子的。

師傅說,他看到的只是東宮,再大些,只是皇城,皇城外有內城,內城外有外城,外城之外還有無數個州府下縣,小鎮,村莊,哪怕最偏僻的山溝里,都有大齊的子民,他們靠著地里的糧食糊口,指望著老天爺能風調雨順,能讓他們有個好收成,才不會餓肚子。

種地自己知道,記事起,父皇每年都會帶著他種番薯,東宮的花園子里,現在還有一片番薯地呢,栽上苗,澆水,然後就會長高到了,秋天就能收大塊大塊的番薯,但是師傅卻搖搖頭說,老百姓種地沒這麼簡單,很是辛苦。讓他長大了親自去外頭看看,就明白了,自己現在就想出去,去武陵源。

慕容遜本來以為父皇不會答應,可這一次父皇卻應允了,但是讓他自己去,不許帶隨從,只能帶著趙鵬一個人,更不許說他是太子。

慕容遜傻眼了,這怎麼去?這麼去了,武陵源又怎會收自己,父皇讓他找師傅要推薦信,說只要師傅肯給他寫信,他就能進武陵源的學堂念書。師傅真寫了封信,自己也改了名崔詢,跟趙鵬出東宮直接來了武陵源。

趙鵬:「殿下,您說武陵源怎麼有這麼多桃花啊,比南苑的桃林子還大出好幾倍呢。」

崔詢皺了皺眉:「以後不許叫我殿下。」趙鵬撓撓頭:「那奴才怎麼稱呼您呢?」

崔詢:「叫公子,大公子。」

趙鵬:「大公子,您看這桃花開得真好。」

崔詢點點頭,也從車裡出來坐在車轅上,一陣風拂過,桃花瓣落了下來,芳菲如雨,桃花香氤氳在鼻端,沁人心脾,這裡美得像一場永遠不想醒過來的夢。不過,大道上怎麼這麼多車?

趙鵬:「大公子不知道,武陵源每年春天人最多,都是來看桃花的,秋天人也多,是來摘桃子了,武陵源的桃子最好吃,又大又甜,就是貴,不是跟著大公子,在家裡奴才可吃不著呢。」

崔詢想起自己每年吃的那些香甜的桃子,莫非就是這些樹上結的果子嗎?從這片桃林看來,師傅沒騙自己,就是不知道,武陵源裡頭是怎樣的?都有些什麼人?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這裡不會像東宮一樣冷清。

遠遠望見武陵源的牌樓了,車卻走不動了,前頭排了了十幾輛馬車,等著進去,後頭還有源源不斷過來的。

崔詢好奇的往前看了看:「為什麼不走了?」

趙鵬:「大公子別著急,每年這時候,來武陵源看桃花的人最多,不排隊可就亂了。」

前面十幾輛車是兩家的,很快就過去了,輪到趙鵬他們,那個拿著本子記錄的小子問趙鵬名字,來武陵源是不是賞花?需不需要住宿等等。

趙鵬把杜子峰給他的小木牌牌遞了過去,那小子一見木牌,忙恭敬的道:「原來是杜大人的家人。」另外叫了個小子讓領著他們去杜大人宅子。

趙鵬忙道:「我們公子是來武陵源求學的。」

那小子看了他們主僕一眼,指了指牌樓側面的二層小樓:「若是來報名上學的,就去後頭的小樓,自會有人接待公子。」

崔詢點點頭:「多謝了。」叫趙鵬趕著車去了側面,停在小樓外頭果然有人,聽說他們是來報名的,領著他們進了側面的屋子。

待崔詢看見書案后的人,不禁愣住了:「二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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