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趙航覺得丟臉極了,他的袖子上沾上了星星點點的墨汁,而站在對面的嚴霜更慘,臉上都是墨點子。趙航心裡其實蠻委屈的,他從小在歐洲長大,毛筆這東西他哪裡用過?簡體漢字他都認不全呢!真的不是他不學無術啊!可是顯然,現在有個人比他更委屈。
嚴霜目瞪口呆地看著平攤在桌上歪歪扭扭的幾個字,實在無法想象這世界上居然有人能把字寫成這樣!我不指望他是個才高八斗的才子,會飛檐走壁的傢伙哪裡跟才子能沾邊?可是即使是自稱武夫的父親,字也還是能看得過眼的啊。可是這個人呢?握筆都不會,拿著毛筆居然就敢亂甩,顯然是從來沒寫過字的樣子,老天,我要跟一個連字都不會寫的男人過一輩子么?
嚴霜看了趙航一眼,低聲說了一句:「我去洗臉。」便低著頭走了出去。
趙航看得出嚴霜心情不好,也知道這是為什麼,但他這會兒並沒有去哄,這也不是哄哄的問題,她委屈的無非是嫁了個不會寫字的男人,這哪裡是他能勸的?趙航簡單把桌上亂七八糟的東西收拾了一下,看看一旁嚴霜答應送個他的一套筆墨紙硯,也不客氣,直接夾到胳膊底下,走出了嚴霜的小院子。
嚴霜洗了臉回來,看趙航不在,心裡越發的委屈,她無數次想過未來的夫婿是什麼樣子,可是現在在她面前的,卻是個連字都不會寫的男人,一想到此,委屈的感覺再也控制不住,撲在床上嗚嗚哭了起來。
趙航跟嚴霜這邊的這點事兒,很快便傳到了馬上就要出門的嚴青耳朵里。
嚴青心裡也不是很好受,嚴霜是他的獨生女,千嬌百寵的養大,他也曾跟妻子開過玩笑,說以後一定要給霜兒找一個怎樣怎樣的夫婿才行。可是世事無常,妻子在幾年前便香消玉殞,留下他一個人在世上煎熬。他想著自己是個男人,對女兒的婚事更要認真考慮,萬不能草率,誰知道忽然一場大病,他險些丟了性命,那時候只想著女兒以後的生活,不得不草率的給女兒定下了婚事。
嚴青領兵多年,識人的本事還是有的。他看得出趙航雖然不懂本地的風俗,但教養卻還是很不錯的,出身應該挺好,為人更是不錯,是個好青年。可是好青年歸好青年,這樣子的青年卻絕對不是嚴霜的菜!自己的女兒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別說在太原,就是回到開封也是數得上的才女,才女自然有才女的傲氣,她就算不是非要找個才高八斗的女婿,可起碼總要志趣相投吧?
連字都不會寫的女婿……嚴青想到此處,也覺得十分的胃疼,想來想去,便披上鶴氅溜達到嚴霜的院子里。
嚴霜的眼睛還是紅的,見父親過來,忙跟他問好,又拿出來了親手縫的手套讓嚴青試著帶:「這手套的手心這面兒是羊皮的,拉韁繩的話應該不會打滑——阿爹試試合適么,不合適的話我趕緊改改,免得耽誤了阿爹出門。」
嚴青接過手套,只見手套的做工十分精細,顯然是女兒下了大功夫縫的,帶到手上,服服帖帖的大小正好,內里的羊毛絨絨的,貼在手上十分的舒服:「好霜兒,做的真好。阿爹這回要去好幾個月,你想要什麼的東西,跟阿爹說,阿爹回來的時候給你捎上。」
嚴霜搖搖頭:「兒只要阿爹平安回來就好,萬不要再生病了。」
嚴青點點頭:「好女兒,便是為了你,阿爹也不敢再生病了。」他拿起手套看了又看,像是十分不在意的隨口說道:「我看大郎也沒帶什麼冬天的衣裝,女使們做的東西,總趕不上霜兒的手藝。我看你做的這手套不錯,有空的話,便也給大郎做一雙吧!」
嚴霜咬咬嘴唇,輕輕點頭:「好,我明天便問茯苓要他的尺寸,也給他做一雙。」
嚴青看看嚴霜,輕聲說:「你從到了太原,便再沒開過詩會,等阿爹走了,你閑著無聊,便開個詩會什麼的,也跟別人家的小娘子親近親近。」
嚴霜低低嗯了一聲,聽見她父親繼續說:「我從小就不喜歡讀書,你阿娘嫁給我,跟我談詩作賦就跟對牛彈琴似的,十分無趣。幸好那會兒是在開封,她可以跟那些志趣相投的姐妹們聚聚,開個遊園會什麼的,可後來我出去打仗了,她連這些都沒興緻做了……說起來,她嫁給我那些年,沒過上幾天安生日子,是我虧欠了她。」
嚴霜心裡隱隱知道父親總覺得對不起母親,但這是頭一次,親耳聽到嚴青說這些,她見嚴青心情不好,心裡也十分難受:「阿爹別這麼說,阿娘常說,嫁給你,是她的福氣。阿爹對阿娘的好,阿娘都記在心裡呢!」
嚴青輕輕搖頭:「什麼算是好呢?我當日明知道你外婆不喜歡我,死皮賴臉的去追你娘,連哄帶騙的把她娶進家門。那時候,許多人都說,你娘的命,是先甜后苦,我不信,我跟她說,我一定會讓她過上好日子,比沒出嫁之前還好。」
嚴青說到這裡,聲音慢慢低下來:「我那會兒還年輕,覺得她因為我沒出息,所以被許多人笑話。我想著,只要我出人頭地,她在人前也就能抬得起頭來了。卻不曾想,她想要的若是這些東西,又何必嫁給我?我一走便是那些年,讓她一個人苦苦熬著,連你出生我的時候我都不能陪在身邊,還累得她為我擔驚受怕,熬壞了身體……」
嚴青說著,眼淚已經止不住了,這些話在他心裡埋了許多年,沒人可以說。
嚴青原本也是官宦子弟,他的祖父曾做到過四品的高官,父親也在很年輕的時候就考中了進士,前途正好。可是三十多年前那場大難里,他的家人幾乎全都在開封巷戰里死去,唯有他的母親帶著他跟家裡的幾個女使躲在了李國舅挖的地道里,逃過了一劫。等金人退去,他跟母親爬上來一看,爺爺死了,父親死了,兩個哥哥也全都死了,家裡只剩下幾個僕人還活著,房子也被燒了,只剩下斷壁殘垣。
此後數年,開封一直在金人與大宋的交戰前沿,兩方圍繞著開封展開了拉鋸戰,開封幾度被金人佔領,紛飛的戰火中,嚴青的母親終於不堪重負,病死在一個寒冷的冬日,那一年,嚴青只有九歲。
嚴青的母親是正經的名門淑女,她活著時候,日子過得再艱難,也沒忘記教嚴青讀書知禮,可她死了,嚴青一個孩子,守著個殘破的家,還有幾個老僕,哪裡還有地方讀書?幾個人苦苦的撐到了金人被徹底擊潰,大宋國都遷回了開封,生活才逐漸安定了下來。
嚴青從母親死後,就成了街上的浪蕩子,他愛上歐夫人的掌上明珠柳柔娘,想盡辦法娶了她,別人都以為他是貪圖歐家的錢財,可他知道他不是,他只是在溫柔的柳柔娘身上看到了母親的影子,他是真的喜歡柳柔娘。他以為自己能給妻子最好的,他想要立下赫赫戰功,他想要讓妻子為他驕傲,可是等他凱旋歸來,看到的卻是幾乎已經油盡燈枯的妻子。
「便不是為了讓阿娘開心,爹爹也是回去從軍的,對吧?」嚴青正傷心著,卻聽見女兒輕聲說:「保家衛國,是男兒的責任,父親為了家國而征戰,有什麼錯呢?阿娘從來沒有因為這個責怪過父親……怪只怪造化弄人。」
此間的事情嚴霜也大略知道,當日柳柔娘的產期還有兩個多月,卻忽然得到了嚴青的那支隊伍在茫茫草原中追擊敵兵,之後便失蹤了的消息,受驚之下便早產了,生下了瘦巴巴的嚴霜,而她自己也因為早產加難產,被折騰的只剩一口氣,這邊孩子才生下三天,那邊就傳來嚴青深入敵後,斬了金人的一個王爺的消息,官家龍顏大悅,給他一升就是三級。雖然得到了丈夫平安的消息,柳柔娘的總算撐了下來,可是身體已經垮了,接下來的日子更是一直擔驚受怕,等到嚴霜五歲,大軍還朝,柳柔娘甚至已經沒有力氣從床上爬下來去迎接自己凱旋的丈夫了,嚴青回朝後對柳柔娘悉心照料,但她還是在嚴霜九歲那年去世了。
想起過去,嚴青的心情十分的難受,看著跟妻子越來越像的女兒,他伸出手來摸了摸女兒的頭髮:「霜兒,你是女孩子,阿爹從沒想過讓你嫁什麼了不起的人物,我只想給你招個靠得住的女婿,安安穩穩的過一輩子……你,別怪阿爹狠心。」
嚴霜的眼圈頓時紅了:「我沒有怪爹,真的沒有,這不是阿爹的錯,是那賈神仙與盧三可惡!爹,我知道你的意思,他人不壞,還給阿爹你治好了病,就沖這一條,我嫁他也是應當的。」
嚴青輕輕搖頭:「你若是這麼想的,那阿爹就越發不放心了。霜兒,你想的是嫁了他便是報恩,可你想過沒有,他可願意要你這麼報恩?」
嚴霜愣住,想起初見趙航,他便忙不迭地想要悔婚,頓時呆在那裡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嚴青嘆了口氣:「我的女兒,千好萬好;大郎也是個不錯的人,可這世上,並非好人湊在一起,就一定能過得快活……你嫌他不能陪你吟詩作賦,可他怕是也嫌你不懂他那裡的風俗呢。別說你們,就是我跟你娘,當日剛成親,還不是磕磕絆絆?我嫌她不肯陪我出去玩耍,她怪我整日沒個正形兒。我讓你招上門女婿,是不想你日後受氣;可現在我還好好的呢,誰能給你氣受?倒是大郎背井離鄉的,心裡怕是不快活,你多體諒他。你自己呢,也要學著快活起來,這世上跟你志趣相投的人有的是,你沒必要非要他跟著你弄這些東西。我填的詞你娘都不肯唱,嫌丟人,可她卻從沒因為這個瞧不上我。霜兒,你明白爹的意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