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暗中
阿追雖然決意與雁逸同走這一趟,但顧慮也還有些。「軍中不得夾帶女人」這一條倒不算在內,她先前已去過軍中數次了,再說誰也不敢僅拿她當個「女人」看,「國巫」的身份才是一切之前的。
讓她越想越顧慮得厲害的,是覺得不見嬴煥為好。
現下自己對他是個什麼感覺,她自己都說不清。如從理智來說,她確已清楚地認識到「不能喜歡」、「喜歡不起」,可大約最複雜的就是人心吧,她問了自己數遍是不是能徹徹底底再也不喜歡戚王半點?好像又給不出確切的答覆。
從另一方面說,先前他的種種作為,自然是讓她厭惡的。但且不說她是不是已經把該還的還回去了,就說她還沒開始反手算計他的那幾天吧,她也在既驚訝又懊惱地發現,原來厭惡與喜歡並不是兩種不能共存的情緒。
現下在嬴煥的事上,這兩種情緒就在她身上共存得很好。
但它們一好就讓她覺得不太好罷了。
於是眼不見為凈比較好。阿追便想,到了軍營有沒有可能既讓她不去找戚王、也讓戚王不會找她?最好是根本不讓戚王知道她在軍營里。
她去問雁逸,正安排各地調兵數量的雁逸好笑地看了她一會兒,道:「瞞主上一個容易,可要旁人不說,你就得一路上旁人也見不到你了。」
雖然離得近的都是他的親信,可「國巫隨軍」這種大事他們未必敢瞞。何況他養傷的這幾個月,軍中難免有別的將領冒出來,他手下的忠心是否打了那麼點折扣也不好說。
阿追就又追問:「那可能做到讓一個旁人都見不到我嗎?」
雁逸:「……」他審視了她好一會兒,才確定她是認真的,「那就只能你一直在馬車裡悶著,等到了營地就去帳里悶著……」
阿追爽快地應了聲「好」,雁逸面色僵住看了她半天。
這準備並不難做,添一輛馬車即可,對外只說是上將軍身子還虛,不能累著,帶馬車同走以備不時之需。
其實阿追也希望他能在馬車裡歇著,再養一養,但待得真上了路,雁逸則大多數時候還是騎馬,在馬車裡待得時間最長的一天也不過一個時辰而已。
平日偶爾上馬車一趟,他多半五句話內必要問她一次:「你真不出去走走?」
阿追搖頭,「享受」著長久窩在馬車上帶來的腰酸背疼,忍著。
這當真是很不舒服的,吃住都在這一方狹小的空間里,待得夜晚時眾人都入睡了,她才敢悄悄溜下車伸伸腰踢踢腿,還得避著巡邏的護衛。
周身酸痛之餘,阿追心下慨嘆:斬斷情絲好難!
雖則援軍一路疾行,趕至曄郡時,戰事也已打了幾輪了。其間的戰況皆以急信呈予雁逸,其間有三回雁逸是在馬車內看的信,阿追每一次都見他臉色鐵青,但並未有太多震驚,應是不算太好,但也還好。
「主上現下是硬撐著,竟還小勝了一場。」雁逸嘆了口氣,「帶出去的十萬人已折了六萬,對面是班國皖國聯手,最初派來的人數就翻一倍還多,現下也有援軍在路上。」
阿追縱不懂戰事,單聽這人數也知實力懸殊。待得一與大軍回合,雁逸果然一頭就扎進主帳去了。
阿追擔心無用,索性一頭栽在帳子里悶頭大睡。雁逸交待過隨行護衛不得擅入,他們便不會看到她在,但缺點也有——如此一來,他不在時她就不能點燈了。
於是阿追一覺醒來,周圍黑燈瞎火的,一點光亮都尋不到。她也就沒法做別的,無所事事地又躺了近半個時辰,才聽得腳步聲從外帳傳進來。
然後聽得不遠處的帳簾一掀,雁逸的聲音響起:「都出去吧,不許隨意進來。」
待得隨從走遠了,雁逸划亮火折點了燈,看看阿追:「睡夠了?」
「嗯。」阿追坐起身掃了眼他的面色,心弦微緊,「怎麼?戰況很糟?」
「死了三個小有些名氣的將軍。」雁逸喟了一聲,踱到榻邊坐下,「班國好像突然得了個能人,尚不知是將領還是軍師謀士。近三兩戰,主上覺出那邊路數和從前不一樣了。」
雁逸說罷抬頭看了看,從床榻那側緊挨著的架子上抽了卷書來讀。
阿追也是這次一道出來,才知雁逸的書特別多的。明明是出征都還帶了數箱書出來,竹簡的、縑帛的皆有,帳子搭好后,最內這一方帳子四周圍就都被書架圈滿了,架上放得滿滿當當的,乍一看簡直像是竹簡砌了一圈矮牆。
雁逸邊在手裡翻著自己幾年前與班國一戰的記載,邊想目下的局面。戚王察覺到路數不同,起先覺得還是有人傳遞軍情出去,因為那邊的排兵布陣實在太罕見了,顯非平常守城所用,更像是知道這邊的每一縷安排,針對這邊設計的。
最明顯的一次,是他們截了後面送上來的糧草——這本算不上太稀奇的事,但那次糧草增補是臨時增加的,時間也和平時不同。
戚王對此起了疑,整肅軍紀之餘,還暗中拿下了幾個有嫌疑的將領去暗查,查明卻無異樣,可怪事還在繼續。
有時能讓人明顯覺出對方並非提前知情,但開戰後卻能根據這方的安排迅速調整應對,快得好像戰鼓一響,他們就一眼看完了這邊從頭至尾的布局一樣,最多初時吃一點小虧,後面很快就調整完善了。
當真是班國得了個能人?
戚王將信將疑,雁逸聽罷也姑且信了,接著便琢磨這困境要如何解。
現下兩方大軍已咬死了,哪方也不可能隨意撤出去不接著打。班、皖兩軍撤了,就是讓戚國再次佔下曄郡;戚軍撤了,則免不了在撤兵時被敵方再咬掉一塊,或是疆域,或是兵力。
他想了一會兒,手裡竹簡一攥,目光停到阿追面上。
阿追:「……幹什麼?」
雁逸側身坐著,邊想邊問:「一般的巫師,都不能像你占卜得這樣細是不是?」
「『細』?」阿追拿不准他想問的是什麼,便說,「大事上卜細節大抵不能,但若本身提出的問題就細——比如你問他們你明早會吃包子還是饅頭的話,他們也能卜出來。」
雁逸點點頭,默了會兒,又問:「但有這般本事的巫師,天下只你一個么?有沒有其他的,比如你不認識或者不知道的?」
「……?」阿追怔了,想了想,道,「依傳說而言,應是只有我一個。月主不願眾生一味受神蒙蔽,分割一成神力幻化為人的魂魄,生生世世投生為巫,以占卜得知將來。」
至於這傳說有幾分可信,阿追也說不準——反正她也沒見過月主,一次都沒有。
不過因這占卜的能力是真的,她一直以來還是願意相信這個。
這般說法里還有一點「續篇」,說月主分割出來的那一成神力里原也有貪念邪意,月主將那一部分棄之不用,后被身邊的一個小神撿去修法,走火入魔,就成了第一個邪巫。
卻不知雁逸為何此時會問這個,阿追問他,他說了個大概,她一時也有點懵,而後還是覺得:「不會吧……」
雖然各國一直都有卜尹占卜國運凶吉,但其實各國對於巫師的重視還是不同的。其中弦國依賴於她,戚國有個被壓制多年的烏村,算是在巫師的記載上都比較強的兩處,其餘各國……一直也沒聽說有類似的能人啊?
總不能她走到哪兒,哪兒就冒出個巫師來跟她抗衡,諸侯紛爭其實是他們巫師鬥法?
阿追揶揄到這兒「撲哧」笑出來,見雁逸一臉茫然,忙擺手道:「無事無事……」
她便翻身下了榻,打開自己的衣箱翻了翻,將占卜石找了出來。
雁逸在身後問:「對方有沒有巫師也能卜出來?」
「……不,不是。」阿追蓋上箱蓋,直接在箱上鋪開氈布擺開石頭,「我來試試能不能在占卜時看到對方商議的場面,不一定能看到他們有什麼能人,但總能知道他們下一戰大抵要怎麼打。」
然後她又問:「下一戰是什麼時候?」
「主上明早下戰書。」雁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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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沉,籠罩在黑|幕下的軍營歸於沉寂,戚王的主帳里再無旁人,一方色澤已有些顯舊的竹簡鋪在案上,娟秀的字跡也已尋不出墨香。
竹簡上措辭凌亂,東一句西一句地扯來扯去,車軲轆話來迴轉了許多圈,其實就是想問他是不是安好、會不會有險事?
這是他上一次帶兵親征時收到的信,準確些說,收到她這封充滿擔憂的信時,其實還沒開戰呢。
嬴煥禁不住笑了一聲,轉而又嘆息,那已經是許久之前了。
然則再細想想,其實又只過了一年多而已。
「主上,上將軍求見。」外面的稟話打斷了他的思路,戚王應了一聲:「請。」
他將案上的竹簡小心地捲起、收入長匣,雁逸入帳抱拳:「主上。」
嬴煥的目光定在雁逸身後兩個護衛捧著的兩堆竹簡上:「這是什麼?」
雁逸面色一派平靜:「臣知下一戰如何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