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前線
嬴煥微一愣,心底滋味難辨。
數年來,他與雁逸亦君臣亦摯友,昔日共把酒決意問鼎天下的熱血,再無第三人能懂。幾月前的那一遭,是數年來的第一次不和。
但那次不和鬧得太大了。雁逸險些丟了性命,於嬴煥而言也是始料未及。然則事已至此,他去解釋非他本意也顯得虛偽可笑,就只得一併避著那一遭不提。
而後,嬴煥感激雁逸的不計前嫌,卻也知道有些東西到底變了味,無可逆轉。
譬如雁逸從前若當面議事,素來都是口述即可,從來不會這般寫下來。寫下來的東西固然看上去更正規,然則當面說的話仍歸於書面,便難免顯得生疏。
嬴煥黯然點頭,示意那兩個護衛將竹簡都放下,頷首道:「孟哲君辛苦。時辰不早了,孟哲君先回去歇息吧。待我看完,明早再議。」
雁逸也不推辭,抱拳說:「其中有些安排涉及軍隊調整,主上若覺可行,不妨直接下令。臣告退。」
戚王「嗯」了一聲,雁逸撤了半步后似忽地又想起什麼:「主上……」
戚王抬眼看向他。
雁逸略有遲疑,轉而道:「此戰若贏了,主上可否應臣一事?」
「什麼事?」
「臣暫不能說。」雁逸聲色平靜,「臣斗膽請主上先給答覆。若輸,臣不再提;若贏,便請主上信守承諾。」
嬴煥挑眉,睇視了他一會兒,淡聲笑道:「你不能要求我許你娶阿追。」
「阿追」這個名字頭一回被明明白白地提到二人間,雁逸一滯。
戚王垂眸掩住情緒:「除非……她自己也願意,否則我不能應你這要求。」他無聲地長嘆,話音也低了下去,「我也不該逼她做她不肯做的事情的。」
雁逸抑住心驚,默了須臾,才道:「臣不會強娶國巫。」
戚王眸色微凝:「那是別的事?」
雁逸點頭。
「那待我看完你呈來的東西吧。且看看你的法子能用上多少,我再決定是否冒險應你。」戚王的語氣彷彿突然輕快了些,「明日一早我給你答覆。」
雁逸便告了退,主帳中再度變得悄無聲息。長夜寂寂,嬴煥卻覺周圍聒噪得讓他靜不下心。
雁逸方才提出那要求的剎那,讓他覺得心驚肉跳。他下意識地出言阻擋雁逸娶阿追,可「除非她自己也願意」那一句說出來,他瞬間覺得,好像在垂死掙扎。
他不能再逼阿追做任何她不願做的事情了,不能逼她嫁雁逸,也不能逼她不嫁雁逸。
而假若雁逸去問了她的意思……
他想,她大概是會答應的。
嬴煥自欺欺人地以「阿追許不想嫁她」強作安慰,深緩了幾息,拿起雁逸呈來的竹簡,第一卷生生讀了三遍才勉強讀進去,可算得以將身心投入到已近在眼前的一戰中。
雁逸說按目下的安排,他們先從曄郡南部強攻,班皖兩國的主力便也都壓在了南部,北邊會相對薄弱。按先前探子所探來看,南部這邊班軍較多,北邊則泰半是皖軍。
皖國水路縱橫交錯、巷窄且密,只宜近戰不宜以弓箭遠攻,刀劍的鍛造比其餘六國都強許多。
雁逸便說可在此時差一隻軍隊趁夜繞到北面,待得明日戰事一起、南邊的兩軍咬緊了,那邊便也開始強攻,以投石車等遠攻的武器為主,應能直接從那邊撕開一道口。
不管皖國的刀劍有多好,不管皖國的軍隊有多善近戰。這裡不是皖國,沒有水路交錯和狹窄的巷子,近戰不是必須,恰可以己之長攻彼之短。
而後戚軍在北邊佔了優勢,南邊如不派兵,就可徑直從北攻入,對班軍皖軍行程夾擊之勢。若南邊派兵增援,則南邊兵力也會減弱,也可攻入。
雁逸到應是會將西南一邊的兵力調走增員北邊,一因戚軍對西南一側的攻勢最弱,二則那邊有班國的幾萬弓兵、弩兵,正可彌補北部兵力不善遠戰的弱點。戚國可在西南一側附近先安放一支兵力蟄伏不動,等這方的弓弩兵撤走再行進攻,十拿九穩。
嬴煥讀完最後一卷竹簡時,只覺神清氣爽,抬眼一看才見外面天已漸明,走向床榻,想抓緊時間稍微睡一會兒。
剛離開案桌兩步,他倏然間渾身一震!
……雁逸怎知西南一邊多是弓弩兵?探子並未探到此事。
他循循地吸了口涼氣。
「來人。」嬴煥心中欣喜漸起,「告訴上將軍,他的要求,本王答應。」
「諾。」護衛一抱拳便要走,嬴煥又道:「等等。」
護衛定住腳。
他思緒轉了幾個來回,終於克制住激動,道:「從親衛里抽調二百人去守上將軍的帳子,不必讓他知道。」
「守上將軍的……帳子?」護衛不太明白,覺得戚王許是想說抽調二百親衛護上將軍周全?一道出征?
戚王強作鎮定道:「嗯,護他的帳子……他帶來的書卷太多了,有不少是從前戰事的記載,不可讓敵人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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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洌帶著南束鐵騎抵達昱京時,昱京國府正有些暗涌著的混亂。
將蘇洌往裡請的官員都在冒冷汗,蘇洌拽了個人問原因,那人遲疑再三后,擦著冷汗說了。
大抵就是一直安靜無聲的弦公姜懷從幾日前開始,突然吵著要見戚王,道有緊要的大事要稟,必須立刻、馬上、半點都不能耽擱地見到戚王。
可是戚王親征去了。
留在此處的官員沒辦法,問他有何事,他又不肯同他們說,幾日之間這事已傳開了。貿然送此人去前線,他們不敢做主;蠻橫地讓這人閉嘴,也沒人敢去動手。
畢竟戚王一直沒殺他,不知是否有別的打算。
那官員稟完就看著蘇洌,大有請他拿主意救急的意思。
雖則請別國貴族來救這「急」也不合適,但實在沒別的辦法。眼下主上親征去了、上將軍前陣子也走了,國巫和雁夫人雖沒說離開,但去一問,都是婢子出來說「病了,不便見人」,官員們多少明白,要麼是也不在,要麼是不想管事。
是以蘇洌算是最適合拿主意的了,南束女王是他長嫂、現下各國還稱其一聲「睿國公子洌」。
蘇洌長吁了口氣定定神,就讓那官員將姜懷和老弦公都請出來,他問問究竟怎麼回事。
其實蘇洌心裡也不快,他不遠千裡帶著兩萬騎兵來接阿追,結果阿追走了?
戚王寫信託他護阿追周全,阿追扭頭找戚王去了嗎?
誰想收拾戚王和弦公間的爛攤子啊!
蘇洌在正殿里一口口抿著茶,足足抿下去兩杯后還在不忿,但抬頭看見姜懷進來時,還是含笑迎了過去:「弦公別來無恙。」
「數月不見。」二人相互一揖,蘇洌這才注意到老弦公姜晉正慢吞吞地跟在後面,仔細看看,額角還青著一塊。
「這是……」蘇洌覺得詫異,再看姜懷也冷下去的面色,驚吸了口涼氣,「弦公怎可對長輩動手?」
「不是我打的。」姜懷切著齒深吸一口氣,「但他若不是我祖父……」
他將后一語忍下,向蘇洌頷首:「坐。」
三人各自落座,又讓旁人都退了出去,姜懷才鐵青著臉將始末說了。
他也是聽出端倪后「逼問」了祖父一番才得知,昔年父親和祖父慷慨地將國府後一半都划給阿追,讓她與世隔絕,其實是另有打算。
用姜晉的話說:「弦國遲早要被別國吞併,但旁的國君多半也想重用阿追,她是弦國的最後一道保命符。」
從前的十幾年裡,她見過的人、經過的事太少,便不如旁人懂人情世故,不如旁人會冷靜思索。
遇到大事,她的愛恨就都會來得更凜冽。
已有數代國巫被各任弦公這樣壓制過,每一回都成效卓絕。從前雖不曾有這樣被滅國的事,但各樣的明爭暗鬥里,國巫不止一次因為這種「衝動」起到過緊要的作用。
「要不是後來去戚國待了幾年讓她接觸了外界,嗤……」姜晉說到這話時冷笑涔涔,「戚王攻下弦國當日,估計就被她一刀奪命了,再不然也從那時起就已對他恨之入骨,哪還需要後面的那些事?」
姜懷想起近來聽說過的阿追與期望翻臉后,讓戚國連吃了十幾場敗仗的事……狠抽了一口涼氣。
雖則他能體諒她的惱怒,但仔細想來,尋常女子大約也難做出這樣決絕得驚天動地的事。
而這還是在她與外界接觸過幾年、有所緩和的前提下。
「雁逸出征,有人說她跟去了……」姜懷齒間打著寒顫,「嬴煥與雁逸已生隔閡,如若嬴煥藉此殺了雁逸、又或雁逸藉此殺了嬴煥……甚至並不需哪一方真正動手,只要一方戰死,有一點地方讓她生疑……」
如若是她做的便罷了,而若非她本意,對她便是一記重擊。激憤之下,她會做出什麼,實在說不好。
姜懷無所謂嬴煥和雁逸哪一邊戰死或者兩方全死,但怕阿追搭進去。
蘇洌也略抽了口涼氣,站起身便往外走:「我帶了兩萬騎兵,勞弦公隨我同去曄郡。」
無論如何先搶她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