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應付
賀蘭子珩踏進霽顏宮時,蘇妤便在殿門口施了禮,俯身一拜,道了聲:「陛下大安。」
她每每這般行大禮的時候,賀蘭子珩都有些不自在。旁的嬪妃平日里見他多半也不過是行個萬福了事,偏她十次里有八|九次都是毫不懈怠的稽首大禮。
恭敬無比的大禮,卻還是如霜淡漠的神色。
他伸手扶她,這次沒給她躲避的機會,直接彎腰握上了她的手腕。蘇妤低垂著首,又屈膝一福:「謝陛下。」
他沒有鬆手,拉著她一併入了殿,晚膳已備好了。他落了座,蘇妤猶自立在他身側,低眉不言。
皇帝看了看她:「你……坐吧。」
「陛下。」蘇妤微有一笑,卻是從容不迫地回了一句,「臣妾戴罪之身,豈敢跟陛下同席。」
他神色一沉。
是,她的話沒錯。她是因為戕害皇裔而不能為後,這樣的罪名從六宮嬪御到滿朝文武人盡皆知,她豈是僅僅被貶妻為妾,這兩年來,她都還一直背負著罪名。
在外人眼裡,皇帝留她一條命就已經不錯了;而她也清楚一直以來皇帝對她的厭惡,雖不知近來皇帝是個什麼心思,但讓她就這麼和他同席用膳……她不敢冒這個險。
皇帝凝視著她沒有半分笑容的面頰鬚臾,揮手屏退了所有宮人,又道了一遍:「坐。」
不由分說的口氣。
蘇妤輕一抬眼帘,卻又很快放下。並沒有落座,而是帶著按捺著這些日子以來的疑惑不解肅容靜靜道:「陛下,臣妾已形同棄婦。」
陛下又何必在臣妾身上費心思?
這半句話她到底沒有說出來。
「阿妤。」皇帝微有慍意地一聲啞笑,「朕沒有別的意思,你不用防心這麼重。」抬頭對上那雙冷意分明的明眸,看到她眼底滿是倔強和不信任。
一時僵持,他沉吟了半晌,緩緩問她:「你覺得朕想幹什麼?」
問得蘇妤一滯。她雖有她的猜測,卻沒想到他會這麼問出來。皇帝站起身,抬手輕捏起她的下巴:「你聽著,朕知道從前有對不住你的地方。但從今往後對你再無利用,再者,你以為朕不知道你現在對外面的事一無所知么?」
蘇妤心中一震,很快又是五味雜陳的滋味。他說得是,她目下對外面一無所知還是拜他所賜。蘇家如何、父親有什麼打算,她幾乎半點也打聽不到。她就像一隻折了翅的鶯雀,被他鎖在籠子里,連掙扎的餘地都沒有。
那他到底是圖什麼?
對不住?他怎麼會這麼想?
啞了一啞,她淡淡道:「陛下何出此言……陛下從沒有對不住臣妾的地方。」
她說著面上沁出一縷笑意,凄迷中又有幾分詭魅。看著她這般的笑容,他立刻知道了她想說什麼。便見她羽睫微顫,聲音冷淡得毫無感情地告訴他:「臣妾害了陛下的孩子,是臣妾對不住陛下才是。」
這話從她口中親口道出,就像是一巴掌打在他的臉上。是他一直以來不肯信她、咬定了是她害了那孩子。當年她明明喊過冤,他卻帶著蘇家的恨和對她的偏見半個字也不肯信她、甚至連聽也不願聽。
如今,他願意信她了,她卻再不肯信他,寧可親口認下當年的罪名。
這聽似柔弱卻半分不示弱的推拒。有那麼一瞬的晃神,他幾乎要懷疑眼前這個蘇妤是不是在他死後哭得撕心裂肺、然後一死了之的蘇妤。
他深深吸了口氣平復下心緒,鬆開捏著她下頜的手。蘇妤心下一松,低了低頭說:「陛下……用膳吧。」
皇帝簡直被她逼得哭笑不得,只覺非得跟她死扛到底不可,右手在她左肩上一按:「你今天就是說破了天,也得給朕坐下。」
「……」到了這個份兒上,蘇妤也難免有點哭笑不得。她覺得自己做得已經夠油鹽不進了,怎麼皇帝也油鹽不進起來?
遲疑片刻,蘇妤終是服了軟,垂首朝他一福謝恩,斂身正坐下去.
接下來分外安靜,誰也沒再說話。皇帝不言就罷了,蘇妤更是連眼都沒怎麼抬,第一筷子夾了個藕片到碗里,就再沒動別的。
直到她慢慢把那片藕吃完,皇帝瞧了一瞧,默不作聲地又夾了一片藕片擱到她碗中。
「陛下……」蘇妤微有一怔,抬頭看過去,皇帝卻如全不知情似的繼續吃自己的。
蘇妤心裡有點說不出的感覺。
看了看碗里那片藕片,猶豫了一會兒,乖乖吃了起來。除此之外也沒別的法子,不吃不合適,謝恩太矯情。
貝齒淺咬下去,有一聲輕輕的脆響。皇帝抬眼覷著她,看她吃得慢條斯理,無聲地笑起來——他突然發現,蘇妤吃藕片的方式很有意思,她轉著吃,把本來鋪滿了小洞的藕片咬了一圈,那些小洞就都成了豁口。
她好像不是故意的,渾然不覺,自顧自地繼續吃。
她的最後一口藕片送進嘴裡,那雙筷子又往她碗里送了個酥炸金糕。
「……」這氣氛太奇怪了,一舉一動都讓蘇妤心驚不已,又不便表露什麼。不住地抬眼去偷瞧皇帝的神色,但她看皇帝的時候,皇帝一定沒在看她。
這樣用膳的情況,莫說在二人翻臉后不曾有過,就是在他們處得和睦的時候也沒有過。蘇妤吃得戰戰兢兢,皇帝神情愈發平靜。
直到皇帝放下筷子,蘇妤才鬆了口氣,簡直如蒙大赦。垂眸靜靜道:「陛下用完了?」
「嗯。」皇帝低應了聲,遂看向她,笑容有些許玩味之意,「你呢?吃飽了沒?」
「……」蘇妤頜首,「是。」
皇帝又問:「吃什麼了?」
蘇妤陡然一恍。完全不知道,只覺得整頓飯都在心驚中吃下去,食而不知其味。
皇帝端詳著她的神色,笑意淡了兩分:「就知道你心不在焉。」說著,沒等她回話就站起了身,本猶豫著是不是該謝罪的蘇妤也只好跟著站起來,隨著他一同往外走去。皇帝隨意道,「歇著吧,吃得那麼少,吩咐折枝給你備個宵夜。」.
蕙息宮,葉景秋聽完宮人的回稟猛然起了怒意。近來的種種都讓她覺得怒不可遏,一邊是納吉不順的竇綰照樣要進宮,雖不是皇后,卻是和她位子齊平的夫人;另一邊,皇帝到底為什麼突然對那個棄婦好了,她心裡一點底也沒有。因為摸不透皇帝的心思,她甚至不敢擅動蘇妤了。
目下又聽說,皇帝居然到霽顏宮用膳去了,還屏退了所有宮嬪。這到底什麼意思?難不成竇綰做不得皇后,皇帝便動了讓那棄婦為後的心思么?即便讓她坐后位也輪不到自己?
壓制怒氣須臾,她凜然問身邊的宦官:「父親怎麼說?」
那宦官一揖:「葉大人說讓您暫且忍下……竇氏不能即刻做皇后,日後還能不能做也就不一定遂陛下和竇家的心思了……」
「忍!幾年了本宮都在忍!」葉景秋憤然不已地怒道,「當年讓本宮給她做媵妾的時候就要本宮忍,如今她倒不是正妻了,本宮卻還坐不到那位子上!這也還罷了,眼看著竇氏當不了皇后,本宮還要接著忍!」
「夫人……」宦官沉吟了一番,低聲勸道,「依臣看,您還是得聽葉大人的。不過……大人說讓您忍著竇氏,可沒說忍著蘇氏,您不妨……」宦官略一停頓,續言道,「就先和竇氏示個好,把那礙眼的先除了再說?」
葉景秋默然點頭。其實聽聞皇帝要封竇氏為後時,她就有這個想法。不管蘇妤是否還值得她費工夫,這個曾經的正妻在宮裡總是看著礙眼的。只不過在得知納吉不順后,她才又動了興許自己仍能為後的心思,以致於在聽聞竇氏仍要入宮、與自己位份齊平時極其不忿。
但既然父親要她忍,就只好忍了。趁著不能與竇氏為敵的時候先與她一起除了蘇氏也好,尤其……現在皇帝對蘇氏的態度還莫名其妙地轉變了。
不能留她,不管皇帝是怎樣的心思也不能留她。相較於有個新皇后入宮,舊日的正妻東山再起只會更可怕。
凝神思量著,葉景秋睇視著幽幽燭火淺笑起來:「竇綰,倒是個有福氣的,做不得皇后還能住長秋宮、昏禮照辦……可見她在陛下心裡有些分量。」
那宦官應了一聲「是」,葉景秋笑意愈濃了:「本宮倒要看看,如是那棄婦敢對這原本的新皇后不敬,陛下會讓她怎麼死。」
長秋宮,椒房殿。她要讓那原本該屬於蘇妤的地方給蘇妤最後的一擊。
大不敬,本就是個可大可小的罪名。寵妃興許背得起,但她這個本就犯過戕害皇裔的大罪的棄婦可未必背得起。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郭中碩鼠的地雷Σ(っ°Д°;)っ你真的連砸了我好多好多天……
謝謝「可我還是想德綱」的地雷……姑娘綱絲吧?我也是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