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前塵
黎太醫要給蘇妤看傷時,蘇妤說睡下了是假的。但待得徐幽到了霽顏宮時,她確是在榻上睡得迷迷糊糊了。
是以折枝當然是擋了徐幽進殿的腳步,如實告訴他蘇妤正睡著。徐幽瞧了瞧半步不肯退的折枝,淡漠道:「那有勞姑娘叫她起來吧,陛下親口傳的,耽擱不得。」
徐幽一如既往的平靜的語聲,只聽得折枝渾身一個寒慄。慌忙福身應了句「諾」,進殿去叫蘇妤。
蘇妤正睡得沉沉。昨日在烈日下跪了兩個時辰,難免身子發虛,夜裡又睡得不好,本是琢磨著一覺睡到晚上,誰知就這麼被人晃醒了。
她睜開眼睛,看了看面前滿面焦灼的折枝,蹙起眉頭:「怎麼了?」
折枝指了指外面,壓聲說:「徐大人親自來了,說是……陛下傳您去一趟……」
蘇妤心中一陣緊張。
片刻后,她坐起身子,淡淡道:「知道了,幫我理一理髮髻吧。」.
皇帝在成舒殿里等了足有半個多時辰,才聽到宦官進殿稟道:「陛下,蘇貴嬪到。」
他輕有一笑:「請她進來。」
又過了片刻,聽到殿門口的響動。他抬起頭,看見蘇妤淺頜著首走進殿中,一襲水墨紋的齊胸襦裙清清素素的,髮髻也綰得簡單極了,除卻兩隻雪花銀釵,半點點綴都沒有。
哪裡像個貴嬪。
「陛下聖安。」蘇妤在他案前幾步遠的地方俯身拜了下去,從語聲到動作都四平八穩。
沒有驚慌是他意料中的,沒有半點因傷痛帶來的身形不穩卻在他意料之外。
她太要強了。
他看著如此平靜的蘇妤,心裡一陣刺痛。不能再讓她自己起身了,她會死忍著痛一直強撐下去,不讓自己看出半分不適。
他對她兩年的厭惡,終是讓她再不肯在他面前示弱了。
眼下……只有他去示弱.
皇帝站起身踱到她跟前,見她仍是低伏著身子,輕咳了一聲說:「你……抬起頭來。」
蘇妤依言抬起頭、直起身子,他伸出手去。
蘇妤卻倏然蹙起眉頭,冷視著他遞過來的手半晌,自始至終緊緊抿著嘴唇,然後喃喃道了一聲「多謝陛下」,卻是自己面色不改地站了起身。
她始終沒有把手遞給他。
殿里一片靜默。宮人們屏息偷偷瞧著,沒有一個人敢吭聲。只覺在蘇貴嬪的沉容肅立之下,皇帝的面色一分又一分地冷了下去。
皇帝端詳著面前的她,這張曾經很熟悉的面容因為太久沒有好好看過而顯得有些陌生——不僅是太久沒有「好好」看過,昨日之前,他都記不清自己有多少日子沒見她了。
只因為他曾經那樣的厭惡這張臉。她的蘇家不僅權勢滔天、屢次想把他掌控在手中,她亦是蛇蠍心腸。不僅容不下妾室,她連未出生的孩子都不肯放過。她除掉那個孩子的時候,恰是先帝駕崩、他準備登基的時候,他本就不想立她為後,但貶妻為妾不是件小事,朝臣決計容不得,那個孩子的死……成了堵朝臣嘴的重要一步。
彼時他冷笑著,告訴她休想做皇后了,自作孽,不可活。
而她幾近輕蔑地告訴他,她不會死的,而且一定會活得比他長。
兩個人從成婚起就粉飾著的太平,在那天被撕破了。
那時她才嫁給他七個月.
之後他就一直冷著她、不肯見她,甚至從心裡希望她早一天死。這個女人……是她的家族送到他身邊的一顆棋子、一條眼線,他根本就不想容下她。
所以他讓她受了很多罪,只想比她去死。她卻始終活著,後來……連他也驚訝於她的承受能力。
直到他發現,自己錯得多麼離譜,自己一直在傷一個怎樣的人。
照現在算來,那是好幾年後的事。他狩獵時受了傷,一病不起很多日,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覺得所有的痛苦都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渾身發輕。
他不知怎麼離開了成舒殿,然後他回頭看了一看,自己分明還躺在榻上。
很多人在哭,他很快就意識到……自己死了。
沒有痛苦,好像也沒有太多的恐懼,他自如地走在他無比熟悉的皇宮裡。他看到他的皇后和章悅夫人並沒有太多傷心,有條不紊地料理著後事……這好像沒什麼錯,卻讓他心裡有些涼。
他不知不覺中走到了霽顏宮,抬頭看了看宮門才想起來,這裡還住著他曾經的髮妻呢。
他對她那麼不好,她現在應該很開心吧。
他這麼想著,提步走了進去。
面前的景象卻讓他瞠目結舌。蘇妤在殿里哭得撕心裂肺,好像是壓抑了多年的眼淚全在這一刻迸發了出來似的,幾個宮人勸了許久也勸不住,直到她哭得昏過去。
她靜靜地躺在榻上,他不由自主地去看她,目光好像無論如何都移不開了。這是自他繼位到死的幾年裡第一次好好看她。
她的面容……看著比其他嬪妃要滄桑一些,也對,她過得比她們要苦多了。
他心裡忽然有些不舒服。好像被什麼東西死死壓住似的,一陣一陣地發著沉。
他居然就這麼看她看到了半夜,看著她醒過來。她一步步地走到案邊,每一步都有些發木,眸中也毫無神采。他跟著她走過去,看到她拉開了抽屜,拿出很厚的一沓紙。
她一張張仔仔細細地看著,他也站在她身後看著。
那是些畫作,畫得簡單隨意卻很傳神。都是他和她。大部分話中場景他已不記得,但看著陳設,他知道,那是他們婚後不久,在潛邸的時候。
是他和她僅有的和睦的過往。
她的手在翻到其中一張時停住,他也看得神情一滯。那是一張畫得比前幾張精巧一些的畫,畫中的她微微笑著,一襲淺綠的交領襦裙。雙手環在他的腰上,輕仰著首看著他。他手中持著一根嫩綠的柳條,輕輕點上她的額頭。
祓禊禮。他也還記得……這是她剛嫁給他那年的上巳節,他執著柳條行祓禊禮祝福她無病無災,恰到好處地掩下了心中的所有不快與厭惡。彼時他看著她的笑容,以為她也是這樣的心思。
粉飾太平,世家間最常見的關係。
他現在才知道……竟然不是,她的笑容竟然是真的。不僅這一件,之前的數張畫上記載了那麼多他們的曾經,原來那時……她的心都是真的。
虛偽的一直是他,無情的也只有他。
他的心驀地一陣劇痛,這種痛,在他活著的時候都不曾有過。他木訥地站在她身後,看著她繼續翻看那些畫作,一張又一張從她的指尖拂過、也拂過他的心頭。
每一張,都像是一柄利刃。一點點颳去多年來擠壓在他心上的對於她與她的家族的厭惡,刮乾淨了仍沒有停,直直刺出他的愧疚。
他斷然地搖了搖頭,告訴自己他什麼都沒有做錯,是她要了那個孩子的命。自己第一個孩子的命。
不管她是不是真心對他,還是她作孽在先.
蘇妤將那一疊畫理齊了,放回抽屜里,離座轉過身來。他屏了息,有些心驚地凝視著她,過了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她看不見他。
她的手輕支著桌角,手指一下下敲著,一縷淺笑有些凄凄的:「你還是信不過我對不對?」
他一愕,再度確定了一下,她確實看不見他。
「我沒有殺那孩子。」她啞聲笑著,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我活得比你長了。」
他看著她走向妝台,從妝奩中,取出一柄匕首。他登時慌了,那柄匕首還是他給她的,他已不記得那次是因為什麼原因惱了她,扔給她這把匕首,他冷冷說:「什麼時候想通了給自己個了斷吧,朕一定厚葬你。」
但她始終沒有自盡,一直到他死。
蘇妤對著鏡子將那柄匕首拔出鞘,凝神望了那鋒利的寒刃片刻,唇邊的一縷輕笑比那寒刃還要寒冷。接著,她沒有絲毫猶豫地將匕首划向了自己的手腕。
他想要攔她,手臂卻一次次從她身上穿過,她無知無覺。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她的腕上噴出鮮血,穿過他的身體,他的魂魄依稀感覺到些許溫熱……
「阿妤……」那股溫熱帶來一陣虛弱,他情不自禁地喚出她的小名,無措地看著她倒在地上,看著她的鮮血不斷地湧出來,看著她的面色一點一點地白了下去……
他忽然有了一種很清晰的感覺,明明白白地呈現在他心裡。
他也許仍不愛她,但他知道,他欠她的。而且欠了那麼多……
他是皇帝,九五之尊,他從來沒有這樣過這樣的無力感……他突然很想彌補她,可他也知道,沒有機會了。他就這樣眼前一黑,再沒有知覺,似乎已經魂飛魄散。
直到他再度醒來,宦官告訴他……現在是建陽二年七月。
他的意識一片模糊,完全不知發生了什麼,直到早朝時才逐漸清明起來。他想起了這一天發生的一些事,下了朝就匆匆趕回了成舒殿,然後……他看到了已在那裡跪了很久的蘇妤。
作者有話要說:啦啦啦啦……求戳收藏!點[收藏此文章]或者[收藏此章節]都可以喵~~~
關於設定~其實之後會慢慢解釋清楚,但現在先大致說一下吧……
其實是雙重生~~男主是明明白白地重生到女主被罰跪那天,女主是從小重生且重生的沒有那麼明白……
所以她一直在做夢……
但是之後么……咳,就先不劇透了……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