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面對
他們這樣相對而立了許久。他看著她,腦海中一幕幕劃過前塵往事;而她只是垂眸靜立,隨著時間的推移,心底逐漸沁出幾分冷意、幾分懼意,卻始終沒有半點表露。
她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從前在他面前她也都是這樣掩飾著心緒,小心翼翼,沒有一次例外。但這次……他是例外。
在他抬手碰到她的臉頰的那一瞬,她禁不住地渾身一栗,登顯慌張地向後退了半步。直待看到他滯在半空中的手才回過了神,強自平復下了心緒,頜首一欠身,顯得無比恭敬:「陛下……」
看著她的神情,賀蘭子珩一陣無力,這種無力感堪比上一世時……他眼睜睜地看著她割破手腕倒在地上。
那時是在她面前,卻已是一縷孤魂無力救她;如今,是在她面前,卻不知該如何面對她。
雖然現在在她的記憶中,尚沒有之後許多年的種種痛苦,但他也清楚,之前兩年他給她的痛苦,已足夠多了。
他連該說什麼都不知道,就這樣傳了她來見他。
他壓制著心下的慌亂,琢磨了許久才想到了合適的話題,沉然問她:「為什麼不讓太醫給你看傷?」
「太醫?」蘇妤微愣,方才意識到他說的便是剛才在霽顏宮吃了閉門羹的黎太醫,面上的驚異隱隱一現就很快蕩然無存,她靜默地跪下身子,聲無感情地道,「陛下恕罪,臣妾不知那是陛下指去的人。」
「不知是朕指去的人?如是章悅夫人派去的,你便不見么?」賀蘭子珩脫口而出,語聲未落便猛地閉了口,心裡恨不得扇自己一嘴巴。他自是好意,他實際上是想說「如是章悅夫人派去的你也不能不見,總是治傷要緊」。可這話是犯了什麼糊塗?他明明知道章悅夫人容不下她,就算給她請太醫也絕不是好心,怎麼能怪她不見?
果然看到蘇妤面色一冷,只是短短思索了一瞬便給了他答案:「是,如是章悅夫人派去的人,臣妾便斷不會見。」下一句話,卻出乎他所料。她抬起頭,眸中有毫不做掩飾的冷意,「臣妾不會接受她的施捨。」
他倒吸了一口冷氣。
他記得的……前一世的時候也是這樣,蘇妤大抵還是怕他的,見他的時候總是小心謹慎、畢恭畢敬。唯獨在提到章悅夫人時,她會半點也不懼,總是一副就算他當即要了她的命她也絕不示弱的勁。
虧得他沒真因此要了她的命。否則……他大約就無緣知道那些、也無法補償她了。
見他不說話,蘇妤幾乎就要被心底愈漸分明的恐懼擊潰——每每遇到這種情況她都是如此,圖了一時的口舌之快便後悔不已,可下次照舊忍不住。因為如今的她……除了爭一口氣之外,也實在沒什麼可爭的了。
「你……」皇帝的嘴角不自然地翕動了一下,神色間有著蘇妤從前不曾見過的黯淡,遂伸手再度扶起她,「別跪了,方才不知是朕派去的,現在知道了。」
口吻竟有幾分頹喪和懊惱。微一停頓,側首吩咐宮人說:「去傳御醫來成舒殿。」
御醫?!
蘇妤驚訝得睜大了眼睛。御醫和太醫不同,御醫只負責為帝后看病,無旨絕不為其他宮嬪出診,再得寵的嬪妃也不行——甚至連掌著鳳印的章悅夫人也請不動。
她么……平日里連普通的太醫都懶得管她,今日居然直接勞動了御醫?
她的驚愕轉而變成了一股森意,淡看著眼前的帝王,不知他又想做什麼。
皇帝扶著她的手沒有鬆開,在她這樣的眸光下卻有點猶豫,斟酌著想了一想,啞啞地解釋說:「貴嬪你……你別多心……」
「臣妾什麼也沒說。」蘇妤低垂著眼睫道出這麼一句,任誰也聽得出那沒說出口的下半句是「陛下您心虛什麼?」
皇帝尷尬地一聲咳嗽,環視了四周一圈:「先……坐吧。」
她任由皇帝扶著她走,卻在看到去處時毫不配合地立時停了腳步。那是一張胡床,到她膝蓋的高度。皇帝要她胡坐?她心底冷聲一笑,胳膊微微一掙,脫開他的手,垂首向後推開了半步,抬了抬眉道:「陛下,胡坐不雅。」
「你的腿……」皇帝看著她的神色無奈極了。
蘇妤靜默不言,她才不信皇帝會是照顧著她腿上的傷勢才不讓她正坐,相較於此,她更容易相信皇帝是有意想尋她的錯處——雖則覺得皇帝不是這麼無恥的人,但做出這樣的事還是比讓皇帝待她好要容易得多了。
皇帝挑了挑眉:「先坐行不行?」
蘇妤頜了頜首:「陛下,臣妾腿上的傷沒有那麼嚴重。」
「你跪了兩個時辰!」皇帝有些急,蘇妤平靜地抬了抬眼:「臣妾知道。」
簡直油鹽不進。
好在御醫及時到殿打破了這僵局,皇帝索性揮了揮手:「扶貴嬪去寢殿躺著。」
蘇妤神色不變地低頭一福:「臣妾告退。」.
御醫奉的是皇帝的旨,自是不敢怠慢,悉心查看了半天,開好了葯,又細細叮囑了許多。各樣醫囑蘇妤都仔仔細細地記下,她也想好好把傷養好,一想到夢裡陰雨天時腿上的痛苦,她就忍不住地寒顫。
至於那葯……她抬手攔住前來為她上藥的醫女,淡淡道:「不急,本宮先謝恩去。」
正殿里的賀蘭子珩有了準備,看她從寢殿出來便迎了上去,似是隨意,卻不著痕迹地抬手在她胳膊上一扶,笑問了句:「怎麼樣?」
沒給她見禮的機會。
蘇妤抿了抿唇說:「沒大礙……」
「……」皇帝滯了一瞬,「沒了?」
他特地沒留下御醫問話,就是想親口問她。誰知她就這麼回了一句「沒大礙」,就如同他沒給她行禮的機會一樣,她也就這麼不著痕迹地截斷了他再問話的機會。
可那好歹是個御醫……無論如何,診斷也不能是句不疼不癢的「沒大礙」。
「御醫開了葯……」蘇妤靜默地說著,「臣妾會小心。」
「哦……」賀蘭子珩逐漸察覺出自己完全應付不來和她的對答,她和其他宮嬪的態度差異實在來得太大——當然,這全是拜他所賜,他這個始作俑者,活該無言以對。而在上一世,雖沒有今天這番相見,蘇妤對他也是差不多的態度,他對此只有無盡的厭惡,從里沒有無措的感覺,更沒想過如何去解決。
活該無言以對!
默了半天,還是蘇妤先開了口:「多謝陛下。陛下若沒事……臣妾先告退了。」
「等等。」他立刻叫住她,總覺得該慢慢解釋些什麼,思忖片刻,緩緩道,「朕今天……不是真讓你跟章悅夫人謝罪。」
蘇妤有些疑惑,卻已是習慣了不同他多言,從容地笑道:「臣妾也沒有謝罪。」
章悅夫人到底是他一手擱到那個位子上的人,他如是一朝重生之後倏爾變了態度,未免太過奇怪。他很想直接解釋這些,到底說不得。現在她對他也許是厭惡、是恐懼、是不信任,跟她說了這樣莫名其妙的事,她大概會覺得他瘋了。
他沉了一沉,補了一句:「朕只是想給章悅夫人個面子。」
蘇妤垂眸覆下那止不住的戲謔笑意:「陛下一直很給夫人面子。」
卻從來不會給她面子。
皇帝覺得自己今天是徹頭徹尾的多說多錯,每一句話都是好意,卻都在觸她的痛處。
他想再解釋下去,最終卻只是張了張口,什麼也沒再說出來。他已不敢再輕易跟她說什麼,兩人間的隔閡太深,他說什麼在她聽來都是錯,就如同從前她做什麼在他看來都是不對.
蘇妤終於從成舒殿告退了,出了殿便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如蒙大赦的感覺。折枝上前扶住她,猶疑不定地看了看她:「娘娘,您……沒事吧?」
「沒事。」她瞥了眼旁的御前宮人,銜笑搖了搖頭。
回到霽顏宮,她才把方才的種種皆同折枝說了。折枝聽得合不上嘴,這堪稱是她這幾年裡聽說的最離奇的事情。訝然半天,她才愣愣地問蘇妤:「陛下他……到底什麼意思?」
「我怎麼知道他什麼意思?」蘇妤翻了翻眼睛,「反正沒好心。大抵是父親在朝上又做了什麼吧,我也懶得去問。他如是覺得我能勸住父親什麼便錯了,還不如早不接這招,免得到時候辦不到,又是怪到我頭上來。」
她倚在榻上闔上眼睛。如今的蘇家……還能在朝上做些什麼呢?官居要職的幾個人都已被他收拾得差不多了,這次再要做什麼,估計就要被收拾得乾乾淨淨了吧……她想著長長一嘆,細細思量著皇帝方才的一言一語,又是忍不住地一聲冷笑。
要給章悅夫人面子。是啊,葉家那樣一直順著他心思辦事的,他當然要給他們面子。不像她,家族和他的一爭,她已然輸了,在他面前,她本就只有等著替家族背罪的份兒,還有什麼面子可言?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豆小六扔的手榴彈!
謝謝「粉紅色的……」扔的地雷!
註釋:
【關於「胡坐」與「正坐」】椅子神馬的都是唐朝以後從西域傳來的。在此之前,漢族人的標準坐姿就是文中常提到的「正坐」,即跪坐。坐在胡床上的「胡坐」就是我們現在常用的坐椅子上、腿垂在下面,在那個時候……是被認為不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