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納吉
後宮突然出了一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不過各宮女眷都知道輕重,誰也不敢擅自往外說去。
皇帝與新皇后竇氏的納吉禮行了,結果是……不吉。
聽聞此事的蘇妤輕輕一哂:「不吉就不吉唄,過幾天還要再占就是了。」
誠然,納吉禮也確實就這麼回事。說是占卜吉與不吉,然則從皇宮到民間都有一套不成文的規矩:如若是「吉」便罷,如若「不吉」,便找些「我心不誠」或是「我齋戒日子沒夠」這般的理由,改日再占,占出「吉」為止。
蘇妤嫁為太子妃時占卜佔得順利,一次便成了。不過這些規矩她也是早早就知道,心覺不會影響這位新皇后入宮。
可欽天監擇了吉日,再占,還是不吉;
第三次,仍是不吉。
議論就按不住了,吉與不吉,怎麼說也是各一半。連佔三次都是不吉,難不成這新皇后真是不吉、又或是祖宗不認可?.
廣盛殿里,負責納吉事宜的禮官已經跪了許久,坐上帝王始終沒有發話,似乎此事很是難以決斷——倒也確是很難以決斷,自本朝建立起,還真沒有過因納吉結果而退婚的皇后。
皇帝眉頭緊皺著沉吟了良久,終於緩緩開了口:「來人。」
那低沉的口吻讓禮官渾身一緊,簡直以為自己要被滅口了。可殺了他……還有一眾納吉執事呢。
「去把這事稟給竇大人,讓他定奪。」皇帝無波無瀾地說。
禮官見沒自己的事了,鬆了口氣,一叩首退到殿外去,是以他沒聽到皇帝在他退下后吩咐的另一句話:「再知會葉家一聲。」
宦官領命告退,賀蘭子珩倚在靠背上,一縷笑意若有似無。
他不能直接把不吉的事公諸於世,一來他的目的只是把后位留個蘇妤、不是讓竇家顏面掃地;二來……許多事,做得聲勢太大反倒叫人懷疑其中隱情。是以他細細思量了,假若前一世他迎娶竇綰之時,納吉的結果確實是屢屢「不吉」,他會如何做。
絕不是鬧得人盡皆知。
因此他便先只告訴了左相,讓他「定奪」。可左相就是權勢再大,也不可能明目張胆地勸他不要理會納吉結果、照常迎娶。
可左相必定還是會費盡心思勸他娶的,搞不好會勸他再納吉一次。眼看著到手的后位要沒了,哪家也不會那麼輕而易舉地答應。
就只能利用葉家了。章悅夫人,他知道葉家曾經費了多少力氣想把她推上后位——他曾經也是有心立她為後的,反倒竇綰才是在朝中反對聲實在太大、立不得葉景秋的時候才出現的人選。
若此時再給葉家一線抓住后位的希望,他們必定不會放過。
左相會盡全力去彌補這件事,葉家也會盡全力阻止竇綰登上后位。
之後怎麼做,先靜觀其變.
輕一舒氣,皇帝起身出了殿。立於殿前的長階上,他朝四周的宮殿環顧過去。
霽顏宮……再最西的地方,這裡看不見。可按理說,蘇妤應該住在另一個他在此處全然看不到的地方……
長秋宮。
長秋宮在成舒殿的正後、成舒殿又在廣盛殿的正後,是以在廣盛殿前,看不到半點長秋宮的稜角。
「傳蘇貴嬪來。」他說。
身邊的宦官微有一怔,即刻去了。自那日給了嫻妃協理六宮之權以後,他已有數日沒再見過蘇妤。不是他泄了氣,是怕一時做得太過給蘇妤惹得麻煩太多。現在想來,那幾日的種種做法也是欠妥的,只不過那時驀地重活過來,尚有些失措。
好在目下蘇妤身邊的宮人都是自己遣去的,不會委屈了她.
平靜了二十餘日的蘇妤忽地見宦官來傳,一顆心再度懸了起來,理好妝容,隨宦官去見。
她到廣盛殿的時候,抬眼見皇帝就在長階之上,好像是有意在等她。這個想法讓她有一瞬的失神,搖了搖頭,提裙行了上去。
長階很高,她始終都是微頜著首看著腳下,依稀能察覺出那直直射向她的兩道目光。
終於踏上了最後一階。蘇妤要俯身行大禮,被他一握手腕只好停住:「跟朕來。」
他不由分說地轉身往裡走,她只好任由他拉著走進去.
眼看皇帝在那胡床邊上停下,她微有一驚。這次皇帝卻連問她都沒問、連一句說話的機會都沒給她,轉過身來猛地一推,她后膝剛好被那胡床的沿一硌,不受控制地坐了下去。
皇帝淡看著她一聲驚呼后即要站起來,平靜地伸手按在了她的肩頭,眸中微顯厲色:「坐著。」
蘇妤心中一懼。縱使胡坐不雅,強跟他頂也絕沒好果子吃。
如坐針氈。
皇帝看了她一會兒后也坐下來,蘇妤不自覺地往一旁避了一避,同時聽到皇帝問她:「傷怎麼樣了?」
蘇妤平緩心神:「臣妾無大礙了,多謝陛下。」
皇帝一聲輕笑:「無大礙,上次你也是這麼說的。」
有些許冷意的口氣,讓蘇妤有些發寒,低垂著首沒敢吭聲。聽得皇帝沉了一沉后說:「朕看看。」
蘇妤輕一訝,看向皇帝,皇帝往她膝蓋上睇了一眼:「你的腿,朕看看。」
這不是商量,她好像沒有拒絕的資格,可是……
眼前的九五之尊,讓她猶豫不決地望了又望。
皇帝也看著她,見她坐立不安的樣子愈發明顯,還不自覺地又往側旁躲了一躲,笑說了句:「你過來。」
「……」蘇妤僵了一瞬站起身,往前走了兩步到他面前。
她這般謹慎與恐懼交加的神色讓他倏爾想起成婚不久的時候,他們尚過得和睦。那次……好像是她在他的書房裡,無意中碰翻了他案頭涮筆的瓷杯。污水傾了一桌子,浸過他剛剛寫好的奏摺。
在他進屋的時候,她驚慌不已地回過頭來,也是這樣的神色,支吾了半天才說:「殿下,對不起……」
那時蘇家的勢力尚還大著,他和她並未翻臉。他往桌上看了一眼,信步走過去抬手在她額上一拍,笑責道:「凈找麻煩,虧得是明早才要用的摺子。」
同樣的神色,但那件事如是發生在今天,她卻絕不會是無措那麼久后道一句「對不起」了,只會是規規矩矩地下拜,然後說:「陛下恕罪。」
他瞧著她的神情,須臾,睇了胡床一眼:「坐。」
分明是不許她坐遠。
蘇妤的內心掙扎無比,不知他到底什麼意思,只好惴惴不安地依言坐下。這個遠近剛好,賀蘭子珩一笑,抬手拽起了她的裙擺。
明顯覺出她身子一栗。
他淡掃了她一眼她便再不敢動,任由他撩起了她的裙子又挽起了中褲,露出已好得差不多、只還有些微微發青的膝頭。
他仔細查看后滿意地笑了一笑:「還真是『無大礙』了。」
「……是。」蘇妤應了一聲,說著就要起身,他的手卻及時地在她腕上一扣:「上次跟你說不用那麼多規矩,你說你不敢失了規矩,正準備著向皇后見禮,朕現在告訴你——免了吧,不會有皇后了。」
他等著她的反應,驚愕也好喜悅也罷,不管是怎樣的反應他都接受。然後他要告訴她,后位會給她留著——即便知道她一時不會信,他也要先讓她知道,之後再慢慢讓她相信便是。
卻沒想到,她竟然沒有反應,沒有任何一種他所設想過的反應。
過了良久,他也等了良久,終於見她朱唇微啟,緩緩說:「可是因為……納吉不順么?」
他思忖一瞬,點頭說:「算是吧。」
蘇妤又沉默了一陣子,沉默得他全然看不出她到底在想寫什麼。只得自顧自地解釋下去:「一連三次納吉禮,都是不吉。於情於理,這皇后朕封不得,所以……朕想著,倒正好可以把后位留給想給的人。」
「章悅夫人么?」蘇妤脫口而出之後噤了聲,頜了頜首,笑意有些戚戚的,「其實……陛下何必在意納吉的結果?那占卜……說到底也不意味著什麼。臣妾嫁與陛下的時候,納吉倒是順利得很,之後……又如何?」
雖則隱約知道竇綰日後也會對自己多有刁難,但在她心裡,竇綰為後還是好過章悅夫人執掌鳳印。畢竟,竇綰只是他明媒正娶的另一個女子,而章悅夫人……那曾經是她的隨嫁媵妾。
有朝一日要與章悅夫人|妻妾調換……她想也不敢想。
她說這話的時候心中大是忐忑,自知雖是實情卻有些逾越了。皇帝猶看著她,聽言眉心一跳。
之後……又如何?她說得如此的輕描淡寫。
之後的種種,都在那一日之後讓今天的他悔恨不已,所以他拼盡全力也要在這一世扭轉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