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5 長樂、長恨
翌日,皇室宣布:
以條侯周亞夫之女,周朵翁主,為皇太子良娣,居右;
以栗夫人兄栗卿之女,栗氏,為皇太子良娣,居左。
以條侯周亞夫之庶女,周氏,為皇太子孺人;
以曲周侯酈寄之庶女,酈氏,為皇太子孺人;
以武陵侯蕭系之庶女,蕭氏,為皇太子孺人。
另,天子為『帝室後嗣繁茂』計,命自未央宮掖庭選三十室女良家子,以充太子宮。
消息傳來,長安城瞬時……啞然……
一場隆而重之的『選妃』,熱鬧沸騰了整個大漢上層如許多日;誰也沒料到,最後竟選出這麼個結果——空著?從缺?
側室、姬人、甚至連『侍妾後備隊』都預備下了,就是沒有『皇太子妃』這太子宮的正式女主人。這樣,理論上來說,皇太子劉榮依舊是單身皇族一枚——敢情,前面都是忙活了!
沉寂很短暫。不多時,京畿的高閣密室之內,帷幕屏風之後,各家主、主母及族長們竊竊私語議論不休,甚至連後面諸位皇子娶王后的消息都給忽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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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低回的吟誦,在婉轉中慢慢、慢慢地沉澱:「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充耳琇瑩,會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二樓的長窗邊,案上擱了張琴。兩枝古拙的梅花雕在琴頭,迎風冒雪,怒放!
琴……空置!
淡掃蛾眉的貴婦獨依西窗,低吟著拔下鬢邊的碧玉長簪,擊打窗欞。
窗下,是不大的院落;牆邊,幾株新梅,一方翠竹。梅樹是春天裡新栽的,看上去矮小而稀疏;竹叢卻是院中舊有,長得繁茂盎然。
吟唱聲沉到幾近不聞;折轉,上揚:「瞻彼……淇奧,綠竹如簀。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如金如錫,如圭如璧。」輾轉迴環,輾轉迴環,反而再復;到最後,如泣如訴:「寬兮……綽兮,倚重……較兮,善戲謔兮,不為虐兮。寬兮……綽兮,倚重……較兮……」
詩終了,簪卻不停:「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
「送子涉淇,至於頓丘。匪我愆期,子無良媒。」刻有梅花的碧綠簪首叩在素窗上,這回,節奏明快清越,透出一股歡愉:「將子無怒,秋以為期。乘彼垝垣,以望復關。
「不見復關,泣涕漣漣。既見復關,載笑載言。」忽快忽慢的背景,女聲含悲帶喜:「爾卜爾筮,體無咎言。以爾車來,以我賄遷。」
一階又一階,婀娜多姿的少女沿著樓梯走上二樓,腳步輕盈,毫無聲響。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於嗟鳩兮,無食桑葚。」洗凈鉛華的貴婦人神出天外,於虛幻和現實之間飄蕩:「於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倚立門旁,周朵聽著母親的歌誦,望著母親的側影,溫柔而哀傷。
「……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哀哀戚戚,不勝之悲涼:「桑之……落矣,其黃而隕。自我徂爾,三歲食貧。淇水湯湯,漸車帷裳。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
「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於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如星般的雙眸,迷茫地望向遠方:「靜言思之,躬自悼矣……靜……」
「啪!」一聲脆響,素手中的碧玉簪,從中而斷。
尹長公主怔怔看著斷下的半截簪子順窗戶滑下……欄杆……瓦當……屋檐……台階……直到滾、落、塵、埃。
合上眼,淚珠從眼角一顆顆滑落,凝噎:「……靜言思之,躬自悼矣……靜言思之,躬自悼矣!」
「阿母……」女孩終於忍不住衝出來:「阿母!」周翁主一把搶過母親手裡的半截玉簪,向窗外遠遠地扔出去——綠色的拋物線,轉瞬消失在梅樹叢中。
「逝者如斯夫,逝者如斯夫。」回身,周朵攬住尹長公主的肩膀搖晃:「往事不可追,俱往矣,俱往矣……阿母!!」她知道,最後一句是『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淇則有岸,隰則有泮。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但她不想聽,也不忍聽!每當聽到母親吟誦這句古詩,都讓她感到——心如刀絞。
貴婦推開女兒,別過臉不看她。周朵不管;尹長公主的頭轉到哪裡,她就跟到哪裡:「阿母,阿母!阿母……」
尹長公主:「汝自專不孝,莫呼母!」
「阿母……」女兒可憐巴巴地哀著求著。
尹長公主扭頭:「婚姻,父母之命。此等大事,汝豈敢擅專?」她萬沒料到,女兒竟然越過她,直接同意了天家的詢問——這可是關係到女兒終身的啊。
女孩子吶吶:「阿母,……」
到底是自己骨肉,面對女兒的軟語哀求,尹長公主撐不了多久:「阿朵,『良娣』美稱,實乃妾侍。吾女列侯之子,天家貴胄,豈可屈居下陳?」
拉住女兒,做母親的不知第幾次重提:「走,隨為母同往條侯邸,請於太尉,上呈天子。凡有責罰,為母一力承擔!」她讓女兒去備選的是『皇太子妃』,可不是讓女兒去當人姬妾的——做妾的苦楚,她看到太多太多。
周朵人在原地,拖也不動,口中期期艾艾:「阿母,……人……不可言而無信。」尹長公主幾乎暈過去。這哪兒和哪兒啊?
「阿母,側室雖賤,然人所盡知:天家側室,不同。」見母親面色驟然青白,周朵翁主這廂趕緊壓低了聲音:「阿母應知:帝室之中,嫡庶一線之隔!」
「如今,太子宮『妃』位空虛,養父功高爵顯,聖眷深厚……」少女的話音越來越低,但錚錚然半步不讓:「忍一時之辱,方可圖未來……薄氏竇氏兩位皇太后之隆盛,皆起自下陳侍立……」這兩位太后,都是從當妾起家的!相比起來,如今她外有叔父和父族照應,內有姨婆慎夫人幫襯——起點已經高多了。
「阿朵?!」尹長公主驚得倒吸口冷氣。這,這都是誰教的?條侯指點?阿朵自己想的?什麼時候,她可愛的女兒腦子全是這類想法?
尹長公主只覺渾身虛脫,心沉入幽深的谷底,全是無望:多麼,多麼相似啊?她似乎又看見早逝的母親,象當初那樣在她面前一臉幸福地展望未來,似乎夢想……觸手可及。
「阿朵,汝可知:漢宮九重,波譎雲詭,深不可測!」
「阿朵,汝可知:深宮寂寥,諸婦爭寵,如冰炭同爐,彼此煎熬無限。」
「阿朵,汝可知:外朝內廷,政局宮闈,糾纏相擾,行差踏錯半步,則有殺身之禍。」
「阿朵,聽為母一言:另覓良人以托終身。今上若問及反覆之罪,『削封』也好,『奪爵』也罷,阿母一力擔待。」
她可憐的女兒。什麼『帝室之中,嫡庶一線之隔』?就這『一線』之隔,卻比黃河長江天塹,更難通過!巍峨的漢家宮闕,前前後後居住過的美人如過江之鯽;這麼多天姿國色的佳麗,最後熬出頭僅唯二兩人!而就這區區兩位太后,能最後成功,靠的還是運氣為主。
「良人?阿母,良人安在?」周翁主大不以為然,直接反問「誰家男兒不多婦?顯貴如館陶,亦有賤婢之辱,況乎阿朵?」
「啊……」尹長公主結舌,想想不對:「此,有所不同。」
「並無不同!」周朵小臉緊繃:「阿母獨在封邑,館陶長公主避居長樂宮,帝女公主尚且如此,朵區區翁主,豈敢奢望『良人』?」
察覺到自己口氣太僵硬,孝順的翁主拉住母親的手臂,撒嬌:「阿母無憂,太子……太子殿下,愛慕女兒。」
少女姣美臉浮出朵朵紅雲,星眸中流光閃爍。即使毫無經驗,即使只在椒房殿上匆匆一面,即使太子與她連話都沒說過一句,但僅憑女子敏感的天性,她也知道:皇太子劉榮,喜歡她!
然而,做母親的卻不樂觀,依然苦苦相勸:「阿朵,須知:君恩如水……不可持!」這是她的姨媽,那位曾在宮中寵冠一時的慎夫人親口對她說過的話。
可忠告無效!『為帝國法定繼承人所愛戀,本身就是成功。皇太子妃之位,虛而以待;外有強援,內有助力;她還需要顧及什麼?』周朵仰頭望著母親,一臉的堅決:「叔父言明:女兒一旦誕育聖嗣,必奏請立妃。」
「若太尉庶女得子呢?」尹長公主心裡一陣陣發苦:相較那位聽上去地位更高的栗良娣,這位『周孺人』才是女兒真正的麻煩——稍不留意,本來的強援就直接化成死敵!
好厲害的謀划!不動聲色間,分化轉移,借力打力,殺人於無形。
「何憂?庶女自古不得立妃。」周朵並不縈心:「阿母,朵意已絕,求母親成全。」
『怎麼不能?庶民自古不能為國君。可六十年前,高皇帝還不是奪了天下稱帝?』尹長公主悲苦無限。她單純的女兒啊,竟視一句口頭諾言為依仗。人心之善變,豈是一句空諾能束縛得了的?
她後悔了!她就應該一直呆在封邑,給女兒找個普普通通的人家嫁了。現在,她該怎麼辦?還攔得住女兒嗎?
見母親面色慘白,周朵趕忙攬住阿母,連聲地寬慰:「阿母,無憂,勿憂!」
執著肯定的語氣,璀然放光的眼睛,明麗面龐上閃爍的全是自信和希望——尹長公主欲哭無淚。
「母不幸幼失其親,薄太后憐惜,養於身側。長樂之宮,阿母居於斯長於斯,乃故家園爾。」象小時候常做的那樣,周朵將頭枕在母親膝頭,輕輕磨蹭:「然當今之時,阿母竟至家門而不得入內……人生至此,哀痛何甚?」
尹長公主的身子在發抖。她一直掩飾,一直掩飾,不想讓女兒發覺,但她的阿朵還是知道了:對她而言,每次入宮拜謁皇太后,都是刻骨銘心的煎熬。
長樂宮,她的長樂宮!一磚一石,一草一木,浸透了兒時少年的希望與夢想,歡樂和悲傷。
可親的祖母薄太后,用無邊的寵愛為她支撐起一片藍天,彌補了幼女的喪母之痛。在那座長樂之宮裡,她度過了人生中最無憂無慮的歲月。
可是,如今:物是,人非!
在自己的家園裡,她,成了最不受歡迎的客人?!!
「女兒猶記,稚齡之時母抱兒膝上,細數宮中故事:大母薄后,先帝……長信宮,神仙殿,長秋殿,織室……」周翁主往母親懷裡靠靠,幸福地回憶幼年的美好時光:「哦,梅林,阿母之梅林!女兒之名之字,皆由梅林而來。兒聽於耳中,記在心頭,常思:若能遷回京城,回居長樂宮,阿母將何等之愜意歡愉。」
「然朵從未曾料及:京中,阿母以漢長公主之尊,竟受辱至此。更為甚者,先太皇太後為阿母所建之『梅林』,竟為稚女小兒肆意踐踏,折損如斯。而我母女在旁,唯傷心落淚,無可奈何……」想起早春在梅林中發生的一切,還有當天傍晚她們母女兩在長信宮前受到的欺辱,周朵翁主怒不可遏。
「朵身為人子,至親受辱,焉能自外?」周朵攥緊了粉拳。
「阿朵,吾女不必如此。為母無礙。」尹長公主大驚失色,試圖阻止。她從沒有想到,她的忍讓給女兒造成這麼大的傷害。
「阿母無須焦慮。」周翁主拉拉母親的手,很篤定地說:「太子鍾情,朵只須得幸生子,日後必居正位。待女兒立妃,看誰敢欺吾母!」
摟住母親的腰,少女依偎得更緊,柔柔承諾:「阿母,相信女兒:總有一日,阿母將重歸故地;彼時,家園依舊,長樂宮仍為阿母之長樂宮。」
有些累了,周朵微合上雙眼,膩在母親懷裡低低細語:「阿母,《詩》中『鵲巢』者,妙文矣;阿朵好之。維鵲有巢……維鵲有巢,維鳩居之……居之。之子……于歸,百兩御之。維鵲有巢……維鵲有巢,維鳩方之……方之。之子……于歸,百兩將之……」
「……維鵲有巢……維鵲有巢,維鳩盈之……盈之。之子……于歸,百兩成之……」尹長公主撫摸著懷中女兒的鬢髮,悲喜哀傷,百感交集。
重歸故地?家園依舊?
回家,回家……她的梅林,她的宮闕,她的長樂宮,她魂、牽、夢、繞、的家啊!
能回得去嗎?真的……能回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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