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9 平凡普通的一天 下
···午時···
日,當空……
當天子悠閑地踱入長信宮之時,並沒有想到竟會撲個空——沒人。長信宮當然不會真的沒人,侍從、下人、侍衛……全都在,就是不見了宮殿的主人。
滿臉驚恐的當值內官向天子稟告:皇太后覺得今兒天氣好,一時興起就領著女兒孫女到宮苑裡賞花遊園去了。走的時候,竇太后說了打算玩一路歇一路,什麼時候盡興了什麼時候才回來!
天子眨眨眼,舉手阻止了宮人要去通知太后的舉動——母親難得有興緻尋樂子,何必打擾呢?自己在這裡等著阿母阿姊她們回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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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信宮東殿,靜寂無聲。
午間的日光漫過漢宮波譎雲詭的屋脊,在建築群的空隙間形成光漏和影柱,穿過敞開的門、挑起的簾、和掛好的帳幔射進來,給淺綠色的錦席暈上一大片軟軟的鵝黃。
宮人們都被打發到殿外去了。天子斜斜地靠在寬大的榻上,星眸半合,似醒非醒。
尖細的聲音從門外傳進:「陛下……」
等了會兒,一名有職內官踮著小碎步走進宮室,跪拜稟奏:「陛下,皇太子二良娣宮前爭道。」
天子一動不動,似乎根本沒聽到。
內官僵在那裡,偷偷抹了把額上的細汗:「陛下?」
「詳情?」皇帝連眼皮子都沒動一下。
一顆心好容易放回肚,內官再不敢亂動,肅然回稟:「稟陛下:栗良娣車駕先至,欲入。太子宮以栗氏居左為由,命其等候。栗氏子弟不服,爭議。」
「當是時也,周良娣至。」瞟瞟天子,內官繼續陳述:「栗氏稱『先來後到』,不讓。條侯震怒……」
「條侯?」天子總算動了一下,但很快恢復原狀。
「實乃條侯!條侯率親衛部曲親送周良娣入太子宮。」內官一臉的神往:「太尉威武,車騎雄壯,觀者皆驚嘆……」
皇帝明顯對太尉那群兵強馬壯的手下興趣缺缺,開口打斷了宦官的嘮叨:「然,之後,如之何?」
內官有些失望,但絕不敢露出來,垂首回道:「各執一詞,互不相讓,無果。」
天子挑挑眉,心頭盈滿荒謬滑稽之感。栗夫人娘家的那幫傢伙,滿勇敢的嘛?當初問他們去不去吳楚平叛,誰都不做聲。現在倒是有膽子在京城和漢軍太尉當面扛上,端的是人才啊!
皇帝:「皇太子何處?」
內官被天子的突擊轉彎弄得有點暈:「啟稟陛下,皇太子遵上諭,此時於宣室殿內習政。」
天子聽了沒做聲;良久,才命令道:「命皇太子告假一時辰,申時前返回宣室殿。」
「喏!」內官叩頭,倒退走出了東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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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影……流……轉
門口地席上的暈黃,在緩緩地變大、拉長。日光里,無以計數的灰塵顆粒婆娑起舞、跳躍盤旋,似乎組成了一個完全獨立的世界,將所有俗世和瑣務都摒棄其外。
天子看累了,慢慢合上眼皮。
長信宮在午時的陽光中慵然入夢。
···未時···
天子醒了,是渴醒的。
隨手抓過一隻水玉環扔到地上。圓環骨碌碌滾出去老遠,碰在青銅的鶴鹿席鎮上,發出悠長清明的迴響。
「陛下?」門外伺候的御前內官衝進來,跪下叩頭。
天子鬆了松中衣領口,暗啞:「水!」
「喏!」宦官跑出去,不一會用托盤端來了水杯。
水是溫的,甘甜可口,可天子喝著喝著就糾緊了眉頭。劉啟陛下猛一甩手;銀杯兜頭砸出去。宦人「啊」地滾在地上,面無人色地磕頭:「陛下啊……」
皇帝怒氣沖沖:「滾!」
御前總內官聞聲,急急奔進來想要替代,被皇帝冰冷的臉色釘在原地。天子在大榻上動了動,飄忽的目光在殿里殿外隨意掃視:門外游廊一角,一個藕荷色的窈窕身影經過,看方向正往長信宮總門而去。
皇帝探指點點;御前大內官瞭然,連忙奔出去。
須臾,女子帶到。梁女官對被突然叫進來很感詫異,但不害怕——拖館陶翁主陳嬌的福,梁女已經見過天子很多次了。
「水。」天子吸了口氣,平靜了很多。
「啊?喏。」梁女望望大內官,無言地轉身準備。片刻之後,將一隻犀角水杯奉到天子面前,小心伺候皇帝喝水……
御前內官心頭大松,放下紗幔細簾,默默退了出去。
居高臨下眺望長樂宮城的無邊美景,大內官無心欣賞:剛才那傢伙到底是哪裡出了差錯,惹來皇帝這麼大的怒氣?真可憐,弄不好要進永巷受苦了。
耳朵里鑽進了什麼,『未老先衰,耳聾眼花了』大內官自嘲地笑笑,心頭突然湧起一股莫名的傷悲:巍巍漢宮,如詩如畫繁華無比。然而這眼前的花團錦簇,真與自己有關嗎?不敢想,不敢想……但離了這裡,象他這樣斧鉞殘餘的閹人,又能在何處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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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是一天里最熱的時候,也是一天中人最懶散的時候。
幾匹平庸壯實的役馬,拖著樸拙的拉貨馬車,停在西門。一個滿臉和氣可親的矮胖男人跳下,一邊和守門漢軍打著哈哈,一邊遞上兩包銅錢。
守軍撩開車簾,向內意思意思看兩眼,樂呵呵放行了。
待馬車行遠,隊率掂著錢包告訴新來的兵士:對李家商號的貨車不用那麼認真。那是東市的老鋪,每月固定幾天派車出長安拉貨,多少年了雷打不動,從沒出過差錯。
···申時···
就如竇太后先前說的,她老人家的確是玩一路歇一路,連夕食都放在永壽殿里用了。天子聽說,也趕了過去。
晚餐,和著下午暖暖的陽光和花叢細細的香風進行——三位大人,兩個孩子,一隻胡亥^_^
「吾女,」老太后坐在中央,左邊是神清氣爽的兒子,右邊是細緻貼心的女兒,向右笑眯眯問:「阿須婚事何如?」
「順遂。」長公主一心二用,顧了這頭,同時又瞄著女兒的進餐情況:「家令言:梁使多怨言。」
「怨言?」皇太后奇怪了,小小使節,敢對長公主發什麼怨言?
長公主心不在焉地說:「嗯,梁使稱房宅狹少,不足用。」
「狹少?」太后奇怪。長公主官邸和諸王官邸規制相同,會小?
「后宅分而為三。阿須居所,顯妻、貴媵、上妾,實乃窄少。」說到這裡,長公主實在忍不住橫了皇帝一眼:瞧瞧,都是你給我招的麻煩。又是妻又是媵又是妾的,把個好好的長公主邸搞得一團亂——楚國齊國那兩個,『名分』上已經委屈了,難道好意思在居住條件上再委屈人家?如果那樣就太不厚道了。
天子『愧疚』地低頭?正好阿嬌吃一半溜達過來,被舅舅一把抱住,挑了自己桌上的菜肴餵給侄女吃。
「如此,增建?」竇太后建議。
「謝阿母。然,『違制』不宜,且兄弟不應有差。」館陶長公主婉拒。擠點就擠點吧!關鍵是一碗水得端平了:官邸里三個孩子每人一塊地盤,大小相同,大家太平。
『誰知道阿碩會娶上幾個?雖說尚公主有『公主府』,但自己是要攏在一處一起過的。這次擴建了,難道過不了兩年為次子再擴一次?長公主邸老是飛沙走石的,不像話!』想到這裡,長公主萬分愉悅地看著弟弟懷裡活潑的女兒,心滿意足:還是養女兒好,省心又省力^_^。阿嬌最多一個,肯定夠住O(∩_∩)O~
天子似乎明白了姐姐的想法,抱著阿嬌向姐姐舉舉杯,低笑連連。
···酉時···
天子去未央宮了;竇太后玩夠了,領著兒孫回去休息。
「梁,梁!」剛從皇太后的步攆上下來,阿嬌翁主就邁開小短腿,叫著衝進長信宮的大門。梁女官和往常一樣,站在候駕的女官群里。
長公主一面攙扶母親,一面笑罵:「阿嬌,慢,慢行。」
『咦?怎麼還沒跟上來?』女孩驚異地回頭望,發現平常敏捷的梁女官今天變得有些笨手笨腳:「梁?」
「翁主,婢女送胡亥清潔。」梁女垂首抱起胖胖兔,向小貴人行禮后匆匆離開。
阿嬌有點奇怪,但小女孩的注意力很快被別的事牽走了。今晨的梁國車隊非但送來了王主的嫁妝,還帶來了梁王寄給母親姐姐的家信和禮物——當然,絕不會少了可愛侄女的那份。
「啊,哈哈……」阿嬌樂不可支地撲向禮物匣子,把不相干的事全扔進了九霄雲外。
···戌時···
在聽了老宮人半個時辰的故事後,不論怎麼抗議和哀求,孩子們還是被趕上榻睡覺了。
『阿母說,冬至日可以例外。』在絲被裡動動手腳,阿嬌翻個身閉上大眼,非常非常遺憾明天不是節日——如果早上不用喝雞湯,晚上不用那麼早睡,她的生活就十分十分完美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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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殿的書閣,燈火渺然。
天子仰躺在休閑用的小榻上,聽著樂師的演奏。內官無聲無息地走近:「陛下……」
天子:「何時?」。
「陛下,殿下午時半去,申時差一刻歸。」內官像是明白皇帝在問什麼,壓著嗓子回答。閹人尖細的聲音,在秦琵琶優美婉轉的樂音背景下,顯得十分怪異。
天子紋絲不動,沒有如何表示。
內官想了想,自動報告:「皇太子命二良娣並肩以入。」
「並肩……」天子這時才睜開眼睛,看了看匍匐在榻前的奴僕,揮手示意退下。
書閣里,燭光搖曳,琵琶悠揚。
···亥時···
輕輕帶上母親宮室的門,長公主轉身幾步,進了女兒的卧房。
輕手輕腳走著,長公主腳下被什麼絆了一下。低頭一看:呵,是胡亥。胖胖兔趴在它的專用睡墊上,倒頭呼呼。
有些知覺,陳嬌在夢裡迷迷糊糊叫:「阿母……」
「誒,阿嬌。」長公主彎腰給女兒掖掖被子,額頭上印上輕吻,低低哄:「阿嬌乖,好眠,好眠。」
女孩很聽話地睡覺。
館陶長公主又省視了一遍女兒的宮室,感到一切滿意了,才退出來拉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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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的日子,在平凡中……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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