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2 長安子弟
所謂『出入』,就是『出人口,入人耳』后產生的結果。
北方的匈奴並沒有派遣新的使節,語出驚人的是那位原來就在長安商議和親事宜的舊人。
或者,是四月那場皇太子冊立大典的煊赫過於驚人;或者,是長安城數月生活讓使臣對漢國的繁華富庶有了更深一步的認知。匈奴來使憑著草原人固有的機敏和貪戀,向漢庭正式提出:宗室女不夠,這次要帝女。你們的新太子不是有妹妹嗎?就她了!
朝廷負責談判和親事宜的大臣不敢自作主張,立刻上報。消息,在匈奴人刻意的張揚中迅速傳開,以一天三變的速度同時衝擊朝野和漢宮。
甲:聽說了嗎?匈奴人要求內史公主和番呢!
乙:啊?這怎麼可能?栗夫人就一個獨生女兒,皇太子就內史一位同母親妹子……
丙:聽說了嗎?匈奴人不要王主了,他們這回要公主出塞!
丁:天!怎麼會這樣?每次都那麼多嫁妝,翁主還嫌不足,這回又打上公主的主意了?!這離上次和親才多久,兩三年怎麼又來了?我說,上回的那個和親公主……凶多吉少了吧?
丙:多半是沒命了。可憐,還不知道怎麼死的呢!
丁:嘖……花骨朵般的年紀。匈奴人那麼殘暴,拿女人當牲口似的根本不當人,嫁過去能有什麼好下場?
丙:對呦。那個匈奴人最了不起的冒頓單于,聽說就是拿得寵的閼氏給騎兵們當靶子練箭法,最後萬、箭、穿、身!這還是得寵的閼氏呢,最後全成刺蝟了。你說匈奴人的心,該有多毒多狠?上有好下必效,匈奴人的女人真慘!
丁:慘,真慘!我們大漢的王女,養尊處優的,哪經得起那份苦寒煎熬?大漢可從沒有公主出去和親過,難道這次要開先例?
戊:聽說了嗎?匈奴人這次非但要王主,還要公主和親呢……
己:啊?不是說只要公主嗎?
戊:怎麼會?王主出塞的事都談差不多了,以匈奴人的貪得無厭,怎麼可能把到嘴的嫁妝吐出來?
己:兩個都要。呀……多虧啊。
戊:誰讓大漢剛打了場大內戰死那麼多人。年景又不好,只能忍忍唄!反正朝廷都送多少宗室女出去了,死一個送一個。這回一次送兩個,估計等死完還能多用些日子。
己:哎……這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相似內容的對話,在朝堂角落、貴家門第或市井食肆不間斷地發生,所不同的只是言者的身份和採用的修辭。人們,拭目以待……
·
遠處,七彩的晚霞映在天際線上,絢麗非凡。
搖啊搖,枝葉發出悅耳的沙沙聲:「梁最親,有功,為大國;居天下膏腴地。地北界泰山,西至高陽,四十餘城,皆多大縣。」
對面:「呵呵……」
晃啊晃,樹影婆娑:「今太后少子,絕愛之,賞賜不可勝道。於是築東苑,方三百餘里。」
雲淡風輕一笑:「弟君,方三百餘里何?」
碰到了頭頂的橫枝:「有落猿岩、棲龍岫、雁池、鶴洲、鳧島……嘖嘖,連亘七十餘里。」
看著無意間簪在弟弟發上的綠葉,堂邑侯世子努力憋住笑:「三百餘里?七十餘里?弟君,道聽途說之言,可信否?」
「哦!」陳二公子對被抓了漏洞毫不介意,接著叨叨:「諸宮觀相連,奇果佳樹,瑰禽異獸,靡不畢備?」
陳須歪著頭看弟弟:「不足為信也。」
陳少君右食指在下巴上刮刮,飛快彈了個響指:「不足為信?呵,敬請以聞:得賜天子旌旗,出從千乘萬騎。」
陳須:「……」
還不等大哥開口,陳碩趕著往下說:「東西馳獵,擬於天子。出言『蹕』,入言『警』。」
「阿碩欲之何?」堂邑侯世子很頭痛地揉揉太陽穴,在樹枝上笨拙地挪動身子:真不明白弟弟怎麼那麼喜歡樹,而且還是高聳如雲的樹。半空中晃悠悠的,太不舒服了。
「無所欲,梁王招延四方豪桀,自山以東遊說之士,莫不畢至。」陳二公子豎起一根食指,鄭重其事地表明心跡:「長兄獲妻族強勢至此,可喜可賀。」
陳須很不給面子地「哼」一聲:「若弟君稱羨,可稟明阿母;梁王膝下尚有四女待字,舅父當不吝相許。」瞧弟弟說的,他的妻族不同樣是他們的母族嗎?梁王劉武非但是他的妻父,更是他們兄弟共同的舅舅。
「無所求。」陳碩少君對大哥前面的話自動忽略,很哈皮地點出:「梁多作兵器弩弓矛數十萬,而府庫金錢且百巨萬,珠玉寶器多於京師。呵,梁大,奉其嫡王主為偶,惜乎阿兄!」
『齊大非偶,這成語能擱這?』堂邑侯世子翻個白眼:「所慮者何?阿母,在!」這門親事又不是他挑的,弟弟啰嗦個什麼勁啊!
「梁之嫡長女,先代王后所出,舅父愛之。」陳碩眨眨眼,再眨眨眼:「大兄一娶三女,理虧在先。舅父勢重,太后憐之,自此閨閣之內,恐無寧矣!」
陳須呲著牙一字字地噴:「所慮者……何?阿母長公主!」有母親大人在,有什麼可擔心的?當朝的長公主,既是姑母又是婆婆,管她是梁王主還是楚翁主,都得服服帖帖呆著。
二公子笑笑,承認了——母親是厲害的主母,小貴女們再嬌慣再刁蠻畢竟閱歷有限,絕不是長公主的對手。隨意撿起個新話題:「阿兄,舅父屬意阿嬌為梁太子妃,知否?」
「略有所聞,阿母不允。」世子凝神回思:「梁王四子,買、明、彭離、定。平庸,無賢名。」所以,沒什麼遺憾的。
陳碩打袖子里抓出一團物件,指尖上繞兩圈:「嗯,太子宮無妃多妾,阿兄思之何故?」
「咦,此於你我何干?」陳須對這種跳躍性提問相當不適應。
「哎,哎!細弟,做甚?」堂邑侯世子驚訝地看著二弟叼上物件,無聲無息竄上樹梢,雙腿絞住樹榦固好身體,轉眼就把那物什綁好定牢。
飛騰著落下原處,陳碩對哥哥一咧嘴:「陷阱。阿嬌要翠鳥。」
「翠鳥?」陳須想想點頭:翠鳥生性機敏,極難捕的。
盤膝坐在樹丫上,陳少君緊盯著哥哥的眼睛問:「大兄以為,於女弟而言,太子是否良配?」
「皇太子劉榮?」陳須大吃一驚。他從沒想過太子妃位的空虛,會和他們陳家有關……
陳碩:「大兄?」
世子斟字酌句地開口:「太子俊美寬和,堪稱『良人』。」
陳少君扯扯嘴角,冷不森又冒出一句:「若太子請大兄充任伴讀或屬官,兄長意下何如?」
「啊……」陳須費勁地調整思路:「何如?何如?」他覺得自己這位二弟簡直是屬青蛙的,老這麼蹦來跳去,實在讓人吃不消。
沒等哥哥的答案出來,陳碩很直接:「大兄切不可應允。稟告阿母,婉拒之!」
陳須:「呃?」
「前小弟獨往梁吳楚,悠遊四方。雖無功而返,然所經所見,實獲益良多……」撇開目瞪口呆的哥哥不管,二公子徑自眺望天邊的晚霞,輕輕道:「亦因之,大兄多怨望。」
「然!」提起這茬,世子現在還是一肚子火。
陳碩笑了:「阿兄,可願兄弟同游?」
「同游?何時何地?」陳須大樂,這長安城早呆膩了,誰不想出去兜兜風啊?
陳碩:「大兄,……」
兄弟兩正東拉西扯地聊著,樹下突然傳來溫吞吞的問好聲:「兩位從兄,小弟有禮!」
「赫!」陳須陳碩嚇一跳,探頭看——湘絲直裾的袍帶翻飛中,胖胖的城陽王子仰著圓乎乎的小臉,吃驚而好奇。
肥嘟嘟的腮幫子鼓啊鼓,劉則扶著帽子很費勁地向上喊話:「從兄登高而敘舊,實乃雅興。」
陳二公子一皺眉,別過頭去:這胖小子簡直和粘糕一樣,沾上就甩不掉。世子兄警告地瞪瞪弟弟,和城陽來的表弟打招呼:「哦,王子!」
習慣性拱手,卻身子一抖幾乎落地;被陳碩一把拉住。尷尬笑笑:「王子光臨寒舍,不知有何指教?」
「阿則,阿則。」城陽王后的二兒子全是微笑,不知第幾次的提醒。
這時,陳小侯突然一臉真摯地插嘴:「呃……王子宗室之貴,吾兄弟位卑之人,實不宜直呼高名。」六月熱烘烘的天氣里,陳須無端端打了個寒戰。瞟弟弟一眼,世子忽然對樹下的城陽表弟有點憐憫。
保持仰視姿態的劉則認真言道:「從兄弟之親,理當直呼其名。」白嫩嫩的圓臉浮出兩朵淡紅:『稱呼』分親疏;肯叫名字,是不是意味著表哥願意接受他了?說真的,長安的貴族圈真封閉,外松內緊的好難進啊!
從樹頂一躍而下,陳碩少君肅立正色:「從兄弟?尊卑在前,怎可僭越?」
堂邑侯世子也跟著從樹上爬下來,站在弟弟後面不做聲,心裡卻早笑翻了:二弟又欺負人,欺負人家新到不了解情況。館陶長公主的二兒子什麼時候循過規,蹈過矩?講究過什麼『尊卑有序』?陳二公子可是連皇帝舅舅的親王兒子都敢單挑的人物啊!
喜不自勝的劉則一個勁擺手:「莫,莫!呼名,好甚。」
陳碩少君的笑容和看見小公雞的狐狸一樣充滿了溫柔和可親:「既為兄弟,當同進退,是邪?非邪?」
城陽王子劉則完全陷入即將被接納的美好感覺中,點頭如雞啄米:「甚是,甚是!從兄。」
『可憐娃。』世子大人無聲地扶額:他幾乎可以預見,以後幾個月二弟手下會多出一名多用途長隨——任勞任怨免食宿,還自帶薪資的那種^_^
「大善!兄弟……」陳碩象標準大哥哥那樣勾住胖表弟的肩頭,向大哥打了個響指——開路。
城陽王子樂淘淘……
·
城陽王子的愉快,在兩百步之後被震驚替代!
劉則指著前面,不敢置信地問:「從、從兄……」
陳二公子鄭重其事地點頭:「乃是。」
得到確認后,劉則有種要暈過去的衝動:為什麼,為什麼在自己家裡不走門而要爬牆?這明明是館陶長公主官邸啊!
陳碩少君可沒興趣去安撫陌生表弟的小小心靈。只見他很隨行地甩甩頭,動動手腕和腳腕,然後就像一支離弦的箭一樣射上了牆頭——動作之快,城陽王子壓根兒沒看清。
「阿則。」拍拍表弟圓厚的肩頭以示安慰,陳世子也舞動手腳往高牆上攀爬。陳須明顯沒二弟的好身手,但湊合湊合也過得去。
牆頭,陳碩伸過小半個身子,對著暈頭暈腦的王子表弟上下這個打量:「同進退,嗯?」
劉則回過神來,一咬牙,往後倒退一段距離助跑,『噔噔噔』上竄——或者,上『撞』?
就在城陽王子自以為一定會給碰扁時,一股力量從上將他提起,穩穩地放在牆頭。劉則抬眼一看:「次兄?!」他就知道,表哥們還是很好的。
陳碩撇撇嘴,象和誰生氣似的冷著臉,一動就飄下了高高的圍牆。
「阿兄,阿兄……」劉則急了。剛才站在牆根仰望,覺得爬牆難;現在坐在牆頭,才發現怎麼下去才是個難題——這麼高,光看看就暈了。
「阿則,喏。」堂邑侯世子遞出一物,做手勢示意:「則先下,無憂。」那是一條長煉,一頭固定在牆上,有把手的另一頭則給了小胖子的。
「謝,謝大兄。」劉則說完,趕忙攥著長煉把手順牆笨手笨腳溜下去。見劉則安全著地,陳世子卷卷長煉,也爬了下來。
陳少君不知從哪條巷子鑽出來,身後牽了三匹馬:「騎馬?」
「會,會。」劉則王子挺起胸脯,『騎射』是所有貴族必修的技能,這都不會他就不用出來混了。
「啟程。」陳氏兄弟翻身上馬,向外跑去。
劉則騎馬追上,一路緊著問:「諸兄,吾等現往何處?且,大兄,宵禁之戒……」天都快黑了,馬上就是宵禁時間,此時在外遊盪屬於違法行為呢。
沒有回答,只有馬蹄清脆的『噠噠』聲在前方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