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1 啟蒙
「阿嬌喜國史乎?」天子低頭,笑眯眯地問。
「史?國史?」一雙靈活閃亮的大眼睛,盛滿了好奇:「甚?」
皇帝自嘲地笑笑:也是,一個不識字的娃娃,怎麼可能了解『史』對華夏族意味著什麼。
「如此,」現在換成天子好奇了:「阿嬌取史冊閱之,所為何來?」
「觀圖呀,阿大!」嬌嬌翁主理所當然地說。
『對,比起全是文字的簡冊,帶那麼多容像和地圖之正史的確要——好——看——多了。』帶一抹了悟的微笑,天子彎腰牽起侄女的小手,往長案方向走:「阿嬌,阿母可教汝識字?」
女孩搖搖頭。皇帝的嘴角不自覺向上翹:他似乎看到自己姐姐一臉滿不在乎的表情。皇姐館陶長公主對筆墨上的學問,一直興趣寥寥——男孩子或者還好些;至於女兒,長公主態度堅定地認為那是『那是浪費時間和精力』。
『認字?聽說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哦!』陳嬌大眼眨巴眨巴,若有所思:皇帝舅舅在想什麼呢?看上去很高興很好說話的樣子……
「識字也。阿大,教嬌嬌識字否?」阿嬌兩隻小手牢牢抓住天子舅爹,搖啊搖,甜甜糯糯的童音比沉香的美酒更醉人:「阿大教嘛……阿大吶……」
天子被晃得很愉快,彎了眉,眯了眼——有必須拒絕的理由嗎?當然沒有咯^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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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小侄女安頓在長條案前,天子落座案后,隨手拿過幾張素帛給陳嬌,又挑了支最細最輕的筆放進侄女手心。
掰開或按下小女孩粉嫩圓短的手指,接著調整手腕施力的方向,再確定手肘擺放的位置,還有腰身的姿勢,天子一路做一路囑咐:「……執筆,行文,當如是……」
「唯,唯……」阿嬌嘴裡答應,一舉一動照著大舅爹的吩咐來。
天子提筆,在帛上寫了個『日』,向前推到陳嬌面前:「日,金烏在天。」
嬌嬌翁主接過,照葫蘆畫瓢般划拉一番,將作品推回給天子:「日,金烏在天……阿大……」
皇帝看看,贊道:「善!」很好,一點都沒錯呢。
劉啟陛下又寫了個『旦』字:「阿嬌,日出則曰『旦』。」
「嬌嬌知之,知之……」館陶翁主很誇張地雙臂一張,比劃出『圓日升騰』的架勢。手中筆頭甩處,墨滴徑直濺上御前內官的衣襟,留下一長串顯眼的污漬。大內官躬身嘿然,不敢擦^_^
天子修長的手指,戳戳侄女飽滿的額頭,責怪聲中笑意隱隱:「不可分心,寫!」
「唯,唯。」陳嬌乖乖低頭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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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一會,成了。
作品,還是被平推至皇帝舅舅眼前。而天子這回,卻凝滯了——字的筆畫數,不多也不少,正確無誤;只是,地平線怎麼跑太陽上面去了^_^
對面,女孩仰望著敬愛的大舅爹,漂亮的大眼中閃動的全是希望和期待——這表情皇帝陛下再熟悉不過,阿嬌在等表揚呢!
只片刻,皇帝就明白了關鍵所在,忍不住低笑連連。
招招手,天子把小侄女叫過來,並排坐在自己身邊。右手握住阿嬌的右手,在新帛上一筆一劃地教:「豎,橫,折……」最後,以『日』下的一橫結尾。
「咦?」小陳嬌分別拿起前面寫的和剛寫好的,顛來倒去對照著看。眉間糾起一個可愛的皺褶,費解地問:「阿大,二者相同乎?」
「非也,不同,大不同。」天子提前阻止了侄女的追問,告誡道:「阿嬌謹記:『字』有定式,皆因襲前例。習文之人,不可擅亂,不可自專。」要是每個字都解釋一遍構成和為什麼這樣寫,還怎麼教啊?全天十二個時辰都不夠。
「哦,哦!唯。」陳嬌沒再問下去,只點點頭按舅舅的要求寫——把地平線畫在太陽的下邊。
天子旁觀,怡然,大為滿意:知進退、肯受教的孩子,教起來輕鬆,也更討人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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須臾,天子給筆添了添墨,為阿嬌寫下第一個要學的句子,共八個字: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筆尖輕點,劉啟陛下一個字一個字解釋給侄女聽:「國者,築城郭,居君王……」
「國者,築城郭,居君王……」天子講一句,小阿嬌就跟一句,手裡抓的小筆橫、撇、豎、那地依序描摹。
收好最後一筆,館陶翁主側頭向著天子舅舅:「阿大?」
皇帝仔細查看,頷首贊曰:「大善。」
雖然,筆法稚嫩。雖然,每個字的形狀,多多少少都有點比例失調、奇形怪狀。雖然,嚴格講起來『橫不平』『豎不直』『撇太高』『折成圓』類的小毛病真的很多。但,好歹字字筆畫齊全,沒任何丟三落四的情況出現——對一個如此年幼的初學者而言,這絕對是罕見的好表現了。
受到來自皇帝舅舅的誇讚,小人兒花枝亂顫,快樂得都快飛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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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內官進來,向長條案后的君王和翁主行禮:「啟稟陛下,皇太子殿下,河間王,臨江王求見。」
天子頭也不抬,說了一聲:「宣!」
栗夫人的兒子們魚貫而入,在長案前站成一個三角形:劉榮在前,兩個當弟弟的居后。三人一齊向上見禮:「父皇!」
天子:「免禮。」
『表哥們來啦,嘻,一會兒正好陪我玩啦!』阿嬌從功課里抬頭,送上一個大大甜甜的笑容。可惜,送到半路就被迫回收了:「唔……阿大?」
皇帝的大掌穩穩按在侄女頭上,溫和警告:「不可分心!」
「噢,唯。」阿嬌俏皮地吐吐舌頭,低頭接著寫她的『左傳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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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又布置了新句『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給陳嬌,才看向兒子們。
「太子,匈奴求內史充單于閼氏,汝之見解何?」劉啟皇帝問得再心平氣和不過;但聽在那三個耳中,卻不亞於驚濤駭浪。兄弟相顧,都有些失色。
稍有遲疑,劉榮躬身回話:「兒以為,宜再議之。」
天子再問一句:「若匈奴使堅持,汝意何如?」
劉榮沉吟:「此……」
皇帝明顯不打算給長子想答詞的時間,搶先一步道:「掖庭王美人,自請遣親女代太子弟出塞,以分國優!榮……將奈何?」
「啊?!」皇太子駭然,他沒想到,真的沒想到啊!
劉德和劉閼於同樣大驚。臨江王面色凝重,長袖捂住口鼻低咳兩聲,沉思不語。
自匈奴使臣為他們的單于請婚帝女,後宮有女兒的嬪御們就開始提心弔膽過日子。好多貴婦受後宮諸婦委託,於兩宮和重臣官邸間穿梭打探,為的就是給自家公主躲災避難——基本上,沒人相信皇家會將太子唯一的胞妹送出去,折中一下送異母妹妹倒非常有可能。這事躲都來不及,哪有送上門的道理?
安居天子左側的阿嬌停手,咬著筆頭看熱鬧:貌似,表哥們都很煩惱哦!有什麼事,能讓大漢的皇太子和親王都如此犯難?
「咳!」臨江王眼光波動,悄悄去拉大哥的衣角。
「嗯……?」天子不怒而自威。小陳嬌迅速埋頭,練字啊練字!臨江王閼於縮了回去,對著長兄的背影無奈苦笑——總不能在父皇眼皮子底下做這些小動作吧。
「太子!」皇帝在催促。
劉榮:「父皇,王美人高義,實堪後宮典範。」
「哦?!」天子語氣平淡,不置可否。
看看還不行,皇太子劉榮繼續:「然王美人三公主,南宮已字,林濾體弱,陽信好……」
「太子……屬意王美人長女和親?」天子,平靜如故。
「咕~~?」劉榮搖頭否認:「不,不。」
「不……?」天子拖長了音調,挑挑眉凝視自己的法定繼承人,一臉的莫測高深。
館陶翁主陳嬌自案沿偷偷摸摸往下看,好不同情:可憐的太子表哥,看被皇帝舅舅擠兌得,都前言不搭后語了╮(╯▽╰)╭
皇太子想了想,向父親深施一禮:「父皇,諸女弟與榮,皆手足骨肉之親,無分遠近。豈忍坐觀其淪落北胡之手?」
劉啟陛下沒說話,儀態之雍容,一派雲淡風輕。
「至於和親,」劉榮朗朗說道:「兒以為,當命典客據、理、力、爭!」
此言一出,天子寂然,小陳嬌茫然,河間王啞然,臨江王象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癟了,頭靠在膝蓋連連低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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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過了很長時間,天子板板地問:「胡虜……寧知『理』乎?」
劉榮:「匈奴不知理,然貪財。大漢多付財帛,胡人當無異議。」到這裡,連在場最小的嬌嬌翁主也聽懂了:沒別的,花錢消災啦!
眾人的目光聚集在天子身上。皇帝陛下,淡然依舊:「若匈奴使不改初衷,太子何如?」
劉榮沒想到父皇今天還真糾纏不休了,有點語結:「父皇,胡人貪婪,無清廉之人……」
「噢?如此,與匈奴之議親,盡託付太子矣。」天子毫無異色,悠悠然道:「以太子之明斷睿智,朕靜待佳音。」
劉榮愕然:「父,父皇……」兩個弟弟跟著石化——天啊,這麼進退兩難,吃力不討好的差事,怎麼落到他們頭上了?
天子沒再給三兄弟機會,揮揮手命其退下,掉頭查侄女的功課去:「阿嬌?!」這孩子,怎麼又分心了!
開小差被抓個正著的館陶翁主,手疾眼快地抓過筆,在素帛上這一通的刷、刷刷、刷刷刷。寫完,堆起最純真最燦爛的笑容,阿嬌乖乖巧巧呈上課業,柔柔喚:「阿大……」她會了啦,都會了啊!
對著這幅墨跡淋漓的帛,皇帝陛下釋然,莞爾,舉手摸摸侄女一頭烏髮,溫言叮嚀:「不可分心哦,阿嬌。」
「唯,唯,阿大。」知道過關了,阿嬌放心地昵在天子舅父身旁,巧笑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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